九月初, 乡下天气仍炎热,绿葱葱的玉米地渐渐的发黄了,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只见一位个头瘦小的姑娘,背着大箩筐,正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收割。她的头发转扎起来,袖子扁了上去,蓝色的上衣紧扎在身上。她双手开弓,动作娴熟,没过多久玉米就把箩筐填满了。沉甸甸的箩筐与她瘦小的身躯显得很不对称,像是要把姑娘压垮似的。她背着箩筐,走到地里的架子车旁,转身背对着车子把箩筐放在车上。姑娘滿头大汗,坐在车边上,望着大片的玉米地,两只手撑在双膝上歇了片刻,然后用粗麻绳把两个箩筐系紧,推着架子车往家走,到了家院子里,顺势一推,将玉米卸在地上,旁边的奶奶在一边帮助剥玉米。姑娘则推着车子返回玉米地继续收割。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跑了多少个来回, 院里的玉米堆了一大堆,奶奶让孙女歇一会儿,姑娘则坐在架子车旁,把左脚抬放在车上,左肘搭在左膝上,右肘靠在车上的箩筐旁, 她汗流夹背,头发都湿了,不停的喘着气,稍过片刻,她走到水管前,双手捧着凉水冲了脸,又喝了几口凉水,真凉爽!然后坐在奶奶身旁一起剥玉米,她俩一边剥,一边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正是: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上述画面是我生病期间、我的外国同事托马斯发来的视频。当时出院后我在家隔离康复,自己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以防传染给家人,仍有气短气喘,每天测体温,有一次刚吃过中午饭,觉得有些发热,量体温98.8F,我有点顾虑,心里紧张起来,生怕病情复发,生病后一直睡不好觉,开始时吃睡眠药还能睡两三个小时,后来就不管用了,彻夜不眠。二十四小时不知如何打发,百般无奈,只好每天翻翻时事新闻及微信群,想看书,翻几页就读不下去了,对平时喜欢的音乐也感到厌倦,在关闭的小屋里,我打开百叶窗,透过窗外,外面春意正浓,树枝冒出的嫩叶向四周伸展开来,各种颜色的花朵含苞怒放,知更鸟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对这些春天的气息我却无动于衷,它们仿佛是身外之物,我焦虑、失眠、无所适从,"外面的生活真美好,我却在牢中受折磨"。
一天,托马斯发来短信问候我,我因失眠向他诉苦,他安慰我一番,并发了一个联接视频给我。托马斯今年遭受家庭的不幸,疫情中间,他年青的姐姐因患乳腺癌晚期不幸病逝,他匆匆回去奔丧,又匆匆赶回来上班。他是纽约上州人,乡村长大,父母经营一个很大的农庄,但后来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托马斯在外地上学,农庄因无人管理就卖掉了。托马斯小时候就帮家庭干农活,喜欢做中国菜,并会把农庄产的黄豆做成新鲜的豆腐。为保护庄稼,每年都要在地里狩猎,当谈到乡村及打猎时,我俩有很多共同的语言。
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视频,展示了农村的劳累与辛苦,在没有男劳动力的情况下,这个弱小的姑娘为了养家糊口,做这些重体力活,真是不容易,特别是在农忙季节。记得一次帮同学家割麦,那是六月躁热的一天,日照当头,我头戴草帽,一手握镰刀,一手扶着麦杆,弯着腰刷刷地跟大家一起割起来,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腰酸口渴,再加上被麦芒刺的浑身骚痒疼痛,干了不久,我终于忍不住了,停了下来,走到一棵树荫下,用水瓢在水桶里舀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够,又活动一下又酸又痛的腰,接着回到地里继续割下去,一天下来,整个身体像累垮似的,有过多次这种农忙的经历,我就感觉农村这地方不能久呆。日后当我看到《麦田与柏树》的画面时,我能体验到它的真实性;我看到顿河的农民是这样割麦的,他们双手握住长长的镰刀把,转身一甩,就割倒一大片,既高效又无弯腰之苦,我就好奇为什么我们不改用他们的大镰刀收割呢。但现在看来,我们的祖辈们用小镰刀或许是有道理的,他让我们每个人都能体验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同现在的电饭煲一样,尽管它做饭即省事又有效,我更喜欢农村家家都有的大锅台、大铁锅、火钳、柴火,做出来的饭更香更好吃,而且还有锅巴。
有了这个开头的视频,我不知不觉的看下去,一集接一集,每个视频不长,十分钟左右。其内容平平淡淡,普通的农活,加上一日三餐的家常便饭,毫无戏剧情节,但它却能使我进入角色,产生共鸣,我喜欢视频里的画面:炊烟袅袅的农舍、周围绕着菜园和果树。春天水牛在耕田,不时的有泥鳅或鲫鱼在翻滚。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陪衬着高山、小溪、竹林。夏季的麦浪,秋天的果实,王米熟了,用它来炸爆米花。棉花脱壳了,用家里的纺线机拉成线、织成布。冬天屋里门外生起柴火,厨房台前有盛开的腊梅点缀。我喜欢看她不分春夏秋冬、日出日落、推石磨、搓衣服、养桑蚕、拉鞋底、打糍粑、弹棉被、晒豆酱… 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看着看着,这些久违的画面让我倍感亲切,那是我幼年都经历过的,每集视频中我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看看看着,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因为我远离它们太久了,多达半个世纪。在那饥肠辘辘,贫穷艰苦的年代,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怀念的时光,我坐在床上,开始思考起来。
小时候,受不了农村的艰苦环境及体力劳动,想要摆脱那里的环境,远走高飞,于是苦读书, 读苦书, 把狄更斯的"凡可以献上我的全身的事,决不献上一只手"当做激励我的座右铭,打拚,再打拚,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北京,从北京到纽约,从此走了一条不归路,就这样,一转眼四十多年就过去了,在世俗的追逐中,我似乎达到了目标,有车与房、生儿育女、交税守法、度假旅游、不时还能打猎钓鱼。生活在大都市的快速节奏中,每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从不停歇,既便野外狩猎,也要掐时掐点,要几点起床,何时到达,几时上树。包括这次病倒也不例外,感到身不由己,来去匆匆,像过山车一样。高烧及气喘弄得我昏昏沉沉(Delirium),残留的症状及虚弱的身体又使我焦虑不安(anxiety)。从在家隔离,到去急诊室,住院,吸氧,插管,最后用白床单一卷,被扔进停放在医院旁的冷冻大卡车里,其间没有与家人道别与拥抱,没有眼泪,没有亲人探视,没有后事的安排或遗嘱,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就像屠宰场里被卡在传送带里的牲畜一样,随时被阎王爷召唤。我只是幸运中漏掉的一个,捡回一条命。这才回头审视自已,发现我这一辈子活的空空荡荡,毫无意义。原来我一生追求的并不是我想要的,而我年青时要躲避的正是我现在最珍视的。我应该像视频里的姑娘一样,守住自己的几片瓦房,要耐住寂寞,无畏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足自给,自食其力,过着自由自在的农村生活,这才是我生活的目的。
是的,现在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了,我要回去,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回到我生命中最留念的地方。几间土坯房,房里有木头的栋梁,屋檐有独特的造型,在门前屋檐下,燕子在造窝,不时给燕儿们喂虫子,当暴风雨来临时,它们跟海燕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我则站在屋檐下,看暴雨下排水沟在畅流。房子后面是一片野生地,它是毛毛虫及蜻蜒的天堂,我时常走到房后面捉蜻蜓,他们个头肥大,我则从自己牙齿中抠出牙垢喂他们,他们从不拒绝,几口吃完后还不愿意飞走。
我要回去,去家后面的护城墙,挑起掾子拾粪,捡烟头,用挣来的零钱买一盘凉粉来奖赏自己,他们不用油腻的四川调料,仅放些带蒜味的醋汁即让我终身难忘。我要去城墙边的石井挑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在雨季时井水混浊,放些明矾到水缸里,它会使混浊沉淀,偶尔将买来的活鱼放水缸里养几天。我要去城墙下的护城河洗衣服,把衣服放在石头上用棒锤很砸,在入冬前,在冻手的河水中洗白菜,腌制过冬。我在淘米做饭,把大米的砂子筛出来。我拉风箱,烧稻壳,当稻壳烧的很旺时,它烤红了我的脸,烤出香喷喷的红薯。夏季,我六佬带上几个自家人,两只小船及魚鹰,来护城河捕鱼,他们把鱼鹰的食管扎住,等鱼鹰捕满食道时,再让他们吐出来,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满载归来,在我家做了满满一大锅鱼,晚上睡觉前六佬还给我讲孙悟空的故事。
我要回去,去几百米宽的白鹭沙河的独木桥上走个来回,桥有两米高左右,一尺来宽,仅供单人通过,每几米处都有木头桥墩支撑着,每当对面行人走近时,我得站在桥墩处避让,木桥板走起来有轻微晃动,每当发大水时,也不曾见木桥被洪水冲垮过。我喜欢在木桥边沙滩上看露天电影,荧幕就挂在城墙壁上,我常坐在放映机前面中间部分,这样在放映前后及中间换片子时,我和其他孩子们把手扮成各种动物造型投射到荧幕上。每当中途换胶片时,总能听到身旁大人们在叽叽喳喳,对放映人员评头论足,张某不行,手脚太慢,李某很麻利,换片子很快。一次放映巜南征北战》,双方正在抢占凤凰山头,影片进入了高潮,大家全神贯注,迫切希望解放军率先冲上山顶,此刻胶片突然烧了,萤幕哑火,观众一片嘘声。
我要回去,在正月十五,家家门前摆上灯笼,有的还摆上用糍面做的小动物。我跟其他孩子们一样,提着灯笼去外面转。灯笼都是农民家中手工制作的,它们有不同的造型,长方体、园球型、及各种动物造型,用图纸包绕起来,图纸上有不同的水墨图案,颜色各异,底部中间有放蜡烛的底座 。到傍晚各家都去祖坟前祭祖送灯,有些人家还供上祭品,长方型的灯笼由插在地上四个木棍支撑起来,中间点上蜡烛,远远望去,山上一片片火红色的灯光,十分壮丽。这时我们也开始亢进起来,等夜深人静时,我们偷偷的将一个个灯笼取走。以后我哥哥把这些灯纸用来做风筝,一纸多用,也不浪费。清明前后,我会去河边摘了一些柳树条,把柳树皮先剥开游离,用手紧握树皮抽过去直到末端,这些枝皮及柳叶成套状形成一个圆球,我把它们插挂在门前以求平安。梅雨时节,高跷用上了,它是最好的雨季鞋具,在泥泞的道路上,我双脚踏上它,离地面一尺左右,大摇大摆的走起来,我感到很自信,因为它给我高人一等的感觉。我们时常骑高跷比赛,看谁把谁撞下去。当天气好时,我和同学们更多的游晃于街道上劈甘蔗:手握利刀,用刀背靠在甘蔗的未稍不让其倒下,然后瞬间翻手用刀刃迅速往下劈,将甘蔗劈为两半,一根较直的甘蔗,好的劈手两下就劈完了,谁劈的越长,就是胜者,输者要买单了。
我要回去,去山坡上放水牛,我喜欢闻水牛吃草时散发的青草味,看他的肚子慢慢的一点点地撑鼓起来,看他慢慢嘴嚼返刍的食物。看不远处稻田边几个农民正在脚踩抽水车,听他们一边脚踏抽水,一边吆喝唱着抽水歌。在雷雨过后,我会跟着水牛,采一些地衣,松菇。坐在一旁倾听松涛的呼声,浮想联翩。我视水牛如兄弟姐妹,因为我属牛的,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放松、无欲,感到时间的无限。
我要回去,跟我哥一块去拉架子车运石头,在一天的重体力劳动后,我们领了工钱,忘记了劳累与汗水,高兴的拉着空车回家了。在下坡的公路上,哥哥坐在车把上,一脚蹬地,一起一落的放空车,车子随着惯性,像打水漂似的一上一下滑行下去,有时能滑行一两里远。夜晚降临时,哥哥带我去竹林用弹弓射斑鸠,成群的斑鸠降落在竹子上栖息,一石射去,石子穿越竹林产生劈劈啪啪的响声,受惊吓的斑鸠又飞了起来,一会又降落在竹子上,当我去拾起被射落的斑鸠时,热血从我手背流过,我感到一阵怜悯。夜深时,我俩带着战利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出了竹林。
我要回去,走上十几公里的小路去看望父亲,他会带我散步,讲越王勾践及伍子胥的故事。我要去看母亲,在年前她总是忙着为一家七口人做鞋、棉裤或袄子,她手指戴着顶针,很用力的纳鞋底,时有指头被针刺伤,那时我年幼无知,没想到自己动手学一学,以便分担、减轻母亲的家务。我要回去,去父母的墓碑前,烧纸叩头,他俩一辈子受苦受难,把五个儿女抚养成人,并教育我们要夹着尾巴做人。我在墓碑前不想离去,我感到平静、安详。
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