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春节,我们在水库工地一直干到4月才撤离。随着气温回升,冰雪融化,土不用烤了,但爬犁也趴了窝。工程一刻都不能停,怎么办?——改用架空滑车运土。这套装置是在工地现场发明的,有点像现在的空中缆车,只不过缆绳不动,滑车靠人在底下拖动,把土运到大堤上卸下,再空车转回取土坑,换上已经装满的另一部滑车,接着前行。整个运行轨迹是一个闭环,只要人跑得动,就可以连续作业。滑车由木箱制成,上面装有滑轮,架在钢丝绳上;底板是活的,一拔销子就可以打开,卸土很方便。整个设计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我计算了一下:跑一个来回300米,一天下来,大约有90里路程,相当于一个马拉松的距离。
在挑选滑车组的8名队员时,我报了名。朋友好心劝我别逞能,但我心里有数。我自小就爱跑步,到部队后一直坚持长跑锻炼,腿上功夫是有根基的。再说那些不敢上阵的人,一点也不轻松,开辟土场、挖土、装土,没完没了地干。而我,只需拽一辆小滑车,不紧不慢地小跑或者快步走。两根支柱之间只能有一个木箱,否则钢丝绳承受不了,因此滑车组的速度要受最慢那个人的制约。这符合管理学上的“木桶定律”——一个木桶的最大装水量,取决于桶壁中最短的那块木板。
刚开始的两天,短板总是麻永昌——我们管这个角色叫“龙头”,就像舞龙灯的领头一样,他多快我们就多快,他多慢我们就多慢。这家伙体力差点,跑到后面浑身都在蠕动,好像拿了条看不见的毛巾一路搓澡,我们乐得跟在后面磨洋工。苏启尚觉察出他又在“打狼”,就把他换了下来。麻永昌不服不忿,说自己能跑得动,坚持就是胜利嘛!
后来龙头不断更换,但从来轮不到我。包括老钟、李克文都上过阵,挺不了三天就趴下。可我一直能悠哉悠哉地跑下来,所以得了个外号叫“神行太保”。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虽然善跑,但从没想到能撑这么久,简直越跑越精神。根据我后来看过的一本书,我的远古祖先应该是打猎出身,一辈子都在非洲大草原上长途跋涉地追逐斑马和羚羊。
最后总场部调来篮球代表队支援,那时我已经跑了一个礼拜,本可以随全组一起换下,可是我想和这些运动员再标三天,于是成了硕果仅存的一名老队员。球队队长李传赞本是军校体育教员,人高马大,他看我身材瘦削,认定我肯定得当龙头,但是一天下来,发现我的耐力不错,步子也有些讲究,就不敢再小瞧我了。的确,这种马拉松虽然速度要求不高,但每天都能跑下来,还是要有本事的。尤其路况不好,更加考验人。中午太阳直晒,土路化冻,变得泥泞不堪,但过完一宿却又上冻,留下的脚印使得小径坎坷不平,把脚掌硌得生痛。不少人因脚底打泡而退出,而我的双脚却始终没有背叛主人,比早年在朝鲜大山里行军时要强多了。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体力最好的一段时间,我因此能在北大荒最艰苦的环境中挺下来。的确,我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但是极少生病,也极少受伤。印象中我只受过一次比较重的伤,不过那回挺悬,差点要了命。当时正值麦收季节,我爬到马车上面捆扎麦垛。麦垛码得很高,能有五六米,全靠绳子五花大绑。我跪在麦垛顶上打最后一个结,没想到底下的绳结却开了。整个麦垛顿时散了架,我一个倒栽葱翻下来,惊得真魂出窍——这可不是夸张,我的确感到被甩到了躯壳外面,仿佛能够看到前方的自由落体。幸亏底下有一堆麦穗,我一脑袋扎了进去,小命总算保住,脖子却歪了两个月。那个结正是麻永昌打的,往后我再也不敢跟这个猪队友一块从事有危险性的工作了。
随着天气转暖,大坝的质量问题开始显现。这地方本来就是山洪区域,冻土中水分含量很大,夯进大堤的时候觉察不出来,一上冻更是梆梆硬,跟混凝土差不多,可是开春以后大坝就开始“出汗”,阳面尤其变得软塌塌,里面混着的炭渣也露了出来,瞧上去相当难看,像是用垃圾堆出来似的。石涛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大坝表面晒干以后,用干净的土再敷上一层,就像女人往脸上涂粉一样,纯属面子工程。另外,大坝高度也差得很远,连设计的一半都没达到,不过这倒可以“来年再战”,而大坝里面的问题却没法补救了。
总场派了一个质量验收组,到我们工地像模像样地检查了一番,居然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这让石涛大大松了一口气。后来据内部消息说,人家其实不傻,问题都发现了,但不好当面指出来,因为这事具有普遍性,几乎各个工地都有,要是白纸黑字全写下来,农场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验收组组长老裴是个水利专家,私底下对组员说,大坝修这么高足够了,再高的话一决堤反倒把大湫洼给淹了,连排涝都来不及。这坝的豆腐渣质量也能救命,几场雨下来就得泡汤,大坝还会矮一截,所以里面蓄不了多少水,“安全系数”更高了。于是验收组痛痛快快放行,石涛高高兴兴庆功,各遂所愿,皆大欢喜。400多人折腾了一个冬天,消耗了那么多树木和粮食,最后产生了我这几篇记录,总算有了点文学价值。
经过一年实践,总场领导明白了:水利建设的当务之急是“排”而非“蓄”,于是本被视为“明珠”的跃进水库变成了“鱼目”,没人再管了。几年以后,我有机会进山“凭吊”,只见杂草丛生,满目疮痍,真有点“国破山河在”的感觉。我站在塌陷的土壁上,俯视焚毁我那件新大衣的取土坑,昔日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在眼前一幕幕闪现,与凄凉的实景叠加在一起,有如电影里的蒙太奇,叫我生出无限感怀。过后我又转到地窨子,里面的木料全让附近拉烧柴的农工们搬走了,成了一个个水塘,只有青蛙在欢快地歌咏。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嘲讽我和战友们的那份热情,但是我对短暂历史留下的这片遗址仍然情有独钟,因为它是我青春岁月的见证,简直就像镜子一样明亮。
2008年5月,我重返北大荒,得知跃进水库终于建成了。我特地找了位向导,由他带着前去参观——这时我已经与它阔别了整整半个世纪。它面积不大,属于小型水库,几年前已由农场转让给当地镇子,每年它都可以为本镇的稻田提供足够的水量,实实在在地发挥应有的作用。可是我记忆中的自然风貌已经荡然无存,令人怅然不已。我在那里默默地伫立了十分钟,最后在堤上拣起一小块风化石,装进裤兜,带回了旅社。】
我仿佛又听见那两句诗:“在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可惜老烟和汪大愚已经把白桦林砍没了,他们的青春肯定不会留在那里。
2019-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