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一个赤脚姑娘----地主的女儿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五十五年前的事情,人已经从中国到了美国,我还是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和这些人。
那是1965年,我大学毕业刚开始工作。夏天,单位组织我们十几个年轻人到乡下去参加‘四清’活动二个礼拜。去的地方是金山县下面一个小镇。
我们单位的一个老书记,是地下党老干部,已经长驻在那里搞‘四清’。
我们一早出发,长途汽车到金山县,再步行一小时,到小镇已经是11点了。老书记带我们到食堂,说吃过饭再分配任务。
看镇政府的房子倒很有气派,高高的石头门墙,进深不小。食堂是在镇政府的房子的后面,从后面的一个小门进入。食堂看样子还是符合单位食堂的标准,桌椅板凳、买菜的窗口都干干净净。
吃饭时间没到,我们坐等。等了一会,看见一个赤脚的姑娘走到挂着的黑板前,开始写今天供应什么饭菜了。
开始我根本不去注意这个乡下姑娘,倒是想知道午饭吃什么。而且脑子里已经想好这乡下姑娘写出来的字肯定是歪歪扭扭,这是普遍现象。
这姑娘擦了黑板上的字,开始写今天菜单。当她写了二个菜名,我已经不是在想什么菜了,因为她的字是一笔一划写得如此娟秀,而且菜名的字比较冷僻,里面几个字我还写不出。这让我突然感到不可小看这乡下姑娘。
因为夏天,农村人都是习惯赤脚的,这赤脚的姑娘的几个字,实在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文化良好的内在素养,外加她恰到好处的玲玲曲线以及微红的脸上浮现出的淡淡的微笑,这让我们年轻人会感觉到一种进入莫名其妙的角色的快乐。
这是我见到顾心观的第一眼的感觉。
第一天在食堂吃二顿饭,食堂里的人叫这姑娘叫小观,她做的事情就是把我们桌子上吃完的碗筷收起来,因此我就看她跑进跑出。
我们一起下去的人中,一个姓黄的负责生活管理,我们叫他黄干事。他与我比较亲近,他已经注意到我的眼睛在朝哪里看。
到晚上,黄干事拉我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他因为去办饭菜票已经了解食堂的情况了,这姑娘今年18岁,和她母亲在食堂帮忙。让我惊奇的是黄干事告诉我,这姑娘是地主的女儿,这镇政府的房子就是她家地主的房子。现在她一家住在食堂边上一个小房子里。
听了这些,我对这姑娘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兴趣了。
我们所谓参加‘四清’,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要办的事情。老书记叫我们上午与农民一起劳动,下午就是学习。劳动就是到田里除草,除草是轻松地,就是太阳晒得厉害。下午学习,除了开几次会,根本无所事事。
有人发现不远地方有个湖泊,湖畔可以游泳。第二天下午大家就去游泳了。到湖畔,我一眼就看到一群姑娘在游泳。看到小观居然抱个篮球在深水里游得如鱼得水,原来这姑娘体育运动也行啊。
黄干事是一个做事情有热情的人,他说这姑娘的母亲管买饭菜票,他已经与她母亲说好,如果她不在食堂,要买饭菜票可以到她家找她。一句话,我们一起去。
过一天下午,我们二个人去敲她家的门了。她母亲在家,姑娘不在,我们和她母亲聊了一下午。
与她母亲聊天,对这姑娘得到一个‘温柔’与‘坚毅’的印象。他父亲是祖上留下的财产使他扣上地主帽子,现在一家人是过着又压抑又贫穷的日子。这个家庭还有的乐趣就是有个好女儿。女儿是非常体贴父母,家务事都是女儿在操劳。她母亲说,什么划清界限,她的女儿决不接受。因为出生不好,别人要欺负她,她决不退缩。她母亲说她功课成绩很好要读书,初中时学校老师不讲道理要她把教室座位换到后面,她就一个月坚决不上学,还是校长来家访解决问题,她才去学校。
接下来的十多天,在学雷锋帮助食堂做好事的幌子下,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食堂混。我与小观成了食堂工作的搭档。早饭、午饭、晚饭,二个人一起收拾碗筷,一起洗碗,有时一起洗菜,真的是忙得不亦乐乎。在共同的劳动中,交流在增进,友谊在发展。
我们作为‘四清’工作队,有许多清规戒律,不许上街,下许单独外出,晚上不请假不许离开宿舍等等。
年轻人的心思大家都明白,但是我的活动场地就只有在食堂,花前月下是办不到的。十几天很快过去,食堂吃最后一顿饭的时间到了,虽然留恋,也只能匆匆道别。
后来的半年时间,我们通过几次信,我邮寄过一些书籍和文具用品给她。
文革的风浪,天下多少有情人都妻离子散,我这点小事当然一切都结束了。
时间到1966年4月,上海的单位开始文革前的‘斗私批修’,大字报开始了。现在知道这是刘少奇搞的,‘516’还没到,不过当时也闹得轰轰烈烈。
单位大字报出来没二天,几个所谓左派贴出一张‘XXX与地主女儿勾勾搭搭阴谋破坏四清’的大字报。
这大字报可有吸引力了。地主女儿当然是女的,看的人有兴趣了。勾勾搭搭那更能够让看的人想入非非。阴谋破坏‘四清’,那倒是没有人有兴趣去思考。
现在想来是可笑,当时还是形成所谓阶级斗争的热点,好像风雨欲来了。
过二天的晚上,由团支部召开‘斗私批修’会,所谓帮助我认识错误。我也不是团员,狗捉耗子瞎忙呼。会上几个积极分子,轻的给我扣上‘资产阶级纨绔子弟’、‘男男女女臭味相投’、‘糊里糊涂低级趣味’,重的是‘阴谋复辟’、‘破坏四清’、‘为地主申冤’。
现在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回看几个‘积极分子’,下场都不妙。一个骂人家‘臭味相投’的,结果自己的老婆拼上社会上的流氓被谋杀在工厂里。一个骂人家‘纨绔子弟’的,结果文革一结束就因为贪污盗窃锒铛入狱。一个骂人家‘阴谋复辟’的,最后成为三种人永远靠边了。
到1968年,老书记被打成叛徒,单位造反派要去当年‘四清’的地方收集老书记的‘罪行’。其中一个人与我是相互了解心照不宣,我托他再去食堂看看。他去了回来告诉我,他到食堂没有找到这一家人,他打听了,有人告诉他,地主一家被赶到很远的乡下去了。
天涯海角,祝愿这一家人在改革开放后能够幸福愉快。
唯一的纪念,我还有一张当年我请我们的宣传干事给她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姑娘永远是年轻的。
我们都已经过七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