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诀别与重逢
春节就要来临,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了。叶宜兰辞了工作,带着两个孩子不辞而别来到了麻江县。这是一个距离都匀几十公里的县城,也有一些学校和机构迁到了这里,陆军通讯兵学校就在麻江县城。因为离黔南铁路更远一些,相较都匀安静一些。
她在到离县城不远的下司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下,挂出行医执照。下司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历来就是黔东南重要商埠,因为在清水江上游,是一个很繁忙的水码头,广西、湖南很多客商都通过船只穿梭外来。还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周边山寨中的人定期下来赶集。镇上商行旅店很多,人来人往的。这里又出了个讨袁护国将军吴传生,和行刺袁世凯的英烈张先培壮士,民风比较开明。
下司镇
刚开业时,当地人都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医生,还是女性,哪里有业务。偶尔有些人来问,她全部耐心接待 。那时一般人也不怎么找大夫,但女人生孩子,说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有的挣扎三天三夜,难产而死的不少,所以还是要找人接生。叶宜兰是女人,又据说是大学妇产科毕业的,渐渐地就有些人来找她接生。她经常要带着医箱步行几十里到苗寨中给人接生,碰到难产的、大出血的、生下后孩子大人有病的,她都见过病例有办法治疗,被那些苗人奉为神医。渐渐地名声传扬开去,在下司小有名气了。大家都知道有位“叶先生”,年轻美丽有学问,医术又好,收费还不贵。
张继良还是找过来了。他就像出了趟远门回家的丈夫一样,给妻子孩子带礼物, 抱起儿女逗得他们格格地笑,对她嘘寒问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原来他并没有把昭弟姐一家接去都匀,倒是隔三叉五地就来到下司。叶宜兰看着小孩子围着他仰着笑脸,感到简陋的小屋昏暗的桐油灯光都充满了暖意。现在在这个大山中的偏僻小镇都已经闻到战争的硝烟了,近乎绝望的气息飘在空气中,叶宜兰坚固的心松动了,哪有什么永远,明天可能就是阴阳之别,珍惜今天吧。
11月的一天,张继良匆忙地跑来,神色凝重地告诉她,日本兵已经攻陷了桂林柳州,向贵州进犯了,重庆方面紧急重新部署,已经有两个集团军调防贵州,有几十万大军集结在贵阳、都匀、独山一带,一场大的遭遇战马上就要开始了。炮校和中央军校独山分校分别从学员练习团中抽调人员组成了炮兵营和步兵营,奉命到独山以南阻击敌人,剩下的人向贵阳以西方向转移,至于到哪里去暂时还没安排。
叶宜兰问结果会怎么样呢?张继良面色沉重地说,不乐观,一是难民太多,估计有几十万人从广西那边过来,难民队伍在公路上延绵几百公里,扶老携幼,人挤人地往前蠕动,军队穿行在其中,行动很艰难,坦克大炮军车等更加难以通行。而且,在贵州战区的汤恩伯和张发奎部队连续经历常德会战,长衡会战、桂柳大战等,打了几大败仗,伤亡很大来不及补充,士气低落,战斗力可想而知。听说重庆方面已经在考虑迁都昆明了,万一贵州一失,重庆就不保了。
叶宜兰不知道形形势已经坏到这个地步,怔怔地望着他,连害怕都忘了。张继良问:“炮校明天就要向贵阳方向撤了,你和孩子跟我一起走吧?”叶宜兰问走到哪里去?张继良沮丧地说:“不知道。反正走到哪里都有我保护你们。” 这样的日子里有人给她承诺,他愿意携着他们不放手,一股暖意升起,叶宜兰忘了过去的一切怨恨。
但她还是犹豫了,因为炮校撤退的过程肯定是人马劳顿,车肯定不够用大部分人都得靠步行,现在又是天寒地冻,两个孩子还太小。再者如果连贵阳也守不住的话,后面也是一直逃命,看看沿途逃难的难民惨状就能想象是什么日子。张继良话是说出来了,显然也很没信心。他分析说,日军肯定是沿着黔贵公路向贵阳方向进攻,下司镇离进攻路线还有一段距离,也许还更安全。两人商议良久,决定叶宜兰暂时带着孩子避到山上去,她经常去山上苗寨治病,苗寨的老乡肯定会保护他们的。张继良千叮咛万嘱咐,看时间不早了只好匆匆往都匀赶。叶宜兰和两个孩子痴痴地看着车走了很远才回到屋里。他们都知道这也许是永别。
(蓝色实线为日军实际进攻路线,实际日军到都匀后即自行撤回)
没有时间伤心,叶宜兰赶快收拾了不多的衣、钱粮和医药用品,上山到了苗寨,也把消息告诉他们。族长很关心她,亲自给她安排了住处,然后安排大家把粮食财物都搬到山上的石洞里,又组织了青壮年男人组成自卫队,分发了猎枪土炮、刀矛等武器,安排了哨兵轮流在寨口放哨,准备万一日本鬼子来了,就让妇女老幼躲进后山的石洞,男人们拼死保护寨子。
过了几天,去山下探听消息的人回来说,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独山、都匀,沿途烧杀抢掠,独山和都匀连烧了几天几夜了,难民被杀的杀抓的抓,沿途死伤无数,国民党军队已经退到贵阳去了。看来是要靠自己保护自己了。
等了几天,日本兵并没有来,越来越多的难民和伤兵散兵跑到了麻江县,说日本鬼子可能往贵阳方向去了。难民们有从广西湖南来的,有丹寨都匀等地的,个个烟熏火燎衣衫褴褛,鞋子也跑掉了脚肿的老高,路边屋檐下到处是坐着躺着的人。听着难民述说的惨状,大家昼夜紧张不安地盯着寨口。
又过了几天,又听说日本兵撤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不久,就传来消息,说国民党军队又回来了,重新进驻都匀、独山、荔波这些被日本兵占领过的地方,开始清理尸体、灭火等。叶宜兰也下山,和红十字会的人一起收容医治病人。
紧绷了大半个月的神经松弛下来,叶宜兰才惦记起,张继良他们在哪儿呢?过了个把月,张继良来了!原来炮校又回到了都匀。四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活着就好!
张继良说这一次的黔南事变,真是国军耻辱。日本兵其实只有两个师团,国军几十万军队,竟然败得这么惨,日本兵三天就攻陷了独山到都匀沿线五县,所到之处放火杀人,沿路粮食鸡鸭牛马抢劫一空,撤退时又放火破坏,城镇村寨成为一片废墟。国军都没有组织起象样的抵抗,就弃城及数万难民不顾,七零八落地抄山路各自逃跑,主力部队97军军长竟带着军部仓惶撤退,连军部撤到哪里都没有交代前线,结果各个师团不明就里,胡乱边逃边找,只到贵阳才找到军部,军长已经被汤恩伯软禁。 中央军校第四分校的韩汉英被任命为黔南防守司令 ,炮校教育长史文桂为都独警备副司令,他们俩居然都先守军弃城而逃, 结果史文桂被蒋校长撤职。
国军仓皇撤走时倒是不忘实施“焦土战略”,爆破烧毁掉存在这里的大批武器和军品,炸掉沿途桥梁,结果数十万难民无路可逃,被日本兵杀掉的,奸淫的、拉去做苦力背军需的,摔死踩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沿途尸体堆成山。12月15日日本兵自行从容撤走后,才有各类机构团体来善后,打扫战场,掩埋尸体都花了一个月,据估计有五万之多,实在是抗战以来除南京大屠杀之外最惨烈的民众伤亡。炮校的学员队这次倒是很顽强,虽然训练用火炮准头不是太好,炮兵营还是在独山城外的山上打退了日军三次进攻,后来才奉命撤到贵阳。
这是1945年的1月。很快春节来了,叶宜兰整了一桌丰盛的年饭,一家四口算是庆祝劫后余生。其实是五口,这时叶宜兰又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