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离乡, 年纪渐长, 很多人事记忆渐已模糊, 唯有伴着乡愁的家乡味道, 像一串密码, 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滚过舌尖, 落在心上, 愈发的清晰, 一个不经意, 就满满泻泻的泼洒出来, 蓦然发现, 一路走来的记忆, 竟是以各种味道串起来的。
螺蛳嗦嗦
暑假, 总是在奶奶,外婆家轮流住。 南方天气溽热,大人孩子多少都会苦夏, 清爽的菜肴就特别受欢迎, 清炒鸡毛菜, 酒香草头, 葱油蚕豆, 毛豆炒萝卜干都是餐桌上的常客。 每天总有剥蚕豆, 剥毛豆的差事, 一清早趁来凉爽和奶奶坐在门口的遮阳处, 听大人们聊天, 和小朋友玩耍, 一条弄堂就是孩子戏嬉的天堂。 印象最深的是螺蛳,小菜场里活的买回来养在盆里, 滴几滴香油引诱螺蛳吐沙, 这些硬壳小生物会满满蠕动, 吸附在盆的周边, 小孩手闲, 非得拔下来扔回盆中。 如此往复, 不亦乐乎。 烹制之前, 要用老虎钳把螺蛳的尾部钳断, 方便吮吸时,形成气流。 晚餐捧着一盆浓油酱赤的红烧螺蛳, 大快朵颐, 小小的一枚, 放在唇齿之间轻轻一嗦, 一小块又嫩又弹牙的肉落入口中, 还不能大嚼, 要像嗑瓜子似的, 用前排门牙灵巧精准的在螺肉和肠子的交接处咬断, 不一会儿眼前就堆起一座螺蛳壳的小山。 手上也满是酱汁, 趁着大人不注意, 吸吸手指也很过瘾。 后来读了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 里面吃牡蛎的场景,“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立马觉得和吃螺蛳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文雅”的方法也没少模仿。 感觉自己也法国淑女了一把。
冷饮的美妙
长日漫漫, 炎夏永昼, 午睡也是消暑的一部分, 蝉声中醒来, 常常是一头一身的汗, 奶奶就会准许小孩分享一块中冰砖。 说起光明牌奶油中冰砖, 在80年代初的上海, 可是拥有王者地位的高级冷饮。 浓郁的奶香, 细密的口感, 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4角4分一块的价格, 也不是家家都能轻松负担的。 反正在自己家, 爸妈是不会买的。 唯有在奶奶家, 可以叨光奢侈一回。 四分之一的冰砖放在碗里, 用勺子舀着,慢慢享用,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 碗也会被舔的干干净净, 连洗碗都可以省了呢。 有时候叔叔会带回单位发的消暑汽水, 那简直就是孩子的嘉年华了,把汽水倒入冰砖中, 会有无数的汽包涌起, 溜着碗边先吃气泡, 然后是喝光奶油味的汽水, 最后再来一口没化光的雪糕, 堪称完美。那时候还有一种极难得才有机会享用的高档冷饮, 紫雪糕, 就是雪糕外面有一层巧克力包着的脆皮,一口咬下去, 先是外面巧克力在唇齿间迸裂的脆感, 然后是喷涌的巧克力浓香在口腔弥散开, 紧接着的雪糕的奶香甜美充斥舌上, 和巧克力碎屑混合, 既有咀嚼的快感, 又有甜苦中和, 奶香, 可可香的平衡,对一个孩子的味觉冲击不亚于一次雪崩。 酷暑一挥而去,滋味长留心头。
江南忆, 最忆是杨梅
“梅出稽山世少双,情如风味胜他杨“ 稽山即是今天的会稽山,余姚慈溪一带。余姚,我的祖籍,从来没去过, 对她的了解也甚是寥寥, 第一次有一些具体的认知, 还是在同乡余秋雨先生的散文《乡关何处》中, 才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故乡居然出了大师王阳明, 河姆渡文化遗址, 当然还有满山遍野的杨梅树。 怪不得小时候,奶奶从乡下探亲访友归来都会带几篓乌红的杨梅回来,打开小竹篓的一霎那, 特有的酸甜气味直沁心脾,瞬间让暑溽退去一射之地。一口咬下去,一颗颗小粟里包裹的浆汁在唇齿间迸裂,牙齿舌头手指都被染红,有时候吃多了,牙齿都酸倒,连咬豆腐都困难,此果极易腐坏变味,即使在上海时,也是多年未尝,只是偶有亲朋旧戚捎来一蒌。后来移居海外, 连杨梅干都没有的地方, 新鲜杨梅便成了遥远故乡的一个模糊的记忆。 托现代运输的福,全程冷链,从仙居山上新摘的紫裳红玉果得以保持最佳鲜度送达地球另一端的北国远疆,来之不易,必须把压箱底的水晶盘找出来配她,仪式感满满的就着午后的阳光享用,悠悠的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不禁好奇,如果杨贵妃有机会一尝珍果,恐怕就是“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杨梅来”了吧。
可闻不可得的咖啡
在上海, 咖啡文化从来不是一个新鲜玩意儿。 早在二, 三十年代上海开埠以来, 咖啡就随着传教士, 海外淘金者, 冒险家在上海扎根,遍地开花。 即使是物资紧缺的时代, 咖啡也从来没有彻底退出人们的生活。 八十年代初,很多家庭都备有咖啡壶, 有要紧的人客来访, 烧一壶再 配上一碟西点, 是极隆重的待客之道了。 记得奶奶家就有一套好像化学实验用的玻璃咖啡壶, 一个纱布袋里是用来放咖啡粉的, 放在煤气炉上, 小火加热, 蒸汽经过咖啡粉, 滴落冷凝成为香气扑鼻的咖啡, 我们小孩是严禁靠近的, 一怕烫伤, 二怕打烂全玻璃的咖啡壶。 当时咖啡粉珍贵不易得,印象中红色的铁皮罐头一小罐,只有奶奶的闺中蜜友来搓麻将时, 才煮来喝。 我们小鬼头当然只有看的份儿。 可爷爷特特去家旁边的凯司令买来的奶油小方, 哈斗,蝴蝶酥我们还是可以沾沾光, 揩揩油的。 石库门里, 谁家煮咖啡, 那整楼的人都沾光, 可以闻一天的咖啡香。
臭即是香, 香就是臭
江南三臭, 绍兴的名菜。 奶奶是绍兴人, 善做糟货, 腌臭货。 叔父, 姑妈都是酗臭如命。 小时候, 只要姑妈一回娘家, 奶奶就忙开了, 每顿必有一样臭菜,长了绿毛的臭豆腐, 臭冬瓜, 臭菜梗, 臭毛豆。 每每烹制的时候, 我都避之不及, 逃去小朋友家混一天。 不到奶奶扯着喉咙在弄堂里喊我回家, 绝不靠近半步。 臭菜主要是清蒸, 臭豆腐可以独当一面,出锅后, 略洒几颗葱花点缀即可, 臭菜梗, 梗发jie音, 是苋菜的老茎腌制, 通常和嫩豆腐一起蒸。 那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 来势汹汹又绕梁三日的臭, 不论你是捏紧鼻子, 紧闭房门, 还是开窗通风, 在这个味道面前都是无用功, 它会无孔不入的攻陷你的鼻子, 正面打击, 侧面偷袭。管教你闻味丧胆, 丢盔弃甲, 四处逃散。 由于盐度高, 吃客常常会在过足嘴瘾后, 嘴唇被蛰得发白, 饶是如此, 至今家庭聚会的餐桌上, 臭三样也还是各位长辈的最爱和必点佳肴。 平时保养有方的长辈们, 在臭三样的面前, 立马缴械投降, 奔向臭菜的怀抱。
美景加持的美食
有时候, 姨妈会接我们去杭州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那更是快乐的天堂。 跟着表姐, 跑遍杭城的大街小巷, 在灵隐寺的假山上钻来钻去,岳王庙的秦桧铜像前骂一声坏蛋,记得虎跑有一条两旁都是参天大树的山道, 偏不肯好好走, 要去道路两边的溪涧中踩水玩。西湖醋鱼, 龙井虾仁, 东坡肉是无钱享用的, 但 路边摊上的片儿川, 汤清面筋道;梅菜烧饼,饼皮焦脆梅菜醇香, 对孩子来说也是超级满足的饕餮大餐了。 西湖边上买一个荷叶粉蒸肉并莲蓬, 然后租条小船, 划入藕花深处,荷叶碧连天, 遮住骄阳, 船上一片清凉, 摘一片荷叶当帽子戴, 坐在船上野餐, 沾着荷叶清香的五花肉, 肥瘦相间,油脂包裹的糯米晶莹剔透, 一口下去, 荷叶香, 肉香, 米香充满整个口腔, 好吃到要把舌头也吞下去了。 悠哉游哉的打着饱嗝剥莲蓬吃莲子, 脆嫩清新甜津津的, 正好解腻。 疯了一天回到家, 姨妈总会变魔术一般, 拿出一些小零嘴, 一小篓枇杷, 一包松子糖。 最得我心的当属牛肉干, 两毛钱一小包, 用棕色的油纸包成一个圆锥形, 一粒粒牛肉干有指节大小, 放在嘴里可以嚼半天,直到腮帮子发酸。
俱往矣, 时光愈走愈远, 记忆却越来越近, 故乡的味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布下密密的经纬线, 让远行的游子心甘情愿的被羁绊缠绕,也铺就一条指引异乡人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