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菩提一尊佛(2)——西藏,凝眸七年(连载五)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2)

除了八廓街之外,这段时期我常去的地方就是各个寺庙。如甘丹寺、哲蚌寺等,但由于交通的原因,我去得最多的是色拉寺。我常常在星期天骑自行车穿过约7公里多的公路,来到位于北郊色拉乌孜山南麓的色拉寺。当地人对色拉寺名一般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冰雹的意思,据传在该寺建立时曾天降冰雹;另一种说是野蔷薇花盛开的地方,大概这里原来生长着大片的野蔷薇花。色拉寺始建于公元1418年,由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弟子绛钦却杰主持修建,与甘丹寺、哲蚌寺、扎什伦布寺并称西藏黄教4大寺。据说该寺原来规定的僧人定员是5500人,但现在显然已大大少于此数。但色拉寺在西藏的佛教寺院中一直以佛教哲学理论水平最高而著名。并且在过去的西藏政治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45年的“林周宗事件”和1947年的“热振事件”中,色拉寺的僧众曾与当时的噶厦政府发生武力对抗并最终演变为流血冲突。

西藏的寺庙与中国内地的寺庙不同,大多没有围墙(现在为了收门票都建起了围墙),而是由一大片建筑群组成,看起来更像一个城镇。其中除了殿堂、僧舍、佛塔之外,还有迷宫般的街巷,街巷连接着一个挨一个僧人居住的私人院落。其规模之庞大令人在一天内不可能游遍。这些寺院除了是宗教的礼仪中心外,在 1959 年之前还在西藏政治上发挥着重要作用。不过,在非佛教徒看来,这些寺庙更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学校。其中有着各种教学制度和体系,有着不同的学科和各种级别的学位,最高级别如“格西”学位即相当于现在的博士或硕士。僧人的生活和学习活动也很像我们的大学校园,每天有着固定的安排。有集体的功课(在大殿中诵经或讲经)或讨论(辩经),也有早晚的自习和各类考试或学位的答辩,有时还有不同程度的社会实践活动(受施主之托举行各种法事活动或参加每年固定的如传召法会活动,学习藏医学的僧人还要参加采药、制药等活动)。总之,一个僧人从六、七岁时来到这里,便接受着从认识藏文字母一直到高深的佛教哲学的教育,除非他因为某些原因中途辍学。

我每次到色拉寺都要去观看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活动。一个是每天早晨在被称为措钦的该寺主殿举行的集体诵经活动,称之为上早殿。每当这个时候,在面积达上千平方米的大殿里数百名僧人井然有序地坐着,在暗淡迷茫的酥油灯光映照下,形似几百尊泥塑的造像。一排排绛红色的袈裟和黄色僧帽组成大幅的色块,把我引入一种奇异而完满的氛围。突然,称为翁则的领经师雄浑低沉的声音在宽阔空寂中响起,全部僧人按声部划分逐次加入,紧接着鼓钹号铃一起鸣响,其演奏效果完全不亚于一支训练有素的打击乐队。而僧人们的诵唱也随乐队的节奏抑扬起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旋。这时你闭上眼睛,内心随缘而去,全然无所期待,只是感受这美妙庄严的和声,完全像在欣赏一场精妙伦绝的多声部男声大合唱。渐渐诵唱声越来越高昂,全体唱者合着节奏击掌,表明诵经进入高潮,随即声音从高昂慢慢转入低沉,低沉,终至只剩翁则一人浑厚的低音在绵软悠长地吟唱,余音经久不息地在空中飘浮,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归于寂静。每当这个时候,我便长久地沉没在一种神圣的感情之中,这些用声音镌刻的经文千百年来溶解了万丈红尘的喧嚣,使人感觉到一片空明,一种我们的祖先在远古自由地冥想时聆听到的神的启示。

诵经往往要延续几个小时,在中间休息时,全体僧人将得到寺院供给的酥油茶,作为他们的早饭。同时一些年幼的僧人也用木制托盘端来糌粑(青稞麦炒面加酥油揉成的藏族食品)给在周围观看的朝圣人群食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西藏寺院都有的传统,让所有虔诚的信仰者都共同享受与神的独特缘分。但实在地说,这糌粑的确可口,大概是加了红糖的缘故,因为我几乎每次都大快朵颐,当然也是作为我的早饭。

另一项值得一看的活动是寺院中僧人的辩经。上午的诵经结束后,僧人们便会回到各自的僧舍去稍事休息并进行中午的自习,然后到法园去听高僧讲经或练习辩经。法园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大庭院,这是整个寺院唯一栽种着树的地方,所以里面有茂密的树木和一个法坛。石板铺就的地面显得干净整洁,正午的阳光虽然经过树荫的过滤,但仍然有些刺眼。黄教很重视学经中的相互辩论,这种辩论主要就是用佛教哲学中的逻辑推理方法来辩证佛教的教义。曾于上世纪30年代在拉萨哲蚌寺学经的汉族僧人邢肃之(藏名洛桑珍珠)对此描述到:“西藏喇嘛在学习经典上有他们的独到之处,并不光是靠死记硬背或听师父讲经开示,而最主要的学习方式是在辩论场上通过辩论来彼此印证,互相学习,进而达到对于经论的理解和融会贯通。这一点是汉地的寺庙所没有的,汉地的庙子里没有辩论的制度,师父在台上讲,弟子在下面听,有问题向师父请教。但在西藏,喇嘛们从师父学经只是第一步,不仅仅学经,还要向师父学习辩论的方法、技巧和语言,接着就要上辩经场辩论,在辩论中产生了问题时回来再向师父请教,然后再去辩论。”(邢肃之《雪域求法记》2003 年三联书店中文版)辩经一般采用双方问答方式进行,往往是正方(立宗人)为一人,反方有时一人,有时数人。双方就某一立宗进行辩论,此时众僧时而击掌,时而跺脚,时而拉住对方的衣服或拍打对方的身体,有时两三个人你拉我扯争相发难,发出高昂的“嗨嗨”之声,连珠似的质问伴随脚步的移动和身体的腾挪。这时只见双方面红耳赤,激动异常,手中的念珠和帽子四处挥舞。有时遇到立宗人回答不出或回答迟疑时,反方便会大声讥笑或做出各种奚落揶揄的动作。遇到双方相持不下时,还可请观众进行评判。而结束时便由手执念珠,盘腿闭目倾听的老师进行讲评。有意思的是在辩论时,有规定正方不能因对方过分的态度而生气,因为有时反方在发问时态度过激,甚至近乎人身攻击,而这时正方必须克制自己,耐心地回答问题,不能因此而发生纠纷。辩经这种方式似乎对于宗教理论的学习非常有效,相互辩论可以解答一些学习中的疑难问题,同时可以训练学习者的语言表达能力,使其思维保持清晰而敏捷,从而保持自己的立论不被驳倒。作为数百年来一直在寺院教育中保持着的悠久传统,当然这可能与历史上佛教进入西藏之初便是通过辩论战胜其它宗教而得以立足并发展壮大有关。

在西藏,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寺庙是他们与神交流和进行自身社会身份认同的地方,是他们梦想的来源和灵魂仰望的归属,也是他们生活中所要完成的仪式的一部份。而这一切观念却不是通过宗教的教诲,而更多是由寺院建筑不同结构的特定功能来诱导完成的,因此每一座寺庙从修建时就从形式上考虑到人们从事宗教仪式时的各种物质和心理需要。当一个朝圣者来到寺院前,他并不能马上进入到庄重威严的殿堂看到神圣的佛像,因为西藏寺院在修建时是严格以佛教“三界”学说为依据布局的,因此凡依山而建的寺院均呈自下而上的纵向结构。朝圣者必须从山下开始走过漫长的石阶,进入纵横交错的巷道,穿越曲折的回廊,低矮的甬道,陡直的楼梯和错综复杂的房间。他所经过的这些地方到处遍布着色彩斑斓,富丽堂皇的精美壁画和雕刻,一般都和佛教有关,如大象、孔雀、走龙、飞凤、坐佛画像和人面兽身神怪和花卉,有的地方还有转经法轮、鼓、钹等法器和经书。这一切在仅有的几扇狭小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与屋里闪烁的灯光辉映下,使得所有的角落都弥漫着神的世界超脱、神秘的气氛。实际上每一个朝圣者在走过这些迷宫般的路程时,他是在经历着一种即将进入天界的心理准备过程。当他完成心灵的洗礼最终进入庄严的殿堂,沿着黑暗的四壁以顺时针方向走到被繁若星斗的酥油灯光映照得无比辉煌的佛像前,他心中所有世俗的纷繁驳杂早已荡然无存,一片缭绕的香烟中只剩下虔诚、敬畏和默诵的对佛的赞美。走进这些寺院昏暗的殿堂,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神圣不可抗拒。

不过寺院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僧人们的生活和各种各样的宗教仪式,西藏的每一座寺院其实都是一个收藏丰富的历史及文化艺术博物馆。在西藏,绝大多数艺术创造都与宗教密切相关,因此各个寺院成为拥有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类艺术珍品最多的地方,其中数量最多的是各种雕塑和雕刻。虽然佛教教义认为这些艺术家创造的偶像本身并不是修行指向的目标,它们只是修行的引导和象征,但由于对这些偶像的礼拜在一般佛教徒中成为了传统的修习方式,因此他们总是怀着极深的崇敬与敬畏之心看待这些偶像。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寺院都会制作大量精美的佛像,以供佛教徒们敬奉供养。色拉寺也不例外,该寺最著名的是供奉于措钦大殿的16罗汉造像。16罗汉又称16尊者,佛经记载为当年释迦牟尼的16位弟子,释迦牟尼圆寂时要求他们继承自己的志向,继续弘扬和传播佛法,一直到5000年之后佛法遍及整个世界。所以佛教徒们把16罗汉视为释迦牟尼佛在人间的化身和代理人,可以给所有的信徒们带来佛的恩泽。色拉寺的这套16罗汉像据传是当年建立该寺的宗喀巴弟子绛钦却杰去北京觐见当时的明朝皇帝,由皇帝赐与他白檀香木雕制的16罗汉佛像,绛钦却杰带回色拉寺后以原木雕为胎包塑于泥像内。当然除此而外寺内还藏有各种门类的历史和艺术珍品,如历时千年的各种经书,其中珍贵的有一套中国明朝永乐8年(1410年)版红印本甘珠尔(据说是佛祖释迦牟尼亲自口授的经典,主要讲述佛教教义和戒律)大藏经。另外还有难以计数的壁画、唐卡(绘制在各 类织物上的藏式重彩画)和大量堪称艺术精品的法器、匾额。据现在统计,西藏所有寺院中保存的壁画超过10多万幅。在一些殿堂中我还发现了许多已呈黑色的古代刀矛、盾牌及弓箭。似乎寓示着在佛法传播弘扬的历程中,除了香烟缭绕,也还有一些刀光剑影。昏暗的角落里一位年老的僧人默然得与古老雄浑的历史融为一体。相比之下那些由导游带领的一队队行色匆匆,走马观花的旅游观光客,却无法进入由历史沉淀而成的神圣之中,只能得到一些零碎的色彩和细节,然后慌忙逃离。

拉萨还有一个好去处就是药王山,这是位于布达拉宫对面的仅有数十米高的小山丘,由于它离我所在的法院迁移的新址很近,所以我常常在午休时或晚饭后漫步着去朝拜它。药王山与布达拉宫两山夹峙,进入拉萨的大道从中间穿过。两山间许多数百米长的经幡拉扯横越,随风飞舞,祈福着下面疲惫的芸芸众生。山的背面是映衬在蓝得深不可测的天幕下被镌刻在整个赭黄色山崖上的数千平方米彩绘摩崖石刻浮雕,数百年来无数的民间雕刻艺术家在这里创造出震撼人心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露天殿堂。此地是林廓转经道的必经之路,朝圣者众多,因此也有着许多的玛尼堆和幢竿。山顶一个用黄绸披裹的高大经幢刺向天空,扩展着一种强烈的磁力和张力。从山顶牵系至山脚的经幡一行行沿路密布,色彩艳丽斑斓。这里的玛尼堆与荒山戈壁所见不同,不仅仅只由一些普通的石块堆积而成,而是用大量刻有佛像、佛塔和六字真言的石板组成。据僧人们和朝圣者称,这些石刻堆成的玛尼堆都有着特定的意义:对刻石者言,每刻一块石板,便意味着他又转了一次经或朝了一次佛,自然也就增加了自己善业的积累;对供奉者而言,堆积一块石刻便是自己的一次祈祷和对佛的供养;对于路人而言,放置于山顶、路口的玛尼堆起着路牌指示的作用,给行路人提供意料之外的方便,当然它对路人还具有独特的心理暗示作用,使人们的思维集中到宗教的意识上而感到心绪宁静平和。漫长的岁月中无数路过这里的人给玛尼堆增添着一块块石板,石堆顶部刻着六字真言的牦牛头骨演示着生命能量突破极限,并在归于自然的过程中变得神圣。沿着山壁的转经道行走,你可以看到沿途摆放着大量被称为“擦擦”的小型泥塑,甚至有人还专门建盖了供摆放这些“擦擦”的房屋,称为“擦康”,里面堆积着成千上万个各种各样的泥塑。这些体积不超过10厘米的泥塑造型多是一些小型的佛像、神灵或佛塔,上面的浮雕是用预先刻好的模具挤塑而成的。在西藏,人们为供奉所需而大量制作这种泥塑,在药王山下便有从事“擦擦”制作的民间艺人,他们向朝圣者出售他们的作品,大约1元钱1个。不过所有的购买者并未将其视为商品,而是作为积累善业所必须的付出。我自然也被这些泥塑的美仑美奂所吸引而购买了许多,当然我并不是用于供奉而是作为艺术品收藏。

药王山是一片虔诚的土地,尽管那里没有寺院也没有长住的僧人或喇嘛,仅有的一个称为寺的札拉鲁浦实际上是一个开凿于公元7世纪的石窟,洞内面积30平方米左右,雕有各种佛像。据当地老人们称,古时石窟外有木制大殿,而今已荡然无存,并且石窟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有多处崩毁。而根据佛教教义,没有僧人便不具备由“佛、法、僧”组成的“三宝”,因而不能等同于真正的寺院。但朝圣者仍然络绎到此朝拜,因此香火依然旺盛。药王山之所以著名还由于这里是历史悠久的藏医中心,过去为达赖喇嘛和贵族们进行保健治疗的藏医院和藏医学教育机构就位于此地。不过进行宗教活动和仪式起于何时不得而知,但均是民众自发的,而不是像在寺庙中那样是有规则和组织的,基于这个特点,朝圣的人们便在行为和心理上有了较大的自由。大家可以按照各自心目中对佛或对现世及天堂的不同理解和想象来完成自己的祈祷和朝拜。每天天不亮,朝圣者便沿着林廓转经道相继涌向这里,扶老携幼的人群中还有狗和羊紧紧跟随,一路上煨桑的白烟直冲天际,宣示着一种周而复始的对永恒的追随。人们手上旋转着各式各样的转经筒,低声念诵着经文,在刻满佛像的山崖前此起彼伏地磕着等身长头。对于生活于荒漠戈壁和田野森林中的大多数朝圣者来说,这片在蓝天白日之下的荒野圣地更适合于他们的天性,他们心里少了许多诚惶诚恐,却有了更多的轻松与自如。我于是常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静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被金色阳光渲染成辉煌的一切。不高的山顶上有几个朝圣者在顺峭壁而下的绳子上更换着五彩经幡,他们往天上抛掷着称为“风马”的印满经文的小纸片,在他们的欢呼声中白色闪光的纸片布满整个蓝得发暗的天空,随风飘洒,缓缓下落,那情景不像是宗教的仪式倒像是快乐的游戏。山脚的阴影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和她幼小的孙女在不停地磕头,她们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并且还要继续下去。与那些巍峨壮丽的寺院不同,这里是那些简单而质朴的信仰者的殿堂,千百年来由无数的脚步、额头、希望和梦想构筑而成。这些极具视觉和心灵震撼力的自然造化早已成为广大普通民众约定俗成的精神符号。当你在西藏这块雪域高原上行走,随处可见那镌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块堆砌的玛尼堆、高扬的经幡和褪色的哈达,在引导着通往圣地之路。数千年来,遍布在广袤中无数的石堆、旗幡、佛塔、雕刻和彩绘构成了世界上最壮观、最博大、最宽广和最深邃的大地艺术。

那天我坐在药王山下,如同沉没在生命和灵魂的历史之中。高大的石壁泛起一片金光,眼前那不停起伏涌动的额头,流着汗水,流着鲜血的额头是荒野里浮动的墙。一代代的追随、寻觅,生命已失落或轮回转世它乡,而它在自然中造就的艺术和精神,被太阳、风和雨水洗得凝重而变得永恒。

布达拉宫与药王山隔路相望,几乎每天都要路过,而我却很少进去。虽然那里过去曾是达赖喇嘛的冬宫和噶厦政府的所在地,但布达拉宫的结构、布局和里面的氛围却是祭祀和崇拜的神殿,而并不适合凡人居住与办公。即使达赖喇嘛在他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版)中也曾谈到他年幼时住在布达拉宫的感受:无数扑朔迷离的阴暗房间积着数百年古老、陈旧的灰尘,里面充斥着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颇为恐怖的传说。每天晚上一到9点钟他就爬上那张黝暗、虱蚤臭虫肆虐的床,屏住呼吸地听着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四处漫步。不过现在想来,那时的布达拉宫并不对外开放供游客观赏,自然不会如现在那样打理得整洁有序。

也许我与年幼的达赖喇嘛感受相同,因此我更喜爱他的另一处宫殿罗布林卡(意思是珍宝园林),那也是他 20 岁之后长期居住的地方。我常在周末和平时的闲暇时或独自或与朋友去到那里,在宁静如天籁一般的林间和草地上静坐读书或聊天。罗布林卡是一处园林式的宫殿,位于离布达拉宫两公里外的拉萨河畔,原是河边的一片草塘,由7世达 赖喇嘛始建于公元17世纪,后经历代扩展,遂成为达赖喇嘛的夏宫。据达赖喇嘛的自传所述,在以前这里除了树茂花盛,还饲养有许多的动物,如香獐、猴子、骆驼虎豹和孔雀与鹦鹉。现在这些动物早已不见踪影,华丽的殿堂也人去楼空,只遗下蜿蜒的黄墙空围着一方不堪回首的清悠。在其中徐徐游走,到处老树参天,古柳缠绕,不免有些沧桑一去不再的伤感。尽管如此,至今我还认为这里仍然是拉萨不可多得的美仑美奂之地。

离罗布林卡不远的拉萨河南岸有一个难得的去处,藏语称为估麻林卡,拉萨人叫它月亮岛。其实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一片长满茂密树木的河滩湿地,一座两边缀满五彩经幡的人行吊桥从拉萨河北岸通向密林深处。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幽深宁静,游人稀少,没有任何人为的加工和雕琢,纯粹是自然的造化。每到深秋,河滩上密密的红柳全都变成金黄的一片,和蓝天相伴映在清澈的河水里,黄昏时走在夕阳下的河边,身在其中的是一种北欧才有的风情。由于它无人管理,自然无需门票,也就不是正式的旅游景点,大多旅游者不会前往,因此是当地人假日休闲的乐园,特别是每年的沐浴节期间更是人满为患。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却是拉萨宗教色彩最少,世俗欢乐最多的地方。

在拉萨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有了许多朋友,有藏族也有汉族,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其它各种行业的。我常去八廓街藏族朋友家中聚会谈天,从日常生活中了解他们的文化。藏族的民居很有特色,顺着徒直的木楼梯上楼进入屋内,你会发现每一间屋子都有许多木柱子,而他们也是按柱子的多少来计算房屋的面积。但不管是居住在传统藏式民居或后来建盖的现代建筑中,每一个藏族家庭都摆放着绘有精美图案纹饰的藏式桌、柜。坐席上用纯羊毛织成称为“卡垫”的坐垫也编织有各种色彩艳丽的图案,使得整个居室光彩夺目。藏族极为好客,酥油茶和青稞酒是招待客人的必备之物。不过我酒量太差,于是青稞酒多是敬而远之,而酥油茶则是来者不拒。没过多久,我喝酥油茶、吃糌粑的本领已超过许多藏族朋友,令他们咋舌不已。有时天色太晚,便在藏族朋友家留宿。夜宿八廓街是一件饶有风味的事,无数在街道上流浪的狗们彻夜吠叫不停,时而高吼,时而低鸣。天刚发白,转经的朝圣者那低沉的诵经声便将我从睡梦中唤醒,远处飘来隐隐的风铃声,时有时无,在沉默的街巷中传播。在我听来,这风铃声带着一种东方式的迷茫,当它随着晨雾飘来时,我本来已够虔诚的心变得愈加虔诚。或许在这里,你更容易接近世俗中的灵魂,体验那种普通生命对上天充满的感激之情。

每逢各种节日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最多的时候。藏族大大小小的节庆很多,大约每半个月就有一个节日。这些节日有宗教传统节日,也有日常生活劳作的习惯长年演变而成的。

这其中当然最隆重和最受人们重视的是藏历新年,毕竟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而每一个人都会对新的岁月有着许多美好的梦想。何况人们都说这一天所有的神和佛都要来到人间,与世俗的人们共同欢庆新一年的到来。于是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将长到几厘米高的青稞青苗供奉在家中的佛龛之上,同时还要摆放一个称为“切玛”的彩绘木斗,里面盛满糌粑、炒青稞麦粒和人参果,上面插着青稞麦穗、鸡冠花和酥油制成的彩花。在悠久的农耕文化中,人们总是希望和神佛们共享自己收获的果实,即使在憧憬天堂的时候,人们也希望在那里拥有一块肥沃的良田,并且有着年年的好收成。在新年的那天,人们都要起得特别早,首先家中的妇女要出门去打回这一年的第一桶水,意味着将全年的好运气带回了家。然后全家老幼均穿戴一新,带着青稞酒出门向亲朋好友拜年。记得我第一次过藏历新年是在1985年,新年凌晨4点多钟,我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起身一看窗外仍是黑沉沉的,这时一群孩子大声叫嚷着:“叔叔开门,我们给你拜年”。我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喜气洋洋、身穿绚丽簇新藏装的一家男女老幼有七、八人,一见我便七嘴八舌祝我新年好,随即将带来的青稞酒斟满酒杯双手递给我,我按藏人敬酒的习俗先用无名指蘸酒对空中连弹三次,表示敬天、敬地、敬诸神。然后三口一杯喝完,连声向大家道谢。告别后转身进屋,敲门声又再响起,出来一看又是另一家拜年的人们,于是按照先前的程序相互拜年、喝酒、道谢而至送别。刚转身进屋又来一起,如此往复直至天亮,而我已经酩酊大醉,卧床不起。接下来的几天便是藏族或汉族朋友的邀约聚会,喝酒谈天,唱歌跳舞,每天醉至深夜而归。节日过完,我早已筋疲力尽。

除了藏历新年,西藏另一个盛大的节日是雪顿节,藏语的意思是酸奶节。雪顿节在每年8月举行,据说其起源为宗教活动。早先寺院中的僧人在夏天有一段较长的时间要闭门修行,至8月解禁时僧人们纷纷出寺,到民间乡下大吃民众施舍的酸奶,同时尽情玩耍,颇似当今大学校园放暑假。久而久之,至17世纪以后这种暑期生活便成为一年一度西藏民众共同参加的狂欢节日。其内容也演变为不仅是吃酸奶,而且还要大规模的逛林卡(郊游野餐)及观看藏戏和歌舞会演。每年的那几天,各地的人们倾家出动,扶老携幼,用车子拉着各种食品和饮事用具,来到郊外树林或草地,搭起帐篷尽情歌舞玩耍,连续数日不归。而罗布林卡等处则是来自于西藏各地的藏戏团云集,各自圈出演出埸地纷纷献艺,锣鼓及演唱之声从早至晚不绝于耳,观众更是人山人海。雪顿节期间,由于政府规定藏族可以放假3天,而汉族则不得放假,因此我的节日活动均由藏族朋友们安排,搭盖帐篷、杀牛宰羊及一俱活动都由他们筹备。而我们则等下班后赶去与大家共同欢乐。到夜幕降临,众人围坐在火边,喝着青稞酒,在兴奋中唱古老的歌,男人总是习惯低吟着祖先的荣耀,而女人则喜欢轻唱少男少女缠绵的情爱。桔红色的火光忽高忽低,树林里晃动的身影也就忽长忽短,而歌声也变得忽远忽近,让我心醉神迷。

雪顿节过后不久,9月初便到了称为“噶玛日吉”的沐浴节,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节日。在那段时间里,拉萨的人们便纷纷来到拉萨河边,搭起帐篷或席地而坐,从日出至日落,或下河沐浴,或濯洗各种衣物、坐垫和用具,并且喝酒野炊。与西藏的其它民俗活动一样,沐浴节的起源也必然出于一个共同的神话和某种佛教理论。当然从自然因素讲,每年9月刚到夏末,夏季混浊的洪水已经过去而河水变得清澈,水温也由于艳阳高照而变得温暖宜人。而按佛教的说法,每年这个时候的河水沐浴后可使人去除恶欲,净化心灵。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刚到西藏不久的汉族学生来说,由于传统汉文化的影响,要去河边一丝不挂地和大家一起沐浴,显然心理上无法接受,即使是坐在岸边观看也不容易,因此刚开始时,许多汉族学生都是藏在河边芦苇丛中或树林里,偷偷观看这种热闹欢乐的场景。我参加沐浴节是在藏族朋友的极力邀请下去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欢乐的男女们赤身露体在水中洗浴,整个拉萨河边就像欧洲自然主义者的天体浴场,于是,我浑身感到某种不自在,这自然遭到了那些藏族朋友们的讥笑和揶揄。几次之后,当我斜倚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慢慢喝着可口的酥油茶,温暖的阳光使我的全部身心得到充分的放松。我逐渐体会到了这些普通的人们那种质朴的理想和愿望,在自由奔流的河流中沐浴可以使人们充分展示自己的天性,人人宛如婴孩,与自然和谐的亲近使心灵具有一种超乎人类活动之外的完满的宁静、明朗而圣洁。傍晚时分,拉萨河在西去的落日中一层层金光涌去,河里的人们以所有的真实倒映水中,折射成斑斓的两半,在渐渐暗下去的光雾中越来越淡,只剩下一片隐约的光。我开始对我自己内心深处所隐藏的阴暗感到羞愧,我不能不折服这些在河流中自由嬉戏的原创者,他们对生命的欢乐,对人类身体至美的赞颂,对大自然所具有的宽容和包融,构成了他们的文化和精神,并弥漫在这美丽的神话里。

西藏的节日不仅只有这几个,藏族还有众多其它节日,如望果节、放生节、酥油灯花节等等。另外官方和汉族的民间节日如国庆、元旦、春节、五一劳动节、六一儿童节、三八妇女节等都十分热闹。即使是一些西方的节日如圣诞节人们都可以参与其中。也许对他们而言,所有人类的节日都代表着生命的欢乐和理想的宽容,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交流与理解最美好的方式。记得1987年的圣诞节,我所在的法院的青年们举办了一次圣诞化装舞会。藏族和汉族的青年们用易拉罐、碎布和废纸等材料加上被面、床单甚至窗帘作道具,化装成各自心目中的角色。晚会欢快热烈,至中途停电,大家依旧兴致不减,整个礼堂中到处是挥舞着的手电,人们在束束交叉摆动的光柱中唱着、舞着、喝着、笑着,直至深夜才尽兴而归。(待续)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夜郎君' 的评论 : 谢谢!
夜郎君 发表评论于
唯在那片净土生活过的人,才能如此这般描述出真实的生活场景,感谢作者的文笔!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xq2001' 的评论 : 宗教对藏族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汉族是一种交易手段,你理解的很对。
xxq2001 发表评论于
去过的西藏寺庙好大,一层层的好多间。里面的主殿也好大,容得下很多僧人,而且他们吃睡都在里面,这点和内地的寺庙不一样。 感触最深的是藏民的虔诚,甘心情愿地给佛进贡,没有太多的功利心。汉人去庙里烧香好像主要是为了自己,求财,求官,求子嗣, 求家人的福利,等等。 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
锦西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
风版 发表评论于
边远地方的僧人不会说汉语只会说藏语,拉萨的僧人会说汉语的很多。在西藏工作一般如果不太接触老百姓的不需要学藏语,有些行业如医生老师等需要学一些藏语,否则难以工作。谢谢!
嵩山南路 发表评论于
继续跟读!请教一下藏僧他们一般是说汉语还是藏语?你们去西藏工作需要学习藏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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