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然而来的事故夺去了宏与华的生命。到今天,整整二十八年过去了,想起来依然心痛不已。
宏是我儿时的玩伴,小学的同班同学。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高鼻梁,额头透着聪慧。宏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学习,体育,样样第一,学校的大队委员。我们是一个课后学习小组的,他家的房子大,整整的一个院落,学习小组自然就落在他家。我们用的是南房的堂屋和西边的偏房。记得堂屋正中挂着一幅齐白石日伪时期做的立轴 “一张破桌子,上面一支点燃的蜡烛和一盏歪倒在桌上的油灯,灯油顺着桌面淌下来,桌上桌下几只吱吱叫的老鼠”。据说画的寓意是针砭时政。这幅画是宏的父亲亲自向齐白石淘换来的。宏父的毛笔字在京城小有名气,颜体柳体都不错,他曾亲自教我们如何“悬腕做字”,写起来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真正的“力透纸背”,用“抓笔”写“斗”字更是他老人家的拿手好戏。宏从三岁练字,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不知抄了几千遍。当时,每天两篇小楷,大楷若干是他必修的功课。“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我现在张口即出,得益于宏家的免费辅导。由于他家人的宽厚,这里成了我们尽情游戏,展现个性的天堂。在那限量供应物资的年代,宏的奶奶还会时常拿出一些小吃,让我们解解馋。
文化大革命宏的奶奶,母亲相继去世,整个家产被抄,据说是因为出身不好“资本家”。一大家子人,宏有两个姐姐,四个弟弟,标准的“五龙二凤”,挤在我们学习用的两个房间。
记得我们俩经常骑一辆日本大宽把的自行车,相互带着到处游逛。中学后,我们分的手,从北大荒返城再聚,有一次喝酒,宏对我在那个时期,在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之时,能一如既往地找他玩儿,感慨万分,那一次他喝醉了……
在北大荒,我俩一个师,但不是一个团,完全断了联系。很多事都是学友再聚时听说的。“宏”的身体本来就好,干活不惜力气,人又和善,乐于助人,很快赢得了大伙的尊重。两次推荐上学,全连排名第一,却因为“出身不好”被别人替换了。从此宏变得十分消沉,除了拼命干活,就是看书,在旷野中沉思,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作为对宏上学的补偿,宏成了康拜因手(联合收割机)。
华比宏大三岁,是老康拜因手,两人分在一台车华是宏的师傅,都是北京人。 从检修到调试,从行走到脱谷,华手把手地教宏。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工作着。善良的华用姐姐般的亲情,母亲一样的关怀,滋润着宏麻木的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整两年过去了。
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在夜班脱完大豆回营地的路上,当宏轻轻拉住华的手,急切地倾诉什么时。华的双眼盈出滚滚泪花,加大油门冲着太阳轰轰驶去,任凭泪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流淌。能和宏一起开车,已经够满足了,华从未想过要在宏的心中占有位置,那天的太阳对华来讲是格外的温暖。
当两人关系公开时,全连的人都大吃一惊。华成了所有女青年的敌人。除年龄外,华的容貌在常人看来属于“极丑”的,两人是最不可能成为恋爱关系的一对。
恶言,讥讽甚至是当面的羞辱接踵而来,说华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是她勾引了宏。内心敏感脆弱的华,刚刚建立的自信没有了,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与彷徨,她不想因为自己让宏受一点儿委屈,可她又是如此的爱宏。内心的挣扎让华迅速瘦了下来,开始躲着宏,怕见宏。终于在又一个日出的清晨,华来到水泡前,看着水中的自己,想着英俊的宏出现在自己影旁,“是的,我丑,我真的不配宏”。伤心的华向着水中的最爱扑了过去。
当华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了,精神上与肉体上的伤害,让华十分虚弱,身边是她心爱的宏。
华的自杀将宏彻底激怒了,温文尔雅的宏像狮子一样狂暴起来。他将华宿舍的女生通通赶了出去,因为人人都是伤害华的祸首。宏将自己的行李搬过来,守在昏迷的华身边,不吃不喝不睡,为华去做一切所能想到的事情,不许任何人碰触他心爱的华。整个连队都被镇住了,人们只能默默地看着宏为华忙碌着。终于一个暗恋着宏的女孩憋不住了,大哭着跑向华投水的地方。最终还是没有华的勇气,讪讪地回来了。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讥讽没有了,羞辱没有了,各种闲言碎语没有了。有的,只是女孩们对华真诚的祝福与羡慕。对一个用生命去捍卫尊严的女孩,除了尊敬与敬佩,你还会忍心再伤害她吗?
久违的笑脸重新回到宏的脸上,那个幽默活泼,才华横溢的宏又回来了。在华能够重新站立后,两人到四十里外的团部照了相。
随着返城风的刮起,宏与华先后回到北京。在华满心欢喜,挽着宏的胳膊去宏家认亲时,又遭遇了难堪的尴尬。尽管宏家人早有心理准备,为了迎接华的到来,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一场认亲宴吃得冷冷清清,敏感的华勉强支撑到席散,一出院门,哭嚎着消失在寒风里……
又是一个三天三夜,宏不吃不喝不睡,守在华家门口,冻得昏死过去。这一回是宏在床上华在地下。
宏家人人避谈此事,爱护弟弟的二姐,悄悄到华家摊牌,被宏推倒在地,至死也没有原谅。 宏对着全家人恶狠狠地说 “我鄙视你们!”
在宏的坚持与断绝关系的威胁下,父亲叹着气拿出了户口本。宏在厕所与南房之间的夹缝处,搭了一间小屋。在关掉外面的清冷,回到独有的二人世界时,小屋内洋溢着幸福与温馨。 华的善良与勤劳很快赢得全家人的尊重,弟弟们逐渐开口叫嫂子,大姐每次回来都会与华唠唠家常,久不动笔的父亲又开始研墨,只是二姐始终不与华讲话。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宏与华都各自找到了工作。就在一对苦人终于可以舒心的时候,天大的灾难发生了!
宏以知识测验全区第一的成绩,被一家大的国营企业选中,负责仓库的进出货业务。在指挥叉车作业时,被另一辆叉车碰掉的高空重物砸在头上,当场死亡。这时的华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噩耗传来,作为宏的挚友,悲痛万分,首先想到了华和宏的老父亲,他们如何能挺得住。当我赶到宏家时,老父亲已然被送到了医院,宏的大姐和弟弟的一个女友陪坐在华的左右,华的家人还不知道情况。
我看到的华脸色煞白却没有眼泪。想了一路的安慰话一句也说不上来,张了张嘴才要说些什么,华和我对视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豁然顿悟:为了宏的孩子,华忍下了不能忍的巨痛,这是何等坚强的一个女人。华在我面前真正的升华了,那是一张无比美丽圣洁的脸,那瞬间的对视,让我看到一个美丽女人的心底,无悔无怨,接受命运赐予的一切。
如果华的命运能够如此安排,尽管凄美,我相信华会默默地承受,坚强地走下去。
华的家人在得到消息后,把华接回了家,出于对华的爱护和将来的考虑,家人劝华把肚里的孩子做掉。华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华的家人急得团团转,都认为华是悲痛得傻了。全家人商量着要给华想个办法。
一天,华感到腹部有些疼痛,去厕所蹲下,阴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胎儿死了。
华的家人为了华的将来好,偷偷在食物里放了终止妊娠的药物。华知道了,没哭也没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三夜。
这天, 华出来了,把家里该洗的衣物洗了,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晚上又做了一桌好菜。全家人都十分高兴,认为华接受了现实,想通了。
第二天,华不见了。
第三天,在宏焚尸的火葬场,一处荒僻山坡的小树上,人们找到了华,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去见宏了,肚子里带着他们的孩子,胸口处放着她和宏仅有的合影,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那可能是华这辈子唯一收到的异性写给她的文字。 “家里反对这桩婚事,是因为他们对我好,他们不接受你,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你的心。请相信我的家人,相信你自己!”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可人们知道,那是宏写给华的。
华走得是那样决绝那样从容,走的那一刻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安宁,因为她知道,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团聚了。
华的尸体发葬时,宏的家人全来了,望着安详地躺在尸床上的儿媳妇,极度虚弱的宏父拉着儿媳的手,慢慢地跪了下来,宏的家人全都跪了下来,哭得最惨烈的是宏的二姐。
每当想起与宏的交往,想起与华那短暂的对视,想起鬓发斑白的宏父默默流淌的两行清泪,心中就会充满呜咽,久久不能自拔……
宏是我见到的最具男儿气的男人,华是我遇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儿。
仅以此文,祝我的好友在不受打搅的天国里安宁!
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