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之下盘桓着一个错综复杂的防空洞。最早的挖掘得追溯到抗战时期,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师生造穴避祸,规模其实有限。真正扩建成现在这样庞大的体系,是在“深挖洞,广积粮”大搞人民防空的六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去以后,工程渐渐无人问津,成了脚底下一片被遗忘的废墟。儿童时代的双城曾经牵着小伙伴的手,不顾大人警告,探寻过这阴森隐秘的所在。随着脚步迈进,洞内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四壁岩石越来越嶙峋,恐怖的传说从看不见的深处无声袭来……胆小的孩子忍不住一声尖叫,调头就跑,大家一溃千里,都踉踉跄跄扑出洞来,生怕落在后头,会被洞里的妖怪一口叼走。
长大以后,双城也进去过两回。初中时与同学探险,打着手电走到了洞穴尽头,岩顶变得低矮,四面愈发狭窄,一道上锁的铁门封住了去路。电筒的光柱在十来米的前方被黑暗吞没,有男生逞能说可以从铁门和洞顶的缝隙爬进去,女生拦着不让,说洞里迂回曲折,万一迷路,困死在里头都有可能。大家便不作声,只贴着铁门向内张望,任那地底深处传来的寒气和着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一阵阵拂在面上。与世隔绝的气息象凝固的深渊,唬住了众人,早恋的男孩女孩在铁门后悄悄牵手,双城瞟了一眼,只能回头抓紧了静融。
近些年来,世道变得活络,大的防空洞口粉刷了墙壁摆上桌椅,利用那点凉意开起了避暑茶座。三伏天进来打牌下棋复习功课的都有。而眼前这处洞口位置偏僻,正对着半壁草木苍翠,一幅浩荡江水,加之洞里冷气驱走了蚊虫,洞外那排条石栏杆,便成了双城静融私语的雅座。寒来暑往,黑黝黝的洞口象只忠实的耳朵,不知听了她俩多少豆蔻情怀的悄悄话去。
“结婚?怎么可能?这才几天呀?”此时双城正抱膝而坐,面对着静融清秀的侧脸,半张着嘴,满脸的惊愕。“小邓的主意。他要参加全日制的考证复习,只能辞职了。下船之前跟我提的,他说只有领了证,才能安安心心地上岸。”静融说着挪了挪身体,将耳边碎发往后一别,含糊道:“其实扯不扯证都一样,我们已经定了。”
“你怎么……怎么这样 !”双城一惊,恼得一拳砸在静融背上。静融哎呦一声躲闪着说到:“你不迟早也一样?”双城不理,恨恨又说:“他倒算得精,霸占了你的人,还要你反过来养他?”静融噘噘嘴,好声道:“两个人中间,总得保一个出头吧?我是不行的,一见书就犯困,他虽说有点积蓄,也不敢手松,每天学到三更半夜那么辛苦,我可不想他在伙食上省钱。我跑船,毕竟收入多一点。”双城想起那张黢黑憨厚的笑脸,只怏怏不乐道:“最后财色兼收的,竟然是他?”
静融笑着推她一把,跟着认真道:“两个人走到一起,总归是目标一致。我这两年工资还算可以,但以后呢?年纪大了怎么办?新来的同事,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儿,你是没看到,争风吃醋你死我活那叫个狠……我是斗不过她们的,将来被排挤,分分钟的事。只能盼他进了银行,再托他哥替我物色一份象样的工作,运气好,还能混进学校。你想想,不是自己人,人家怎么肯动用关系?”
这洞口斜对着悬崖下药厂家属楼的房顶,顶层当中的一扇窗户,正是静融家。没有电话的年代,双城要找她,便来这里喊她名字。隔着十几米,唤得三四声,静融便会打起窗帘来答应,可要走过来,却得绕道十八梯,坡坎爬到气喘吁吁。双城总说要是有座天桥就好了,直接从楼顶过来多省事。可她们都明白,不修天桥是因为大学和工厂需要隔离。如今听静融说来,竟是用自己搭了那座桥,双城一时不知该心疼,还是该佩服她的勇气。
“我挺喜欢他的。”末了静融露出一个和解的微笑,“有了这层关系后,感觉更不一样。特别亲,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你将来一定会懂。那种亲,就象把两颗心拧在了一起,只要他争气,我做什么都愿意。”双城听了凑过来,下巴蹭着静融问到:“意思就是,比跟我亲?”静融笑:“那是,你能跟我过一辈子不?”双城扬起头说能。静融又问:“能跟我生孩子不?”双城大叫:“你看你!有了男人脸皮就变这么厚!”两人嬉闹起来,欢笑传进防空洞里,声声回荡。
静融出嫁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她家亲戚都在县城,身边唯一个双城还不大看得起她挑的男人,繁文缛节一概全免,只拣个轮休的日子,带上户口本同小邓去了趟民政局。小邓也同意,一方面他拿不出钱,另一方面静融无意宣张,他心里有数,只暗自发愿,待日后扬眉吐气,方叫他女人面上有光。天地可以不拜,洞房还是要圆。小邓嫂子出面,在沙坪坝正街一条偏巷里为小两口租下两间房,凑了几样旧家具,就算新媳妇进门,开张过起了日子。
双城去瞧静融,见是五十年代的筒子楼,临街一层还背光,窗户贴着一根柱,大白天也得开灯。屋里隐隐约约能闻到外头阴沟的味道,地面潮湿黏着鞋底,走起来踢踢踏踏很不干脆。门外脚步声近得象在耳根底下,静融关好门说晚上十点过后就不吵了,不耽误睡觉。新房外间极小,只能算个过道,灶台、饭桌、浴室全挤在一起,上大号得去公厕……只有里间床头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幅囍字,簇新的红色,一笔一划都闪着金光,照亮了整块地方。
双城知道静融在意自己的反应,便活泼笑着,飞身往席梦思上一滚,弹了几下,又手指着吊灯上一串风铃叫道:“怎么把我送的东西挂这里?才不要天天看你俩在下头干那些勾当!”静融笑:“这儿成天开不了窗,没处挂,委屈了它。”那风铃虽不值钱,却也别致,陶瓷上描画着时令花草,意思是欣欣向荣四季逢春,竟是这陋室中唯一的奢侈。“以前你住在校医室,还插瓶花儿呢,现在新婚燕尔,倒不考究了?”“我跑一趟船就一个多礼拜,回来这事儿那事儿还没忙完,就又该走了,我不在,他整天就是学习,布置起来给谁看?再说,这里就是个过渡!”最后两个字静融说得格外用力,显然是在激励自己。
静融打着炉子,热了火锅给双城吃。冰箱里端出一碗嫩鸭血烫进去,拿漏勺轻轻舀了,一块块直往双城碗里送:“知道你来,才去外头买的,快吃,再烫就老了。”双城烫得嘴哆嗦,含混不清说你也吃。静融又讲:“汤里我搁了点海米,吃出来了吗?特别鲜!小邓教的。还有这个酥肉,没尝过吧,烫起来也特香,快试试!”双城见她嫁鸡随鸡,竟连口味都被男人带了过去。留了多年的独辫,也打散成披肩,多半还是因为小邓喜欢……小邓热衷的,总是涂抹改造从前的静融。双城再多不服,也拗不过静融心甘情愿。
收拾好碗筷,双城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扁扁的锦盒,交到静融手上:“送你一份嫁妆。”解开小巧的搭扣,里面浅蓝色的薄纸包着四方一叠。再打开,才是一条象牙白的丝巾,角上工笔细腻地绘着一枝玉兰,花叶娉婷,妩媚芬芳,一看便是样名贵的礼物。静融哎呀一声,抚摸那柔滑的丝绸,满眼都是欢喜与珍惜。 “广州白天鹅宾馆买的,存着一次也没用过,送给你,你比我更适合这花样。”双城逛遍整个山城,也找不出一样雅致之物配得上新嫁的静融,又恐那风铃不够珍重,只能割爱,牺牲了江南的心意。
两人紧挨在一起,低头细赏那朵秀丽的仙葩,微微笑着都不说话。高中她俩分在不同班级,隔着一条走廊,双城也隔三岔五给静融写信,少年愁、金兰契,几年下来不知涂抹了多少傻话。静融含蓄,读完只是笑而不语……唯有一次双城生病,十天没去学校,静融用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给她写了封长长的回信,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把几年的债都一偿而清。那信滚烫得连她自己读了都掉眼泪,叠做一只纸鹤,还在背后画了个张开双臂的小人儿……担心双城认不出是自己,又给小人儿添了根长辫子。双城把纸鹤藏在相册里俩人合影的背后,象一份秘密的证书——有了这证书,她们之间那些小小的竞争和算计,便都不再作数。
傍晚的阳光从厨房窗户外斜射进来,在屋子中央形成椭圆的一块,门外脚步震起的灰尘绕着那金色光柱正盘旋起舞。双城依偎着静融,声音越来越低,只顾将那些初嫁未嫁的私房话一路絮叨下去……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双城方知那天下午的倾谈竟是她和静融最后一次青梅竹马的交心。生活在前方弯曲分歧,她们浑然不觉,仍沉浸于孩童时代的相伴相依。
骆阳回重庆的事,双城隔了好一阵才听说。找她出来一问究竟,骆阳依然是满不在乎的口气:“不是辞职,也没说解雇,就是让我回来自己考虑。”事情的起因骆阳不肯详说,听上去是为与叶丹矛盾加深之故。江南让双方停职反省,骆阳一气之下便离了成都。叶丹复职后,店里并没有再给骆阳台阶下,取而代之的新人接管了骡马市分店。新来的店长名叫杜鹃。骆阳看懂了丢车保帅,至于保的那个帅,是否只是叶丹,她隐约有悟,却捂在心底不能言说。
“最近运气不错,找了份新工作,药业公司销售代表,主要跑医院口,渠道都是现成的。”“送红包?”“市场竞争嘛,又不是假药,没坑人就行。”“现在好象都这样,行得通吗?”“所以得建立交情,有事没事上门聊几句,否则日子久了,不要说医生不认识你,连保安那关都过不去。我这人不适合坐班,受不了约束,这单打独斗的工作挺适合我。只要把药卖出去,款收进来,什么姨太太姑奶奶的脸色都不用看——自在!”
双城想骆阳样貌纵然生得比人好些,但得到这样的机会也大不寻常,便问:“这么好的差事咋就落到了你头上?”骆阳一时得意,憋不住小声相告:“还记得那次替健力宝做礼仪吗?晚上应酬,在座就有这家医药公司的老总。一早跟他联系过,不巧当时出国了,回话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成都。这次硬着头皮再联系,好在还记得我。”
“这行攒钱快,时间也自由,我想把从前的计划捡起来,考个托福,有机会,还是想出国。”骆阳说着,眼里有光。那个年代,太平洋彼岸常常是少女们希望的归宿,也是失望的转机,无论那失望来自职场,还是情场。“现在外头有不少顾问公司,留学代办一条龙,只要有钱,总有办法出去……服务员,买单!”骆阳说着,坚定一挥手里鼓鼓的钱包:“这顿我来,别跟我抢!”
六月既去,双城迎来了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校园人群散去,只余寂静。每日风吹蝉鸣,万草千花,仿佛双城一人之天下。或逢淅淅沥沥的雨天,受了家里差遣,去理学院旁文字斋取一封书信,又或穿过东方红广场,经寅初亭去图书馆借两本小说。她一个人走在林荫下,空气里满是泥土湿润的微腥,听雨滴敲打在伞上,任路面积水淌过脚背钻过趾丫。没有人经过,没有人会看到她,双城一脚踢在溪流上,水花飞溅到裙角、小腿和发梢,化作点点滴滴的自由……那雨一直下,一直下,抛珠撒玉从童年一直落到眼前,忽觉年华施然,随水而去,随风而去,随小鸟翅膀上颤动的羽毛闪闪而去……“差不多要走了。”方向未定,去意已决,双城环顾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校园,满目碧树无情,全不理她欲别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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