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谷之旅
厂里包的几辆长途客车都快开了,阿凤才背着个大旅行包匆匆地赶到车站。几辆车都坐满了人,组织这次到大理-丽江旅游的工会主席陈林,就将阿凤安排在他们车上。
阿凤爬上车,看看全是厂里的干部,只有她一个车间工人。阿凤和三个在厂长办公室工作的女青年坐在最后一排的卧铺上。阿凤没想到,女干部们不管年龄大小,出门旅游都还穿得那么光鲜夺目。在一群穿着红色、黄色、绿色、白色、浅红色T恤衬衣的女干部中,自己一身黑,就像只黑老鸦落在了鲜花丛中。
不知怎么回事,从不晕车的阿凤,今天车才开出昆明,就头晕恶心,开始呕吐。三个花枝招展的女青年忙离开她,跑到别的卧铺上打牌聊天去了。
阿凤昏沉沉地睡在卧铺上,车停在哪个城镇吃中饭、吃晚饭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车停后,她的好友国玲上来问她要吃点什么东西,喝点什么,她吃了一次热米粉,一次凉豌豆粉,喝了两瓶矿泉水。
车颠颠簸簸,阿凤睡得极不踏实。不知什么时候,颠簸停止了。她醒了过来,坐起来看看,车上的人都在睡觉,身边的三个女子睡得挤在一起,驾驶员却不知哪里去了。
阿凤拉开车窗看看,吓了一跳,他们的车就停在山路边的悬崖上,轻轻一摇就会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
“大家快醒醒!别动!别动!我们的车在悬崖边上!”阿凤一动不敢动,坐在卧铺上喊。
所有的人都醒了,七嘴八舌地埋怨司机不守职业道德,草菅人命,将车停在悬崖边,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工会主席陈林指挥下,乘客们小心翼翼地从车上鱼贯而下。
四周全是黑黝黝的大山,天上只有几颗星在闪烁。阿凤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但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见。
夜太黑,呆在盘山公路上太危险。厂长和陈林就领着众人沿着公路走,想找个小村子住一夜。科室的女干部们都拉着大大小小的拉箱,只有阿凤背着背包跟在后面。
大山上静极了,众人都默默无言,只有大大小小的拉箱轮子碾在石头路上的嘎嘎声。顺着山路往下走,转了几个弯,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山沟,里面搭着一个接一个简易木棚,透出昏暗的灯光。山沟里到处是人,来来往往,说着南腔北调的话,彼此焦急地相互询问这是什么地方,但没人能够回答。
他们一走进山沟,马上被人群冲散。阿凤紧紧跟着那三个青年女干部。
她们推开一间木棚的门,进去看看,里面早已爆满,床上地上都睡着坐着人,就像文革时期的火车站。她们只有和人挤着坐下来。
忽然,厂长的女秘书哭着走了进来。平日她是个注重仪表风度的女子,现在花色无袖衬衣的纽扣却大大地开着,乳房露在外面她也不管,泪水将一张化过妆的脸涂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
她哭着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吗?已经有许多人神秘失踪了。厂长和工会主席都不见了。”
屋里躺着、坐着的人顿时骚动起来,恐惧像阴影般降落在众人之中。
有人说:“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有人问:“但不呆在这里,上哪里去呢?”
靠近窗子的人叫起来:“你们快看!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外面的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可能都躲进木棚里去了。”
看着众人惊慌失措,阿凤觉得很可笑:都是成年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她站起来说:“大家莫紧张,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凤推门出去,刚走出来,门就被里面的人顶死了。大家都聚集在窗前,看着她一个人在山沟里走动。
来时人头攒动的山沟里,现在没有一个人影。山沟很长,两边是黑黝黝的山崖。冷风飒飒,除了气氛诡秘外别无异状。阿凤想回原来的那个木棚去,因为她的旅行包还在那里。但所有的棚子都一模一样,阿凤已经找不到那个棚子了。她顺着木棚敲门,却没有一个棚子里的人肯开门放她进去。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最后被人抛在这山沟里。
阿凤顺着棚子不停地敲门:“叔叔,阿姨,大哥,大姐,请开开门,开开门,让我进去。”
“阿凤!阿凤!救救我!……”国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怎么,国玲也在这里?”阿凤的心跳了起来。她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叫声走去,远处出现了火光。
山沟尽头有一棵大树,树上吊着五六个娇美的少女,穿着低胸露背的长裙,雪白的手臂高吊着,树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女子们声声哀唤:“阿凤!阿凤!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阿凤大怒,心想:“这是什么歹徒,竟敢在山里为非作歹,将手无寸铁的女子吊在树上烤!”
烈火烤得阿凤的脸颊发痛,她急得围着火团团转,不知怎么才能将她们救出来。
“阿凤,你看见前面那个黑洞了吗?洞门前有把铲子,你用铲子把树下的火铲去,我们就得救了。”
阿凤仔细看看,山沟尽头果然有个深不见底的大黑洞。洞门前靠着把闪着银光的铲子。铲子非常沉重,阿凤拿着它,踉踉跄跄地朝烈火走去。
“阿凤,阿凤,快点,快点!强盗们马上就回来了。”吊在树上的女子们焦急地催促。
“住嘴!你们这些马上就要下地狱里去的飞天夜叉,还敢再迷惑人!” 一个穿白色T恤衫,紧身牛仔裤,长发飘飘的女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拦住了阿凤的去路。
“阿凤,你想替天行道吗?这几个女子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飞天夜叉,现在吊在火上烤,是要让她们原形毕露。”
这女子好像也是阿凤所在的那一片厂区的女工,阿凤骑车上下班时常常碰见她。
“什么飞天夜叉?你在讲神话故事吧!”
“阿凤,这里已经不是人世了,这里是幽冥谷。这个洞就是地狱的入口处。阿凤,你也不想想,人怎么能经得住这烈火的烧烤?”
“啊!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已经死了?”阿凤扔下铲子,大哭起来。
吊在树上的女子们,华丽的丝绸裙子开始融化了。
“快走,夜叉们马上就要显形了。”白衣女子拉着阿凤朝黑洞旁边的山上爬去。
翻过山去是一片旷野,旷野上有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光头男子,举着火把在对一群士兵训话,白衣女子拉着阿凤躲在草丛中。
黑衣男子指着四周说:“你们看清楚了,这四点白光你们不用管,其余的统统带走。”
阿凤看见对面黑沉沉的林子里,有三点像珍珠似的白色亮光,不知还有一点在什么地方,阿凤想问问白衣女子,回头一看,白衣女子不见了。
阿凤正惊愕间,山后面突然传来“嗷呜——嗷呜——”叫声,不知是什么怪兽在惨叫,叫得惊天动地,令人毛发悚立。一条火焰从后面的山沟里冲了起来,照亮了半边天。
山后涌出一大群人来,朝着旷野里跑去。厂里的老会计师看见阿凤大叫:“阿凤,快跑!还站在这里干嘛?”
阿凤莫名其妙地随着人流奔跑,对面森林边有条大河,河上停着一艘豪华游艇。船长是位面色慈和的老人,众人争先恐后地登船逃命,阿凤也跟着上了船。
游艇在宽阔的河面上飞驰,迅速离开了幽冥谷。死里逃生的人兴奋极了,有的在餐厅里喝酒划拳,大喊大叫,庆祝捡回了一条命。卫生间里,许多女子在忙着梳洗化妆,因为听说游艇马上就要进城了。
阿凤临窗欣赏着外面的风景。天已放亮,阴沉沉的天上见不到一丝阳光,河边小麦青青的田野里飘着厚重的雾气。河面越来越狭窄,游艇的速度渐渐变慢了。
坐在阿凤身边打牌的一个中年男子说:“我去催催船长,叫他开快点!我老婆孩子可能一夜没睡,还等着我回去呢。”
另一个说:“我跟你一块去,我八点钟还要赶去见一位重要客户哩!”
阿凤想:“等会儿进了城是回昆明呢?还是再搭车赶到大理?”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游艇转了个弯,到了河尽头,两岸是看不到边的麦田。
众人都跑到船舱里围着老船长问:“怎么办?无路可走了。”
阿凤也想不通,一条宽大的河流怎么会在麦田里消逝了。
“我们抬着救生艇,重新找条河漂出去吧。”老船长建议。
阿凤跟着厂里的老会计师上了岸。阿凤很奇怪:爬上船逃命时大约有几百个男女,现在怎么只剩下了几十人?再看看游艇,里面空荡荡的,哪还有一个人影儿?
田野里的雾气散尽,灰朦朦的天和麦田连成了一片。众人心情压抑,谁也不知道能否走出死亡的阴影。
阿凤发现人越来越少,不知那些人都走哪里去了。一座大山屏障似地挡住了去路,老船长领着剩余的人爬到山上。山腰上有两三间瓦房,从屋子里走出几个头戴草帽,神情古怪的青年民工来。
众人忙问:“这附近有河流吗?”
“这里不就是条河吗?”
屋子旁边的山崖下果然有条河流。这条河又窄又脏,上面飘着些旧桶、脏瓶。阿凤看看,抬救生艇的人也不见了,剩余的七八个人有的提着救生圈,有的抓着块木板,只有阿凤两手空空。
阿凤着急地问老船长:“大叔,没有救生艇,我们咋个漂出去?”
老船长的神情变得和那几个民工一样古怪,他诡秘地笑笑说:“要救生艇干嘛?这条河叫‘永恒之河’。我带你们到河里畅游。”
山风吹起老会计师的一头白发,他对天长叹一声:“什么‘永恒之河’?不就是死亡之河吗?我认命了!”他松开手,手里的救生圈落到山崖的凸石上,跳了两跳就落进了“永恒之河”。
原来大家逃了一夜,还是没有走出幽冥谷。众人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跟着老船长,一个接一个地攀着悬崖峭壁进入死亡之河。
阿凤跟在最后,她不想死,她才二十岁呀,刚找到一个男朋友开始恋爱关系,如今却要死了。一想到爸爸妈妈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儿了,她忍不住站在悬崖边放声大哭。
有人拉拉她的衣服,阿凤回头看看,是个青年民工。他手提木棍朝另一个方向指指,那意思是叫阿凤跟他走。阿凤想,反正已经山穷水尽,朝哪儿走都无所谓了,便擦干眼泪跟在那青年民工后面。
青年民工带阿凤朝着山顶爬,山势崎岖,乱石嶙嶙。这时阿凤才发现山上全是铁树似的黑松林,周围静得连鸟飞虫叫的声音都没有。那青年民工舞着棍子,口中发出功夫王李小龙的怪叫声,时而跃入荆棘丛中,时而飞上黑松树梢。
阿凤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么好的功夫用来打空气,你累不累呀!”
“你什么也看不见吗?”青年民工比阿凤还惊奇。
“什么也没有呀,你究竟在打什么东西?”阿凤左顾右盼,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没有什么活物。
“看不见是福气,不必多问了。”
两人爬到狭窄似屋脊的山顶上,下面是万丈深渊。青年民工指着山腰的一间青砖小屋,对阿凤说:“你顺这这条小路下去,暂时住到那间小屋里。看见对面山路上有人走过,你就叫他们救你。如果三日内没有人过,你就回不去了。” 他说完后就顺原路回去了。
阿凤顺着一条藏在草丛中的小路,来到小屋前。小屋前面有个小露台,露台上有石桌、石椅。桌上有个破瓦壶,瓦壶里装着半壶不知何年何月泡的茶水。
推开青砖小屋门,阿凤惊得张大了嘴。这间小屋原来是个宝石矿洞的入口处,地上全是晶体状的金刚钻,闪着彩虹的光芒。洞壁上有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翡翠……,各种宝石的彩光将洞穴照得忽明忽暗。阿凤想,就是拥有整个矿洞的宝石,没有了生命又有什么意思呢?顺手就将小屋的门关了。
坐在露台上的石椅上,隔着黑雾弥漫的深渊,这边是阴云垂地,石崖嶙嶙,杳无生机,那边蓝天白云,山青水秀,鸟语花香,阿凤倍感生命的宝贵。
阿凤在露台上走动,痴痴地望着那边山上的美景,望眼欲穿地盼着山路上有人走过。渴了,困了,她就端起那壶剩茶喝。她不敢打盹,生怕睡着会误了生死大事。
两天过去了,都没有人从对面的山路上走过。只有深渊里时时飘出鬼蜮的黑雾来,腥风阵阵,臭不可闻。
奇怪的是,破瓦壶里的茶水从未减少,阿凤发现自己越来越精神,身体越来越轻。她想,如果今夜再没有人从对面经过,我就踩着深渊里的黑雾跳过去,她信心十足。
第三天夜里,阿凤坐在黑暗中,不眨眼地看着对面的山路。那边月华如水满山峦,将那条山间小路照得如同白练。
突然,山路上出现了三个人。两个穿粉色T恤衫白牛仔裤的青年女子,牵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女孩穿着白色小裙子,长波浪似的头发上系着个大蝴蝶结。
“救命,救命啊!”阿凤在露台上挥手喊叫,对面的三人停下来到处张望。
“姐,你们看!怎么阴山后面会有个生人?”那女孩指着阿凤说。
“噢,那是一个误入幽冥谷的人。”
“可我们怎样解救她呢?今晚我们都没有穿传统衣服,没有飘带,拿什么做桥梁?”
女孩解下系在头上的蝴蝶结,递给其中一个女子:“大姐,这条缎带可以吗?”
“太短了,我试试看!”女子像拉面似地将缎带抖开,越抖越长,最后往空中一抛,一条比平衡木还窄的独木桥搭在了小露台上。
阿凤毫不犹豫,身轻如燕地跳上独木桥,走到了对面。清新的空气迎面拂来,她闻见了山岩上野菊花的芳香,听见了林间猫头鹰的叫声,夜行小动物们穿过草丛的瑟瑟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林间小溪的叮咚声……,阿凤流下了一脸快乐的泪水。
那缎带变成的小独木桥不见了,两个女子牵着女孩也走远了。阿凤紧紧追着她们,想对她们说声谢谢。
山路转了两个弯,三个人不见了,路边有个亭子。看见亭子,阿凤顿时睡意大作,困得眼也睁不开,脚也提不起来。她挣扎着走进亭子,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辆货车路过,看见阿凤睡在路边的草丛中。好心的司机叫醒阿凤,将她带到下关。阿凤这才知道,自己所乘的那辆旅游车在过天子庙坡时翻车,全车人都死了,只有她失踪了三天。
父母和朋友们问阿凤,这三天她是在哪里度过的?阿凤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这三天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度过。
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就是:月华如水,照着一条白练似的山路;她紧紧追着两个女子,两个女子牵着个穿白裙子、白皮鞋的女孩;女孩像个小天使,披着一头波浪似的长发,银玲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