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第十九章. 珠江之畔(二)双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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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双城病倒了。午餐时开始发烧,双城向尤建华告了假回屋躺下,温度计一量三十八度五。找出几片退烧药,也等不及烧开水就干咽了下去。尹汐自从住进小区,就总被白鸥叫着加班,待她九点回到宿舍,双城已烧得两颧通红,体温上窜到了四十度。尹汐问她吃没吃药,需不需看急诊,晚饭解决了没有……她都懒得张口,闭着眼只说睡一觉就好。

可这一躺就是三天,双城的体温一直徘徊在三十九到四十一度之间。昏睡中,她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四周的一切,房子和家具都席卷而入,人随着床铺下陷,坠落,被溶解、被淹没。没有声音,又象是一种庞大的低音掩盖了世上所有的声息。漩涡里,沥青一般浓稠的岩浆飞速旋转,旋转,将她拽入黑洞的无穷深渊……她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箍紧了头,钳住了喉咙,她想挣脱,却触到一双冰冷的手,她受了惊,拼命想要掰开那双手,却猛然发现抓住她的竟然是江南……哦,江南……许久不见的江南。

在他若无其事依然故我的笑容里,她松懈下来,心中涌起的既是欢喜又是难过,好象他们才刚刚相恋,又好象他们彼此走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找着对方。眼泪不假思索地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地问他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到底收到她那封长长的情书没有,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江南捧着她的脸,轻声说不是告诉过你见面的日子吗?双城一时恍惚,觉得是有那么个约定,他离开武汉前悄悄跟她说过,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么性命交关的日子,她竟然给忘了。江南望着她笑,目光中有责备,还有一点嘲弄,可他就是不肯再说,他说她要是忘了,那么约好的日期也就作废了,双城急得直哭,觉得自己铸成了大祸,乞求着、摇晃着他的手,可他终究不开口,如论如何也不再开口……温柔的目光,铁石的心肠,就象漩涡底下那个黑洞,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亮。

于是江南消失了,眼前出现一片废弃的工厂或是医院。楼房是惨淡的黄,斑驳的墙上爬满了霉菌和苔藓,窗台积满了灰,铁栏杆锈蚀得片片剥落……她就坐在屋角暗处,感觉十分拘束,突然意识到这儿既不是工厂,也不是住院部,而是一间牢房,她被判入狱,刑期还有很长。对面的铁床上,坐着一个枯槁的女人,表情冷漠,一袭白衣,一头乱发……双城瞬间认出了她,是的,就是那个在草地里放风筝的女人,怎么会在这儿?她没来得及发问,对面的女人就站起来,朝她展开了一件长袍。那袍子类似戏服,缎面上绣着鸳鸯戏水,游龙惊凤,但衣料早已陈旧,褪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剩一层衰败的肉色。那肉还不新鲜,隐隐发灰,象死者的皮肤。再一看,分明就是一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绸缎上一圈圈洇着腐化的尸水,勾勒出一具人形的轮廓。她感到恶心,想挡开那件腐衣,女人却不发一语,举着两只水袖继续朝她逼近……

等递到眼前才发现原来是件囚衣,宽宽大大,上面图案全无。迟疑之间,她已束手就范,意识到自己将在这间发霉的屋子里,腐锈的铁窗下,穿着这身囚服度过余生。她惊恐绝望,却哭不出声,双手捂着脸,眼前又再出现那个黑色的漩涡。她想也没想,纵身跳了进去,她是宁愿融化,也不愿囚在那肮脏的牢房里……天旋地转浑沌如初,她被卷裹着继续飞转,继续沉浮……

到第四天凌晨,将近三点钟光景,烧终于退了,旋转也停止下来,象离岸的潮汐,哗地一声撤离了她的身体。确定那些黑色的暗流都从脑中散尽之后,她谨慎地在枕头上睁开了双眸。周遭寂静,尹汐从对面的蚊帐里传出均匀的呼吸。这几天她一直照顾着双城,一日两次将清粥小菜和一杯白水放到她的床头,下一次再拿走,换上新的。她跟她说话,问她感觉如何,双城只以摇头作答,闭着眼衔住她送到嘴边的药片,问也不问就统统咽下。

再仔细一点,她听到了珠江汩汩流淌的声音,闻到了水面传来的腥气,她几乎喜欢上了这味道,感觉回到了人间,死而复生的良宵抵得过所有花好月圆。枕头上一片冰凉,眼泪浸湿的地方足有半个巴掌。她撑起身体,将枕头翻转过来,重新躺下。窗前紫薇树深色的阴影旁,一轮满月正凌空高挂,就好象三天以来一直在窗外守护着她。她看着那月亮,用婴儿一般新奇的目光看了许久,爱慕它淡黄的色彩和每一笔阴影勾画的图样,直看到那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将她整个包容了进去……于是她安然接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所有幻境都消失得空空荡荡,再一次顺从地睡去,沉沉睡去。这一回,总算没有梦了。

第二天,尹汐带回一只黢青皮的西瓜,剖开一看,有点倒瓤。她用勺子挖出中间尚好的部分来盛在碗里,唤双城起来吃。双城恹恹没胃口,尹汐就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道:“别挑了,你想吃四川泡菜,也得有啊。西瓜好歹有点糖分,给你补补,你看你,瘫得就跟……就跟这烂西瓜似的。”说着也不管双城抗议,到底按住她喂下了一小碗瓜瓤。“这东西溺尿,多排毒,才能退烧。”尹汐满意地敲着空碗,自顾自道:“你呀,就是藏着掖着心比天高,到头来,把自己折腾得,象个烂西瓜!”

双城病刚好,脸尖得象把锥子,走路尚觉腾云驾雾,刚进办公室,就听毕晓玲皮笑肉不笑道:“我说小秘啊小秘,你毕总哪点亏待了你?这他妈才来几天呐,屁股还没坐热,就嫌我这儿庙小啦?”双城听得发愣,毕晓玲又朝尤建华、孔老二他们嚷到:“诶诶,咱们现在可得讨好讨好这位小秘,过不了两天,人家就成集团老总的大秘了!呃,我说大秘,你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故意给你毕总小鞋儿穿啊!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可怜你坐在公司门口没人捡,领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现在不知在广州哪儿站街呢!什么白总程总的,谁他妈认识你?”

双城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数落了十分钟,才摸清楚事情原委。许家亨走后,鹏程主帅一直虚位,直到最近,大老板才从北京派遣了一位心腹来补这个缺。临危受命的程总,据说行事低调谨慎,为避嫌隙,单枪匹马来穗赴任,身边一个亲信也没有,这一开张办公,需从集团内部先物色个秘书,白总见双城文笔不错,也没跟毕晓玲商量,就将她举荐了上去。

“还磨蹭什么呢?麻利儿地,赶紧涂脂抹粉拜见你新老板去。等上了直升飞机,回头再给你白总磕个头。看来白秀才这保媒拉纤的活儿,倒比他那酸文假醋的报纸干得熟!”双城听罢,忙收拾东西往外走,看得毕晓玲在身后放声大笑:“你们瞧瞧她那猴急的样儿!装都懒得装一下!人呐,贱起来都一样!”

车行在环市路上,窗外掠过广州新旧层叠的楼房。双城既慌张又烦躁,她想着毕晓玲的讥笑,想着宿舍里污秽的厕所,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她头顶上天罗地网一般的浑浊……她恨不得今天、立刻就被程总录用,再也不回大坦沙岛,再也不踏进毕晓玲那间办公室去。车停在红绿灯口,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旧楼,到处用红色油漆刷着一个个带圈儿的“拆”字。透过窗户栅栏,隐约可见屋内遗弃的垃圾……她猛然想起病中所见的情形,想起那件腐朽不祥的罗衣,废墟中仿佛有白衣女人一闪而过的身影……双城的胃肠揪了起来,大口吸气,才能压制住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

新来的程总没有使用许家亨那间排场巨大的办公室。小蛮腰风舞杨柳在前带路,难得地露出一脸甜甜的笑容:“你来之前两分钟,我刚转了一个长途进去给程总,估计这会儿还没挂线,要不你稍等等再进去?”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招人喜爱,眼睛弯成月牙儿,樱桃小嘴浅浅一裂,露出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双城领情,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病后初愈,镜中的她有些苍白,身上穿件黑色漆光的短袖,更觉形容消瘦。双城看了看自己,忙整理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我必须成功”,她默念着,又给自己补上一层艳丽的口红,末了,将胸口的拉链轻轻往下,移到了那颗朱砂痣所在的位置……那颗嫣红的小痣让她想起了上清寺小楼里的故事,那些令人不悦的片段,不该在此刻出现。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想借那哗哗的水声冲走所有不合时宜的联想。

面试只进行了五分钟,程总一边听她介绍,一边看了看她不满一页的履历表,也没提出任何问题,只扶了扶那付早已过时的黑框眼镜道:“好,好,我才来不久,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见见面。你也不用多想,安心完成好毕总分配的任务,好好干。”说完,他起身将双城送出了门口。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这一次,总经办的门不会为她打开。她不清楚失败的原因是那张履历表太单薄,还是她太过鲜艳的口红不合他的胃口,又或者他根本就另有人选,只是找她来走走过场……这是她求职以来的首次失败,而且来得如此轻快,她还没调整好坐姿,还没聚集起精神来动用她的嗓音和眼神,就已经惨遭淘汰。离开粤海大厦的时候,她甚至在电梯口心神不宁地摔了一跤,才修好的鞋跟再度裂开。广州炽日当空,阳光从水泥路面、大楼玻璃和川流不息的车顶上反射进双城的眼睛,让她感到晕眩,觉得屈辱。这白花花的光芒之中,她分明看到一片乌云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她的头顶。

双城变得有些沉默,她不再去《汛》报编辑部串门,免得碰上白总欲问又止的眼神。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办公桌前,尤其下班后,她不断修改自己的简历,力图用格式和文辞的优美来掩饰学历与经验的不足。她仔细查看报纸上每一条招聘,尤其是那些用英文撰写,标明地址在世贸中心或花园酒店的广告。她广泛撒网,并按照寄出的日期,将公司名称和应征职位登记在一个记事本里,耐心等待回音。每隔一天,她就会给自己打个传呼,只为了确认那只从未开口的传呼机还没有丧失发出铃声的能力。这沉寂已久的小东西,终于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希冀。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能忍受小区食堂的饭菜:那些在南方的日照下发育过头的蔬菜,被煎炒成一团浆糊的鸡蛋,因加入太多酱油和白糖而散发着中药味的排骨,以及永远迟到一步,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鱼类残骸……这些让人倒尽胃口的食物,配合着广州的气候,甚至侵犯到她的皮肤,带给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青春痘。每晚躲进蚊帐,对着镜子挤破脸上的痘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看着被湿毒和指甲合谋伤害的皮肤,想着记事本上那越积越多却石沉大海的应聘记录,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沮丧和愤怒。

小区常有保安列队操行,傍晚的时候,他们还会训练格斗,在楼宇间的坝子上喊着口令做出些拳打脚踢的武术动作。尹汐饶有兴趣地驻足观赏,肆无忌惮地指给她看最健美的肌肉,最俊俏的面容。双城心底下却对保安的操练感到厌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觉得那些喊声和动作加强了这里牢笼的气氛,就好象一群狱卒,正耀武扬威地警告她休想逃离半步。

她讨厌这里引以为荣的,所有规律化的事物:比如一天两次整个小区准时播放的音乐;比如每个周末食堂固定推出的,用白铁皮桶盛着的红豆沙;比如草坪上的定时洒水装置和每天用同一句话向她打招呼的清洁工……所有令人苦恼的重复,都在提醒她时间的蹉跎。她往返在充斥着毕晓玲咆哮的办公室和十二个女人共用的宿舍之间,往返在总是避闪不及,淋湿她裙角的花洒之间,往返在令人作呕的食堂和躲起来挤破暗疮的蚊帐之间……清楚感觉到那片阴沉沉的粉红对她的吞噬,日复一日。

八月底的某一天,双城的传呼机终于石破天惊地响了起来。通知面试的是世贸南塔的一家港资公司。在那座名声显赫的大厦里,业务部经理兼办公室主任,一位姓谭的美女接待了她。谭美人面容冷峻,不施脂粉,一身黑衣,却格外有种傲然的清丽。和程总一样,谭美人也没有给双城机会完成演说,便用一个手势打断了她。不过这一次,阻止她讲下去的原因是她已经决定被录取。走进世贸南塔不到半个钟,双城便得到了一份“海峰国际集团”业务代表的工作,月薪2800元。这太过轻易的成功让她有点发懵,好比揣上所有积蓄要去购买的东西,突然免费赠送,难免不让人对这到手的宝物生出几分怀疑。

接下来两天,保龄球馆的设备到场安装,毕晓玲带着裴春琼和孔老二一直在现场忙活。双城打好辞职报告,瞅中午用餐的时间拿去酒楼。一上楼,便碰到从包房出来的盛丽。双城瞧她一张俏面涨得通红,眼里含着一包泪水,应是刚被主子骂过,只略打了个招呼。盛丽避着她的眼光,说里头火气正猛,要不等会儿再去。双城笑说:“谢谢你,不过,无所谓了。”这话一出口,她忽觉几个月来堵在胸口,罩在头顶的那团阴云倏忽散去,珠江之畔的天空终于从一团粉灰变回了湛蓝的颜色。

尽管是一个人的午餐,毕晓玲仍旧让厨房准备了四菜一汤,满满摆在面前,却都没怎么动。双城正待张口,被她用沾着米粒的筷子凌空一摆,将嘴边的话挡了回去。毕晓玲眼盯着墙上的电视,也不瞧她,只将一付碗筷推到她面前,筷子又点了一点,示意她坐下。双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毕晓玲斟满了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电视上播报的,是刚刚从法国传来的新闻,离婚不久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丧生在巴黎的一条隧道里。如山的花束堆积在皇宫门外和塞纳河边,她尊贵的前夫看上去一脸沮丧,皱着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毕晓玲方喃喃自语道:“多美的一个女人呐,可惜了,我从前还挺崇拜她的。”双城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恭恭敬敬地将辞职报告递了过去。毕晓玲瞄了一眼题目,冷笑一声说:“我早看出来了,我这儿你呆不久,不是一路人啊,当初,就不该要你。”双城柔声道:“谢谢毕总的磨练和收留。”

“你先让我把饭吃了,”毕晓玲嘴里含着一口菜,敲了敲双城面前的空盘:“愣着做什么,你也吃点,攀高枝儿也得填饱肚子再说。”双城见桌上一盘豆豉蒸鲩鱼,一盘糖醋小排骨,另有皮蛋拌豆腐,并一碟香菇时蔬,边上一只仿乾隆粉彩瓷的海碗里,盛着火腿煨的冬瓜汤,香气正浓,于是也不推辞,顺从地拿起了筷子。毕晓玲关上电视,卡拉OK机里播放着陈淑桦的专辑,接着又是辛晓琪。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便在歌声里细嚼慢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地吃完了一顿饭。

放下汤勺,毕晓玲看也不看便往签名栏里潦草画了两笔,却不递还给双城,只斜眼望着她道:“都说你歌儿唱得好,怎么样小秘,走之前给你毕总唱一曲表示表示?我让他们多给你结一天工资。”双城拿过话筒问:“不知毕总爱听什么?”“随便!”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双城唱着歌,瞥见毕晓玲那张全盘松驰的脸,呆呆望着屏幕上一字一字正在变色的歌词,半张着吃掉一半口红的嘴,呆呆傻傻,若有所思。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褪尽了平日的暴戾,剩下一种不可名状的落寞之气。在这个本应生出一丝怜悯的当口,双城真真切切感到的,却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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