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在左邻右舍,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大院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的眼中,也不管是当官的或者保姆们的嘴里,母亲的口碑都出奇的好。
其实母亲非常普通,没有美丽的容貌和超凡的智慧。能让接触过她的人异口同声地对其赞不绝口,我想主要是因为她的勤劳、善良、助人为乐和与人为善的品质。母亲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人们却喜欢称她为傻九。当那些聪明,强势的长辈们或谢世,或已染重病,只有母亲一人至今仍然精神矍铄,平安康泰。不久前,在美国的表姐还感慨地对我说,做人还是如你母亲那样的好,就像荒原中的一株小草,看似柔软、平凡,甚至卑微,却经得起风风雨雨的考验。
母亲的勤劳是出了名的。在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每天睡觉前,她都要让我们兄妹三人洗干净了才允许上床。等我们都睡下了,她就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洗那些我们刚脱下的脏衣服,一洗就是数年,直到文革时被迫下放到农村。在我的记忆里,她就没睡过觉。有时,我玩累了跑回家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母亲就会悄手悄脚地给我盖上一件军大衣,很怕我着凉。
每天只要回到家里,母亲就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从未停下来过。而父亲正好相反,活脱脱一个甩手掌柜,对家事一向不闻不问,只是朝九晚五地忙工作,而且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就连家里换电灯炮这样男人该做的事,也由母亲亲历亲为。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家里就象永动机一样默默地操持家务。虽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却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从小就非常顽皮,经常趁母亲不注意时,悄悄溜进厨房偷吃东西。偶尔被母亲发现,她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最爱吃鱼,当我闻到厨房里有做鱼的味道,就会像只猫似的钻进厨房,默默地站在正在做鱼的母亲身边。母亲见此,就会在油锅里捡一些已经熟了的鱼肉,用嘴吹凉后放在我的手心里。有时,看到我急不可待的样子,就挑些鱼脂放到锅里先炸好,蘸点盐给我吃。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进厨房的坏习惯,这也让我跟母亲学到了一手好厨艺。
由于贪玩,我裤子的膝盖部位经常会磨出许多小洞。母亲发现了,就会在照顾我们兄妹睡下后,借着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地帮我缝好。躺在床上的我,有时会闭着眼睛,凭着想象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她缝在裤子上的针数,直到慢慢地睡着。有时我看到母亲因为眼花认不上针时,就会从被窝里爬出来,接过母亲手里的顶针,装模作样地套在自己的手上,为她穿针引线。每每此刻,母亲都会说,真是我的好儿子。然后再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上一下,让我感到很自豪,仿佛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
当我在外面受到了委屈,只要到了母亲身边,所有的烦恼就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如果过度兴奋或紧张,我都会无法入睡,我就会跑到父母的床上,挨着母亲身边躺下来。而她总是默默地把被子给我盖好,然后轻轻地用手拍打着我的身子,直到我进入甜美的梦乡。记得当年考大学的三个晚上,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天,我看到母亲在她的房子里偷偷地抹眼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大事,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她哭过,于是关上门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几年以后当我问起母亲那件事时,她才红着眼睛对我说,你姥爷走了。我才恍然大悟,由于姥爷在解放后被定为地主成份,父亲当时又被关进了牛棚,母亲只能一个人躲起来自己消化全部的悲痛。在那个大帽子满天飞的年代,如果让别人看见,不知道什么样的灾祸又会落到我们全家人的头上。
每当我在外面惹了祸,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告状。母亲总是耐心地听人家把话说完,然后不厌其烦地赔不是。等人家消了气离开后,她就会用一个小扫把之类的东西打我的屁股。但我从来都不怕她,因为她打我时都带着爱,虽然每次手举的很高,但落下来时总是软绵绵的。而不像父亲,从来不问青红皂白,而且每次都打得我痛上好几天,有时甚至会痛上一周。所以我做错事后,宁愿挨母亲一顿打,也不愿让父亲知道。
在母亲的潜移默化影响下,我从小就养成顾家的习惯。当我长大一点时,就主动帮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哥哥比较懒,妹妹又小,当年的家务,如养鸡,种菜,挖地窖,积酸菜……都是我和母亲做的。
遇上家里改善生活,母亲总是尽可能地让我们先吃,而她则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们,样子非常慈祥。有一次我对她说,妈,你也吃呀。她却笑着说她不爱吃。那时年幼不懂事,加上嘴馋贪吃,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话。现在想想她是想省下来给我们吃。
母亲做馅饼的手艺远近闻名,不论亲朋好友,远亲近邻到家里做客,母亲都张罗着给人家烙馅饼吃。然后在厨房里,就像一只拉磨的驴,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地烙,直到人们吃得饱饱的为止。
以前每次回国内探亲前,我都反复对自己说,这次一定抽时间好好陪陪母亲,哪怕光说说话也好。但一回到国内,就把那些信誓旦旦的决心一股脑儿抛之脑后,天天灯红酒绿,吃吃喝喝。每天几乎都是半夜两三点钟才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年近八十岁的老母总是一个人和衣坐在我房间的沙发里,等我回来,为我开门,看我睡下才放心地回到她的房间里,且从未责备过我。对此我很过意不去,劝她今后不要这样,但她就是不听,依然故我的我行我素,让类似的情景在我们母子之间反复上演。
人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不对啊,只要你不在她们的视线范围内,她们就会放心不下。而我在国外时她就更是如此,有时我因忙碌忘了打电话回家,她一定会打越洋电话来美国询问我的状况。
当家里的电话铃响起,父亲总会对母亲说,又是你的电话。的确,无论是外人或者是家里人,不管大事小情,几乎都是找母亲的。有时父亲会抱怨,三个孩子就没有一个打电话给我的,开口就叫妈,好像这个家里没我这个人似的。为此母亲没少在电话里嘱咐我们,下次再来电话时要先和你爸爸说几句话。有时我们谈完话,母亲会命令般地说,跟你爸说两句,然后不容分说地把电话递到父亲手中。
父亲应该理解,我们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亲疏远近是自然形成的,有时完全是一种下意识。感情这东西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不能光凭一个孝字就能改变得了。即使现在我们都长大成人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母亲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是一座山,一片天,也是我们灵魂上最后一块干净、安全的栖息地。
母亲从来没有和父亲红过脸,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在她的眼里,父亲是她的天。但在我们三个孩子的眼中,母亲才是我们这个家的天。在我们的心里,母亲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