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张国焘《我的回忆》06 新文化运动

一介教书匠,酷爱自家乡;寓居多伦多,桑梓永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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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新文化运动 


   一九一六年十月间,我经上海第一次到达北京。


   作为首都的北京,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天安门、紫禁城、中南海、天坛,和许多巍巍的宫殿大庙、王公府邸、红墙绿瓦、雕龙绘凤,不愧为旧式建筑艺术的结晶,却也标志出帝王时代的景象。每月初一、十五,许多坐着轿车、戴着大红顶子的过气王公大臣,依旧待漏(百官清晨入朝,等待朝拜天子)神武门,向逊(放弃,退让)清皇帝溥仪朝拜。旗人男女们相见时打千(清代男子通行的请安礼。行礼时右手下垂,左膝前屈,右膝后弯,上体略前倾)问安,洋车夫满街叫喊着“老爷、太太”。大商店对顾客恭敬迎送,气派十足;这一切都是封建积习的残存。


   东交民巷俨然是北京城内的一个特别区;其中使馆、银行、洋行等等大厦林立,四周筑有兵营,由各国军队分区把守,象征着列强势力在中国的地位.尤其是克林德碑矗立在哈德门大街,不免使人触目惊心,回忆起庚子义和团事变的惨痛往事。挂着中华民国招牌的总统府、国务院、国会等机关,散设各处,保留着过去的衙门习气,并没有甚么新气象的表现。北京确是五光十色,古今中外,汉满蒙回藏的特色,各有陈列。如果说他是中国的缩影,却也不十分恰当;在我这个南方人看来,它究竟更富有北方的风趣和保守的色彩。


   北京大学 京师大学堂系北京大学的前身,创设于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由孙家鼐首任管学大臣,学生都是“进士”、“举人”出身的各京曹,所以充满了衙门的气味。宣统元年(一九○九年)十一月筹办分科,设经、法、文、格致、农、工、商七科。民国成立,改称为北京大学,由严复、胡仁源先后任校长,至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胡仁源赴美,始由蔡元培继任校长。这是中国一间最早由官办的正式大学。靠近皇城,其旁还驻扎着粗犷( guǎng )武夫张勋的少数辫子军。北大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成立虽早,但设备仍极简陋。教授多是一些老八股、洋进士之类。其中著名的有拖着长辫子的辜鸿铭,和以国学见重于时而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的刘师培等人。同学们还多少有一点以“举人”“进士”自况,其中也有一些所谓风流名士的人物。学术在他们心目中不是装饰品,就是猎官工具。当时各地学校乃至北京城里的其他一些学校,多少已流露出一些近代的新风气,而北大却有点古色古香,特别守旧。


   一九一六年秋,蔡元培先生就任北大校长,北大的风气才为之一变。他注重提倡学术,不声不响的下工夫,一心一意想将古老的北大变成现代的最高学术机构。他加聘了许多新教授,如提倡新文化的陈独秀、胡适,文学家钱玄同、鲁迅、沈尹默、沈兼士,社会主义者李大钊,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李石曾,国民党要人高君武、王宠惠等著名人物,先后荟聚一堂,讲授他们的独到之见。北大就在蔡校长这种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政策下,做学问求知识的气氛日渐浓厚起来。


   同时北大的新学生也在大幅增加。那时北大采取“预科三年、本科三年制”。我被编入理工预科一年级第三班上课。我住在北河沿第三宿舍。宿舍里每间房子都住了好几位同学,大半是新旧同学挟杂着住在一块。我首先接触的,是同学中新旧观念和生活习惯相互抵触的现象。我房间里的八位同学中,有两位是即将毕业的老学生。他们办小报、做诗文、捧女戏子,往往深夜喝醉了酒回来瞎闹一阵;表现出高年级生的自傲心情,并不理会低年级学生的抗议。结果,多数新来同学一致奋起,强迫那些自傲者遵守宿舍的规章。


   北大在我初去的时候,还显得很有点乱七八糟。教授与学生之间没有甚么联系,除上课之外,彼此不相闻问。学生各行其好,极端自由。在这个时候,新风气开始抬头了。低年级的学生讥讽老学生的老爷派头、名士作风和守旧习气;我们要求注重公德、努力学习;反对猎取功名的做官观念;提出学以求知、学以致用、学以救国等见解。这是北大一个极重要的转变,与蔡校长的改革政策是互为因果的。


   一九一七年春,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他所主编的《新青年》月刊也在我们学校中和书摊上买得到了。这刊物于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日创刊。但北大同学知道这刊物的非常少。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接着陈独秀在次一期上又发表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才引起同学们广泛的注意。白话文易于以浅显通用的语句,自由而确切的表达作者所见,又便于多数人阅读,比之文言文的多所拘束,好像是文字上的一次放足运动。当时胡适谓为“活文学出现”,陈独秀更高举文学革命的大旗。这样就展开了新旧文学的大论战。


   我在北大同学中是最先拥护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我这个一年级生,最初是埋头于功课,成绩还算优良。我和当时的许多青年一样,以不甘落伍、力求上进的新时代青年自命,除了功课而外,还经常爱读《东方杂志》、《大中华》等刊物,希望从此探究出一些救国治学的新门径。一九一七年春我看到了《新青年》,一眼就觉得它的命名合乎我的口味,看了它的内容,觉得的确适合当时一般青年的需要;登时喜出望外,热烈拥护,并常与反对者展开争论。当时同学中尊重孔子学说、反对白话文的还占多数。无条件赞成新思潮、彻底拥护白话文者虽占少数,但他们具有蓬蓬勃勃的热烈精神。新旧之争,就在课堂中、宿舍里到处展开着。在争辩之中,守旧论者的论据渐渐动摇起来了,不少的同学陆续转变到赞成新文化运动方面来。新文化运动在北大就这样一步一步的站稳了它的阵地。


   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日渐扩大,所提倡的科学与民主,风靡一时,是继康有为(康有为的《大同书》在一九一三年陆续刊登于《不忍杂志》,主要主张为破除国界、毁灭家族、取消私有财产,以进人类于大同的世界,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最急进了。中华书局有单印本。)的大同学说康有为把人类历史发展视为一个在总体上不断上升的过程,把对大同理想的追求从歌颂过去转向了放眼未来,并在批判西方资本主义的弊端、借鉴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合理内核的基础上,诞生了中国人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走势的第一部社会主义著作——《大同书》)、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之后,又一高举起来的革新旗帜。《新青年》的发行数量也增多了,每期出版后,在北大即销售一空。一九一八年十二月陈独秀又主办了另一政治性的新型刊物——《每周评论》;一九一九年一月,北大同学傅斯年、罗家伦等出版响应新文化运动的《新潮》月刊。这在当时被视为《新青年》的两个卫星。此外,上海、北京等地有些著名报刊也在响应这一运动,而各地新生的小型文艺刊物和文学团体也开始滋长起来了。


   社会主义运动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而活跃起来。无政府主义在中国产生较早,其活动亦较为显著。一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李石曾、吴推晖、张静江等就在巴黎创办了中文的《新世纪》周刊向国内宣传无政府主义,后来蔡元培也成为其中的要角。到了一九一七—一九年间,在北京、广州等地,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增加起来了,其所发行的小型刊物颇为流行。他们保有无政府主义者的各种特色,也积极支持新文化运动。此外,一九○六年同盟会的《民报》曾发表过朱执信节译的《共产党宣言》;同时,宣扬社会主义的文章,也往往见之于其他小型刊物。辛亥革命时江亢虎曾组织“中国社会党”从事政治活动,后来因遭受压迫,渐渐默默无闻。经过一段消沉时期,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欧战告终,俄国革命的影响进入了中国,社会主义的思想才重新抬头。当时《每周评论》、《新青年》和上海的《星期评论》等刊物常登载一些介绍马克思学说和同情俄国革命的文章。


   新思潮像一股洪流到处泛滥,也侵入到我的家庭。我到北京以后,每星期都将我阅读过的报刊和少数新书邮寄给我的父亲。后来我所寄去的书刊就多是《新青年》这类的东西,其中甚至有无政府主义者的刊物。我还常写信向我父亲鼓吹新思潮。父亲保持了约一年的沉默,来信中绝不表示关于这方面的意见。后来他终于开腔了,信中长篇大论的反对新思潮,尤其讥讽白话文,并主张保存国粹。这样就引起了我们父子间各执己见的辩论。


   新旧冲突不仅限于思想方面,还演化到具体的事实上来。一九一七年春,我家庭代我订了婚。这是我祖父的主张,父母只是赞成而已。他们依照习俗,代我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事先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我曾去信表示反对,大意是:那个成为我未婚妻的女子也许是很合适的,但我根本不认识她。后来,在我与父亲通信辩论新思潮问题的时候,又提出这一问题,并坚决主张解除婚约,这使父亲大感困难,这僵局后来由我亲戚从中调解,婚约终于解除了。


   我父亲于一九一九年春来到北京。我每星期都去看他,照常送给他一些书刊。彼此叙起家常来一样是很亲热的。父亲知道我已是一个活动的急进分子,常在慈爱的神色中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情,但不再提起解除婚约和新思潮的问题。父亲在北京住了一个短时期即离京南下。送他到车站,并诚恳表示:父亲素来是谨言慎行的,儿子却愿与旧社会宣战。父亲为了立身处世的方便,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妨采取不负联带责任的态度。


   父亲听了这些话后,表现得有点难过,保持沉默。我们父子就这样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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