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菩提一尊佛(12)一一西藏,凝眸七年(连载十五)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人(12)

普兰这个名字会使人想起纯净的天空和深邃的海洋,但实际上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北麓,岗底斯山以南谷地之中的普兰县城却是群山环绕,满目是白皑皑的雪峰层叠。当我们的车子在一个广大平坦的台地上行走,黑灰色直射云天的山崖断层如一排巨大的石雕群像默不作声地屹立在我们对面。那些风蚀的黑色岩石让我屏住呼吸,看着耐人寻味的落日残晖在岩石的头颅上表演出一片灿烂。

台地的下面是孔雀河谷,县城随意散布在河的两岸,河岸的道路一侧山坡有成片年代久远的碉堡、鹿砦、铁丝网等防御工事俯瞰着河两岸不多的一些土黄色的老旧建筑。后来我才发现除了眼前这些20世纪60年代初中印边境战争的工事外,在普兰的几处山上还保留有更为古老的作战工事,据说是几百年前抗击来自克什米尔的拉达克的战争遗迹。无怪乎普兰不像西藏的其它口岸城市,它的整个布局和规划不是为商业和平民服务的,是一个以军事要塞为核心设计的城市。

与樟木和亚东相比,普兰显得很冷寂。也许是人口稀少和距西藏腹地太远的缘故,尽管它与印度和尼泊尔接壤,却没有看到任何的繁荣迹象。

晚上我们随罗布去看望他在这里的一个朋友,来到位于山坡上的一幢藏式房屋,主人早已在门口迎候,我见他把一条高大的黑色藏獒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原来是他怕这条狗因不认识我们而对我们非礼所采取的防范措施。屋里很暗,墙边佛龛上的酥油灯如豆的火光把所有的人和神都变成了一张曝光不足的底片。全家人正在忙着为我们准备晚餐, 大家高兴地大声寒暄着、嬉笑着。我独自坐在黑暗角落的羊毛卡垫上,身旁主人家的一位老奶奶在火塘边不停地揉动羊皮的风囊(用于生火,其功能类似中国内地古老的风箱),随着她娴熟的动作,火焰也就有节 奏的忽高忽低忽明忽暗。老人的面部浮游出黑暗,在火光的照映之下满是皱纹的黝黑脸上泛着动人的红光,这就是生活在这片荒凉之地的人们,在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沧桑之后仍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接下来自然是主人盛情的款待,酥油茶、青稞酒、手抓羊肉和一大铁盆糌粑使得我们一行大醉而归。

位于县城的中间孔雀河把沙质的地表深深地切割成陡直的河床,深灰色的混浊河水湍急流淌,回旋出低沉的轰鸣。一处平缓的岸边建有一座10多米长的名为“东风桥”的钢木结构人行桥,两岸各有一个漆成 蓝色的钢制门架牵引几根钢索斜拉住整个桥身。河的对岸山半坡就是 有名的“国际市场”,一个专供边民进行小额贸易的场地(当地人又称唐嘎市场)。因此桥的中部有一铁门,白天开放供交易的人们来往,到夜里关闭,防止境外边民进入,但奇怪的是桥上任何时候都无人检查。

来普兰前听说这里的国际市场十分热闹,特别是在每年8月更是繁华。而我们去时正是8月,却未见有热闹的迹象,反而感到非常冷清。广阔的山坡上有几排无顶的卵石墙平房,夏季交易开始时那些来自印度、尼泊尔甚或巴基斯坦的商贾们便用或白或灰的帆布或毛毡搭在墙上成为屋顶,所有的交易就在室内或室外展开。我们弯腰走进一间小店,在昏暗之中只看到货架上摆放着一些简单的首饰、藏香和毛织品,比起樟木、亚东甚至拉萨八廓街都相去甚远,不免令人失望。不过,我很快发现这里大宗的交易是屋外堆积如山的羊毛,一群群头戴花帽的尼泊尔工人和身穿纱丽的印度工人聚在一起,将商人们收购来的羊毛捻成又粗又长的绳子,然后再裹成大团进行捆扎后用马或牦牛驮运出境。在河的另一边的一个空地上则是阿里当地的藏民出售羊毛的地方,几天来我发现有一个身穿蓝色羽绒服,戴黑色宽边眼镜的老年尼泊尔商人骑一匹白马频繁往来位于河两岸的国际市场和羊毛市场之间。在羊毛市场他和那些藏民轻声细语地谈价,而在国际市场他又高声吆喝工人赶快干活,看起来他在当地算是一个颇有声望的成功商人。不过那些工人们对我们相当友好,尽管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但长满胡须的脸上总是泛着最灿烂的笑容。

国际市场并没有满足我们预期的希望,接着在桥头一些尼泊尔妇女的地摊上也没有发现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就连在西藏颇有盛名的普兰木碗也不见踪影,还是罗布托他的朋友不知从何处为我购得一个抓糌粑用的大木碗,价格为人民币50 。普兰木碗不知是什么木料所制, 其重量要比其他地方(如同样有名的加查木碗)的同类木碗要重许多, 并且我保存至今仍细腻光滑而无一丝裂纹,可见其名不虚传。据罗布的朋友说,此木碗所用木材系生长于印度高山密林中的珍贵树种,是尼泊尔人去偷伐运来,再由普兰工匠用精湛的工艺制成,所以稀罕少见,不要说拉萨和狮泉河见不到,就是在普兰本地商店也不见有卖。当然他的这个说法至今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国际市场后面的达拉喀山是古时从南亚通往吐蕃的故道,从山后向西、向南可分别前去印度和尼泊尔。著名的贤柏林寺遗址后的山崖之上开凿有密密麻麻的已日见风化的洞穴,远处看去颇似敦煌的洞窟。这些洞穴的一部份是一些尼泊尔商人和流浪者的住所,另外的一大部份则是被称为贡巴宫寺的古宫,据说是原普兰古王国诺桑王子的冬宫,并居住着他的500位王妃,不过这只是藏戏中所演绎的故事。而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是公元9世纪末西藏吐蕃王朝覆灭时,末代赞普之后裔吉德尼玛衮逃到阿里,其子扎西德衮于公元10世纪初在此建立普兰王朝, 但这些洞窟是否是其王宫则不得而知,只听说后来这里成为许多印度教和佛教苦行者修行的去处。

顺着陡峭的山坡攀上数十米高的古宫,沿着在崖壁之上悬空伸出的年代久远的木制楼台和嘎吱作响的栈道一个个洞穴地观看,洞内四壁被千年的烟火熏得发出黑色金属的光泽,而灯火早已在荒芜开始时熄灭,我想,当尊者离开这苍老得一贫如洗的洞穴,众生于是发现了无法归来的痛苦,信念便再次流失于祭祀。正午的昏暗中无神的神龛冷静得使人目眩,所有的故事都变成了符号,只剩下洞外的空中串串经幡在风中噼啪作响,只有风是亘古不变的了。古堡的全部经历使苦行的人们只能用冥思把心砌成塔,让筑塔的人盘坐塔中,然后在酷寒的空白里坚守自己,在无声无息中去证实那也许无法证实的寓言。

千疮百孔的山崖下面是一片广阔的平地,烟灰色的砂砾地上零乱支着十数顶同样是烟灰色的布帐篷,这里居住着一些流浪的人们。我无从知晓他们的国籍,但看来不是藏族,而是南亚某个国家的部族。我走近他们,只见四面透风的帐篷外面用几块石头垒着简易的炉灶,四处杂乱地摆放着做饭的家什及盛水的陶罐和塑料桶。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儿童静静地在阳光下好奇的看着我,当我的照相机镜头对准两个正在梳理长发的女孩,其中的一个马上羞涩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庞,倒是不远处另一个脸上饰有鼻环正在拾柴火的女孩十分坦然地面对我的镜头。从镜头中我猛然发现她脸上黝黑而有些肮脏的尘灰仍然掩饰不住她漂亮的面容,而那微微晃动的腰肢也洋溢着我们从来不曾有过的荒野中的青春气息。一个幼小的男孩用大大的黑眼睛紧盯着我,一边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下撒了一泡尿,沙地上泛起一堆泡沫。我努力想象着这些最后的属于荒漠而没有乡愁的流浪部族,也许他们总是无缘无故怀念那些孤独的远离,怀念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许没有人知道明日天涯,走过许多个四季之后,那个漂亮的女孩会不会依然漂亮着?她的儿子会不会继承这漂泊的神秘血统?

在普兰的三天里,我们不停游走于那8月阳光下的街头、山崖、河岸和洞穴,几乎踏遍了这个小城的每一寸土地。有时我们长时间的守候在风化的佛塔和坍塌的废墟旁,几个头戴花帽的尼泊尔人笑容满面地向我们点头示意,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身穿黑色长袍,赤着双脚,头顶庞大的盛满水的陶罐目不斜视地从我们面前快步走过,随之隐入崖壁和洞穴的阴影中。除了远离人们视线的唐嘎市场忙碌的尼泊尔羊毛商贩外,这里出入境的多是朝圣的人们,因此整个城市并没有其它边境口岸那种繁忙浓厚的商业氛围,而更像是一个静谧的、不惹俗尘和与世无争的圣迹遗址。

回到狮泉河后,由于新疆方面的律师还未赶到,因此我们的工作还无法开始,这使得我有了空闲的时间来了解这个远离尘世的小镇。这里的居民几乎都是各种政府机构的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另外就是为他们服务的各种商业、卫生、运输等部门的人员,除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可以自由交易的市场中为数不多来自于新疆的商贩在做一些季节性的小商品买卖外,在这里工作的人们基本是来自于西藏各地的藏族和出生于中国内地或西藏的汉族。这里看不到电视,报纸要几周后才能送到,收音机也只收得到有限的几个电台,而且没有一个城市所应具备的交流和娱乐场所。这个在戈壁荒漠中的城市完全是为了便于行政控制的目的而建立的,所以其本身具有的完全是一种政治的功能,而基本没有多少经济和文化意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狮泉河的中心地带百货商店门前闲逛,忽然看到从西边的公路上狂奔来一辆蓝色的大货车,当车来到离我不远的路口时一个急转弯,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车子顿时侧翻在地,掀起满天黄尘,只见几个人从仰面朝天的驾驶室侧门往外爬。由于在戈壁行车此类事故经常发生,只要无人受伤便引不起人们的关注,我只看了一眼该车是新疆牌照,便回到了住地。不料晚上新疆来的律师前来拜访,原来他就是中午我所目睹的翻车事件的当事者,从倾翻的车子往外爬的人中就有他。大家听后相视大笑,随即律师将带来的一麻袋西瓜捡几个切开,大家大快朵颐,自然这也意味着明天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们所住的阿里饭店是当时为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而兴建的43项工程之一,由于那时前往阿里的人极少,所以入住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客房设施都处于闲置状态,房客中外国游客居多。大概饭店从事服务工作的那些女孩们也是闲多忙少,又很少见到外面来的人,几天下来,许多女孩便常来与我们聊天,我便知道了她们大多家在遥远的中国内地,这里枯燥而与世隔绝的生活令她们感到烦闷,于是大家的唯一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繁华的都市。不过我知道,在没有迁徙自由的那个年代,这种愿望要实现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当然,阿里饭店总的来说条件还是不错的,唯一令人不便的是从来没有热水供应,冷水则是盛在大铁桶里放在走廊供旅客使用,客房的卫生间形同虚设。当然这不是饭店的问题,整个狮泉河都处在燃料极为匮乏的困境之中,不过这样一来洗澡就成为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了。于是,在一个阳光强烈的正午,我决定无论如何要洗个澡,那怕是冷水浴也行。我带着水桶来到饭店的庭院的水龙头前,浑身脱个精光只剩一条短裤。戈壁上夏天的水也冰冷刺骨,阳光下全身都热气蒸腾,这时两个欧洲青年看我洗得痛快,便问我能不能这样洗澡?我回答甭管能不能,因为根本就没有能洗澡的地方让你去洗。当我洗完准备离开时,已有一大群外国游客在那儿赤身裸体地仿效着我,整个庭院变成了水花四溅、欢声笑语的大浴场,而一群女服务员则远远地站在走廊里惊讶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一幕。

狮泉河的夏日天黑得很晚,这是因为它的地理经度太靠西的缘故,加上那年中国实行夏时制,因此到午夜12点时太阳的余晖还在地平线上炫耀。每天晚饭后的漫长时光我们最常做的就是开车到10几公里外的戈壁,每人面朝不同的方向静坐冥想。黄昏的荒野中只剩下一片肃穆的苍黄,风偶尔的掠过,发出轻微的、哨音般的和声。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人总是最希望找到灵魂深处被劫掠得一无所有的情感,当远离了空旷与苍凉,我们就已经很少有时间和能力进行思考,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的思考。远方的太阳变得空蒙,我和我所诘问的一切,都随之坠入血色的辉煌。在无声中我聆听天地间的无声,感受着和风和砂土一起的漂泊,而冰冷的夕阳开始慢慢尘封住我自幼所有熟悉的名字。也许我们在享受着现代浮华的同时却无路可逃,只能在暗夜里代替自己的祖先,扛着所有的季节,赤脚走过寒冷的大地去寻找我们早已丢失的智慧。

同伴的呼叫总是打破我那久已迷失的想象。我们的归途常会在明亮的夜色映照的狮泉河边被耽搁,午夜的河水似乎没有了白天的耀眼和喧哗,而显得至清至纯。冰凉的河水轻轻地抚着我的双脚,坐在河边的卵石滩上看月亮在水里飘荡,漾起道道柔软银白的弧线。这条发源于岗底斯山的河流,在它的水流里千百年来跋涉过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血腥杀戮的兵士,虔诚朝圣的香客,风尘仆仆的商人和慌不择路的逃亡者,当这一切都消失于无形,只有河水仍自由不羁地在这高山荒漠之上奔走。与地球上的其它河流相比,狮泉河是幸福的了,直到今天它仍然幸运地处在人类贪婪的视线之外,没有遭遇被水泥大坝截断肢解的厄运。每次坐在河边,我都要为我们那恬不知耻的所谓改天换地的行为和想法感到羞愧,都要祈祷这条美丽的河能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流淌下去。

几天后,我们顺利地审结了案件。为了欢送我们,阿里中级法院举办了一个逛林卡的活动,地点在离狮泉河镇几十公里以外的一片河滩。头天晚上他们便安排车辆和人员把所需物品拉到那里,当第2天早晨我们到那里时,宽大的帐篷早已搭好,大量的酒和丰盛的食物也已一应俱全。本来我心中一直纳闷,在这个无边的荒漠里根本就看不到树的踪迹,逛林卡从何谈起?来后方知这里有着一大片红柳林,其实当地人都说很久以前狮泉河附近都是茂密的红柳树林,而当时把阿里的行政首府由噶尔迁到此地,就是看中了这里众多的红柳林可以充做燃料。这种杀鸡取卵的愚蠢行为无需多少年后就使得人们为此尝到苦头并付出代价:当红柳被砍伐殆尽,燃料的匮乏日益加剧,风沙肆虐,河水开始浑浊,原有良好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最现实的就是人们必须驱车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享受到逛林卡的乐趣。

这片红柳树长的十分高大,沙滩上漫流的河水蜿蜒地穿过林中的空地,带来怡人的清凉。在羊毛卡垫席地而坐,大家便开始喝酒吃肉,酒喝得越多,气氛就越热烈,至中午时分大家基本都已醉意熏然。我也在半醉半醒中和一个藏族老奶奶(是阿里中级法院某法官的老母亲)不停地玩着掷骰子的游戏,这种游戏有点像我童年时玩的飞行棋之类,即两人轮流掷骰子,再按所掷点数决定各人所走步数,以先到终点者为胜。我俩把装着骰子的皮制盒子高高举起,然后大叫着扣在地上,翻开后看点数挪动属于自己的几根小木棍。虽然老奶奶不懂汉话,我也不大听得懂她的藏话,但我们仍然比划着,不时相对哈哈大笑。这样一群人又吃又喝又玩又闹,直至太阳西斜,方醉得东摇西摆地上车,然后几辆车子也就在戈壁上弯弯扭扭地回到了狮泉河镇。(待续)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xq2001' 的评论 : 现在条件肯定比以前好,但有些偏远地方仍然不能和大城市相比。转山朝圣者很多都是风餐露宿。
xxq2001 发表评论于
很有趣的描述。长时间不能洗澡太难受了,不知道现在是否仍然是这样?在阿里转山的住宿条件会更差了吧?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嵩山南路' 的评论 : 自由行肯定不行,只能在成都或广州参团进藏,指定线路,指定导游。谢谢!
嵩山南路 发表评论于
不知道现在外国人还能不能自由进出西藏了。好文,已拜读,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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