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 43 - 老家补遗 - 老人老宅)

母亲说, 我和你爹爹经历的事, 能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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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张丛氏,1891年阴历7月初6生人,属兔。奶奶中等个儿,梳得光光溜溜的黑灰色头发,在脑后扎上黑头绳,挽起个小簪儿。奶奶的衣服穿得板板整整,大多是浅蓝色那种民国带大襟的宽大衣服。衣襟上钉着自己打的布盘扣,棉袄上的扣子有的是带圆疙瘩的铜扣儿。夏天奶奶穿合身的白色大襟衣服,带白色大裤腰的在腰间打折的黑色便服裤子,系着布腰带。

    奶奶尖尖的脚上穿着白袜子,裤脚叠起贴在白袜筒外面,再扎上二寸宽的黑带子,一圈圈地紧缠在脚脖上,带流苏的带子头儿掖在脚脖后面。下地时穿上她那双谁都穿不了的黑色尖尖鞋。奶奶被裹成的尖尖脚,是走路能发出噗嗒噗嗒声响的半大脚,不是得扶着墙捣着后脚跟走路的三寸金莲。就是靠着这双半大的尖脚,奶奶陪着爷爷种地漏龙口粉丝创下了富农家业。

    奶奶爱干净,家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利利索索。炕上被褥平平整整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冬天奶奶爱盘着腿坐在靠锅台有点儿热乎气儿的炕头上,低着头打着盹儿。

    奶奶会过日子。养着几只鸡,鸡蛋不舍得吃,都卖了换点钱。

    奶奶喜欢种植。栽了一棵葡萄树在进门写着大“福”字的照壁前。葡萄爬在门楼和东厢房之间的架子上,每年结的一串一串的葡萄让我们来吃。西厢房的照壁上画的是山水画,奶奶在前面种上两三棵葫芦。往房檐上搭个杆儿,葫芦藤努力地爬到房顶上,结个葫芦能作瓢。奶奶还在正房门口和猪栏边的空地上种上好几棵向日葵,奶奶叫它“连日转”。长着墨绿大叶子的秆子日日见高,开放出嫩黄的花瓣儿,最后挑起个跟着太阳转的黄花盘子,引来嗡嗡叫的蜜蜂来采蜜。黄花盘子跟着太阳转些日子,嫩黄的花瓣儿慢慢发蔫儿,大花盘也慢慢地垂下了头。最后老得转不动了,便结出了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葵花籽。这时奶奶会摘下大花盘,拴上个绳儿挂在屋檐下的木镢子上,准备晒干了让我们过年享用。

    奶奶嘴不馋,她笑话那些嘴馋好吃不会过日子的行为。有一年收了葵花后,奶奶晚上边等着我过来睡觉,边一个一个剥开葵花籽,一粒儿不吃,放在碗里。积攒了整整一大碗,跟分的花生一起榨了油,用来炒菜。

    奶奶干得一手好活儿,纺得一手好线,引好多人夸她用她。我见她时大多时候都是在纺线。有外人家的,有姑姑家的,也有我家的。给外人纺线是纺一斤棉花一块钱。奶奶说一般人纺一斤得五六天的工夫。奶奶纺得好还纺得快,起早贪黑的也得要三天。

    秋天,奶奶要准备缠线的线穗子芯儿,奶奶叫它线裤儿。摘去高粱杆儿的叶子,慢慢扒下贴在一节一节杆儿上的叶柄,放在叵罗里。用水泡一泡,一个一个拿起来对着手掌搓一搓,卷紧,剪齐尾部。

    纺车是木头做的,底部是一个H字形的底座。底座右边的横木上,两端安着约一尺高二寸宽的厚木板。板上架着用线绳袢在一起的轻巧的圆木轮子。轮子约一尺多的直径,中间有一个木制的轴芯,轴芯前端安了个摇把儿。纺车底部左端上,安着两块小铁板,外头那块带眼儿,里面这块带钩儿,用来安装纺车的转针。转针是一尺长的粗铁丝做的,一头儿粗一头细。

    纺线时,右边用一根打着蜂蜡的粗线圈儿,像皮带一样挂在线绳袢着的圆木轮子上,再套在转针上。把转针的短尖儿插进外边铁板的眼儿里,再挂在里边铁板的钩上。用右手摇动摇把,带起转针转动。

    纺线的棉花,先要轻轻摊开,一层一层揭开,扯一尺见方的一片,放在光滑一点儿的板上。再用一根没有节的高粱杆做轴芯,轻轻地按着搓成棉花卷筒儿。抽出高粱杆,就是一根空棉花卷筒儿,奶奶叫它棉花桔桔儿。一次搓好多根儿,整齐地摆放在叵罗里。

    纺线时,奶奶盘着腿坐着玉米皮编的圆毯子上,棉花桔桔儿叵罗摆在一边。转针上套上一个高粱叶柄线裤儿,安到纺车上。线裤儿缠上一段儿已纺出的线头,左手轻轻捏着接上棉花桔桔儿,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中间。右手摇动摇把儿,转针转起来,转针尖儿从棉花桔桔儿那里慢慢拉出线,线就纺出来了。奶奶的眼睛随着线头移动,抬起左胳膊手向上一扬,手指向上一挑,右手摇把慢慢向后一倒,纺线就由转针尖上移到线裤儿的中间。继续摇着摇把儿,线就被缠到了线裤儿上。留出一截儿线,左手继续捏扯着下一个棉花桔桔儿,继续摇动摇把儿拉线。

    线裤儿上的线越缠越多,慢慢就成了一个线穗子。等线穗子足够大时,停车,拿下转针,取下线穗子,换上新的线裤儿,继续纺线。一个线穗子有一两多重,得半天的时间才能纺出来。

    老宅是一所三间半房的普通四合院。正屋坐北向南,两边各有东西厢房。听奶奶说,那是我的曾爷爷为奶奶和爷爷结婚盖的。母亲嫁到张家就一直住在这个院里。我们姊妹八个在这里出生。

    东厢房安着一盘大石磨,是专门用来磨面的磨房。石磨往里靠东墙有一个长长的兔箱子,里面曾经养过好几只兔子。上面放着一个柳条大笸罗。笸罗里的面架上放着罗面的罗。木头的大磨盘上安着上下两片石磨。石磨上的磨眼放着圈粮食的铁片磨流子。磨棍拴在上面的那片石磨上。母亲说早年都是用牲口拉磨磨面。到了我上学的时代,牲口归生产队,有时能借来家使唤。但大多时候都是我们姊妹来推磨磨面。

    我和哥哥双手握着磨棍直着胳膊推着,三姐个子高点儿,在另一边用胳膊托着磨棍,肚子顶着推。我们三个一起均匀地转着圈儿。粮食从磨眼里流到两片石磨中间,磨成粉末,流到大磨盘上。大磨盘上的粉末逐渐增多,贴在石磨边上,就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尖尖的小山。山尖上是磨细的面粉,山根下是滚下的粗麸皮。

这个时候,母亲转圈儿把粮食粉末胡啦到面瓢里,倒进兔箱上的面罗里,母亲推拉着面架晃着面罗,筛出白面或是黄黄的玉米面。罗出的粗麸皮还要再磨上几遍,直到麸皮上没有一点儿面为止。

    记得我们推着磨,母亲一边筛着面罗,一边讲着杨家将的故事。四郎探母,岳母刺字都是母亲在磨坊里讲给我们听的。

    西厢房是牲口栏,里面放着大石头凿成的牲口槽,是供牲口吃草料的。不记得养过牲口,只记得在里面放一些农具之类的东西。

    南屋与正屋相对,一样大小,只是南屋的梁头跨度短了一点儿,还有不同的是,正屋的半间在西边当储藏室,南屋的半间在东边当出入门的过道。这样就使南屋正屋的门错开了,位置不能相对。到后来哥哥稍微长大些开始叛逆,不听父亲的话。有人竟说是因为你家南屋正屋的门对不上,爷俩的话就说不到一块儿。老家啥事都能找出说道。

    老宅的大街门朝南,设在南屋东半间的过道上。刷着黑漆的大门框和大门,都是用上好的厚实木料做的。大门坎的两旁各有一个青石门墩儿。大门上设计了一个从里面开关的大门闩。门闩上方设计了一个能从外面开关的木头门道儿,门道儿一端在外面安的铁鼻子上套了一个圆铁环儿。出入门时用手摇动铁环,门道就能把门别上打开。当门里闩上门时,在外面用右手摇动铁环儿,门道与门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家里人就知道来人了,赶快出去开门。门道儿又起到了门铃的作用。我们白天出入时都是使用门道儿开关门,只有晚上要睡觉了,才去把大门闩拴上。

    院里西边有个猪圈,猪圈上方搭着一块大石板遮雨,作为猪窝。围的一米高的猪圈墙上养了几盆花。连着猪圈,有一个四方型两米多深的粪池子,也是我们的厕所,我们叫它猪栏。

    小时候母亲每天都叫我们用粪筐从门口抬回两筐准备积肥的黄土,垫到猪栏里。一方面讲点卫生,更重要的是为了积肥。那时候种地没有化肥,人粪尿和猪粪是最好的肥料,都充分利用绝不能浪费。养猪不光是为杀肉卖钱,也是为了攒粪积肥。不仅仅是我家,整个农村家家都是这样。勤快的人家一年养一头猪能攒两三栏粪。平时扫地的垃圾,从灶坑里掏出的草木炭灰,都倒在猪栏里。垫上的黄土加上猪粪便,有猪在上面踩着搅拌,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很快就变成黑色的了。

    当猪栏里的粪满了,就得有俩人用大扁担抬个大抬筐,猪栏里面还得个有力气的人,一锹一锹把粪铲撩到大抬筐里,再抬到门外的胡同,靠墙边叠成一个长方体。等水分干一些,队长会计去评出粪的等级,测量出体积土方数,折合出工分数。生产队再派人推车运送的地里。

    家家户户都这样,粪肥就堆在门口胡同里。那时候的人们,怎么也不嫌脏不嫌臭呢?

    因为有这个猪圈,西厢房就挡不住西间屋的阳光,西间屋里显得很亮堂。记得母亲也在西间住过,但大多时间还是住在黑暗的的东间。听说住房是东间为大,不知母亲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西间靠猪圈有臭味,不曾问过母亲。

    东间屋隔着三四十公分的小夹道就是东厢房,终日不得见阳光。母亲长年累月在东间炕上低着头,做着一家大小的针线活儿。单衣、棉衣、袜子、鞋帽、缝补破旧衣服裤子。凡是穿的戴的用的,都是靠她一针一针地缝制。年复一年,母亲的眼睛与手里的针线离得越来越近,成了近视眼。做棉活儿时需要摊开铺在炕上,母亲都是哈腰低头趴着靠近衣物,她说要不看不清,针脚就缝乱了。

    直到若干年后去了东北,大姐领着母亲去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她才重新看清了这个清鲜的世界。但是母亲好像不太习惯戴眼镜,是嫌麻烦还是怕弄坏了,总是放在眼镜盒里不戴。母亲的眼睛虽然高度近视,但她一生针线活儿从没离手。缝缝补补,拆拆改改,充分利用她手中的每一寸布每一根线,连个小布条都不舍得扔,放在身边的针线笸罗里,留着好当个绳儿使。

    老人,老宅,还是那么清晰地浮现眼前,常常想起。

大洋彼岸洋插队 发表评论于
勾起我们这代人的往日回忆。谢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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