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梅(二)

二月

这几天,梅心上如滚油煎,踌躇着,要不要取消行程。原本已经订好2月15日回国的机票,眼见疫情愈演愈烈,确诊病例水银柱似的,刷刷往上升,各地封城,家家封户。

妈妈一个劲地说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梅红了眼眶道,” 那你开刀怎么办?”

妈妈果决道,” 不开了,和医生商量过了,等疫情过去再开。”

梅又问,” 那你胆结石疼起来怎么办?”

妈妈说“忍一忍”。三个字像一把小榔头,在梅的心上狠狠敲了三下。

没等退机票,中美停摆了,所有往来中美之间的航班取消,真正史无前例。达美航空全额退还了机票钱,梅叹口气,担心妈妈的胆囊炎。

嫁到美国八年来,爸爸去世,妈妈退休。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姊,梅是根独苗。妈妈形单影只,她分身乏术,一边是膝下幼子,一边是高堂老母,此事古难全。

梅日日坐拥愁城,怕听到妈妈说胆囊炎发作的消息,其实她知道,就算真的疼起来,老妈也不会告诉她,但表妹和舅妈会说,她们怕担责任,说到底,妈是她的妈。

转眼到了元宵节,每一个中国节日,对于梅来说,都是一道坎,这个元宵节,举国喑哑,一片愁云惨雾。

晚上,梅独坐后院廊下发呆,麦克走过来,手里握着两杯酒,玻璃杯里,冰块泠泠作响。梅接过酒杯,DISARONNO独有的杏仁香,苦涩中带点芬芳,轻轻啜一口,梅在手机上写道: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来来来,干了这杯,忘了今宵。

一会儿,下面跟了一连串云干杯,国内的朋友同学纷纷祝元宵快乐。

梅连喝三杯,麦克并不阻拦她,只要梅想喝,他就倒酒。他也不问,默默地坐着陪她,喝酒,看夜色。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梅慢慢地沉醉了。

 

夜里梦到自己在上海街头晃荡。

她赤着脚,裸着脸,走在公园路上,去买小杨生煎。

路人纷纷侧目,避她如洪水猛兽。

她径直走进店里,耳边有个细小的声音说,错了错了,不是小杨生煎,那个太油。

喔,那么大壶春?折转身直奔四川路。奋起双臂,咦,居然会飞。

大壶春不卖给她,梅说哪能啦,不就是没戴嘴套嘛。为啥把口罩说成嘴套,难道在梦里她变成了狗?

还好大壶春说她不是狗,说她是阿地宁,不戴口罩,野路子,要刮伊。梅吓得嚯嚯抖,逃出店堂,脚一蹬,胳膊抬不起来,呀,不会飞了。

细小的声音说,又错了,不是大壶春。

她最终来到朱家角。旧的桥梓湾点心店没有了,在美周弄上胡乱买了两客生煎,刚拿起一个,咬破皮,噗托,肉掉了。细小的声音嘤嘤哭起来,梅说哭撒么瓷哭,再哭切生活。

细小的声音抽噎着,一口肉含在嘴里哭不出声。哎呀,她捡起来吃掉了。

梅说,吃一客,留一客带回去给姆妈吃。

细小的声音说,侬脑子坏特了,姆妈已经80多了,咬勿动生煎了,伊现在只好吃吃小馄饨。

侬自家阿是老阿姨了,紧跟着咕哝一句。

梅一怔,她才36,哪能算老阿姨?姆妈吃过年夜饭65,谁说她80多?

她喉咙一粗,突然一句“册那” 爆出口——

蓦地醒转来了。

一摸额头,汗涔涔。看看窗外,冬色甚隆,天刚发白。

摸过手机刷一刷,国内最新疫情,确诊病例42708。

 

她躺着,浑身乏力,梦里逛了一天,累了。细思量那个梦,她幡然悟到,那是20年后的光景,妈妈老了,她也老了。

到那时怎么办?

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圣经上不是说,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周日,梅照例带了儿子去华人教会。吃饭时,牧师建议大家统一捐口罩,如果有心捐的话,他可以和国内教会联络接收,再由教会交给需要的医院。大家纷纷赞同,有人当时就掏钱包,牧师拦住说直接捐口罩,到他那儿汇总。一个快嘴的大姐说口罩已经买不到了,实体店没货,各大网站全线断货,都让代购买光了。

梅拿眼光逡巡四周,教会里的人她大都认识,还好没有代购,坐她旁边的玛雅说,“ 这会儿代购哪有空上教堂,忙着做生意呢。”

玛雅来自广东梅州,她是典型的湘粤美人,深目削颊,眼睑深重。她和梅坐在一起,一个是浓油赤酱的糖醋排骨,一个是又白又软的糯米团子,相映成趣。

从教堂出来,梅和玛雅直奔HomeDeport ,果然没有口罩。又去Lowe's碰运气,巧了,人家刚刚进了几箱货,居然还是N95的,也没涨价,两块美金一个,一盒十个,两人狂喜,各拿了五盒。梅心里纠结着,想再拿两盒放在家里,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目光关注她,如芒在背。她想,可能人家以为她是代购。她缩回手,有点难堪。

收银员是个白种女人,精瘦,嘴唇乌紫,梅说Hi,她没有反应,一对冷漠的褐色眼珠上下打量她,突然开口道,“ Chinese? ” 梅点点头。

“ Stay away from me! ( 离我远点儿!)” 她突然咆哮道。

声音太过尖利刺耳,像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梅惊得倒退一步,撞到玛雅怀里。

玛雅把梅揽到身后,上前一步,身体探过收银台,对着那女人,一字一顿道,

“ You shut  up! ( 你闭嘴!)”

女人愕然,愣怔几秒钟,正要发作,一眼瞥见店经理走过来,她低下头,轻轻咕哝一句,“ Oh Jesus! (  基督啊!)”

店经理不待玛雅开口,微笑道,“ 我看到了。” 便敛容对收银员,要求她道歉。

那女人嗫嚅着说了声“I’m sorry”。店经理又连赔了好几个“We are sorry”,一直送到两人出门。

事后,梅深以为耻,看上去,她是被那女人吓着了,果然倒退一步,离她远点儿。玛雅安慰她,那只是人的本能,换了她也会这样。梅终是不能释怀。

 

晚上,梅问了表妹,还需不需要口罩。妈妈是个极度悲观主义者,凡事总作最坏打算,因此早两周就囤好了口罩,不过买的是一次性医用的,梅觉得妈妈就是偶尔出门取个快递啥的,一次性医用的也够了。表妹是护士,疫情一开始,表妹说她们医院不收治新冠病人,不需要N95,其他口罩医院有配发。

如今既然买到一点N95,捐出去之前先问问表妹。表妹说目前上海没问题,还是先捐给武汉的医院吧,湖北的其他医院也需要。

梅有点感动,抱抱表妹,夸她是天使。表妹笑道,“少来,把我的巧克力带回来就好。”

梅哭丧着脸道,“ 已经吃掉两盒了。”

表妹在视频中伸过一只手来要掐她,梅怪叫道,“ 不是我,是老麦小麦吃的。”

“ 哎,说真的,等到我夏天回去,巧克力都化了。” 梅又道。

梅估计,疫情到六月差不多该结束,像Sars那样。

表妹皱皱眉道,“ 不好说。”

梅关掉视频,发现一个新朋友申请,猜不出是谁,便不予理会。一会儿,阿琳发来一条微信,说她弟弟阿斌找她。阿琳是她的小学同学,一个弄堂长大的,梅问阿琳,阿斌找她干嘛?阿琳说不晓得。

梅加了阿斌。

阿斌一上来就叫姐,恭喜发财。

梅莫名其妙道,“ 阿斌,年已经过完了啊。”

阿斌道,“ 姐,卖口罩啊。”

阿斌开了个淘宝店,卖狗粮的。不过阿斌说他一向是有啥卖啥。

“ 姐,现在口罩暴利啊,咱俩合作,你在美国买,我在中国卖,有钱一起赚。”

梅一阵嫌恶,也不好指责阿斌,只淡淡道,“ 人各有志,我不发国难财。”

阿斌吃了记闷棍,心不甘道,“ 姐高尚,不过也没见姐捐点啥给祖国妈妈。”

梅本想说,她已经买好口罩要捐,又一想,五盒口罩,不足挂齿,说捐,没的让阿斌耻笑一番。便笑笑,不提。

 

梅家的后院临着一个野湖,曲曲绕绕,颇有一番景致,很多野鸭子在湖上游弋,白鹳绕湖盘桓。白鹳是过客,它们飞来又飞去,不落地。野鸭子们就依水而居,落户了。

麦克斯放学后喜欢拿点剩面包喂它们,他站在湖边,哈啰哈啰呼唤鸭们,那些呆头鸭居然听得懂,一个个屁颠屁颠跑过来,有一只大肥鸭胆子最大,敢在他手里啄食。

梅并不喜欢动物,鸭子在她眼里就是一道菜,扁尖老鸭汤,魔芋烧鸭,卤水鸭翅,想得口水三千尺,要不是麦克一再警告那是犯法,她早就下手了。

然而,自从有了新冠病毒,梅彻底绝了觊觎之心。

上海的朋友都眼热美国的好生态,他们住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远离大自然,看见小动物觉得稀罕,可如今在梅眼里,看到动物们,野鸭子啊松鼠啊鳄鱼啊,她只想到病毒。

Sars 那会儿,说病毒的罪魁祸首是果子狸,但Sars为祸时间太短,只有五六个月,而且影响范围不大,基本就在国内,人们怕了一阵,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野味照吃不误。在北美,有一种浣熊,长得很像果子狸,听说不但华人吃它们,黑人也吃,剥了皮烤着吃,当然得偷偷地,避着邻居。

这次的新冠病毒,网上说蝙蝠是传染源。有个知名的吃播网红吃蝙蝠的一段视频被扒出来,一时间千人诛万人骂。她吃的时候是2016年,吃的是水果蝙蝠,那也不打紧,总归是蝙蝠,总归是野味。

周一清早出门上学,鸭一家又盘踞在路中央,怎么也轰不走。麦克斯像交警一样挥舞双臂叫邻居停车,别碾了鸭子。

鸭们越来越张狂,它们大摇大摆在社区溜达,公然在人家草坪上拉屎。狗撵也不怕,只管摇着屁股往池塘里去,不慌不忙,追得紧了,竟至于飞起一人多高,那么大个屁股也能飞,直把人看呆了。

杀又杀不得,赶又赶不走。

哎,鸭子鸭子奈若何?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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