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Carter说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道理都是相通的,但是真落在自己身上感受又各不相同。
我抬起胳膊用手背遮住眼睛,低声道:“我可能没有你们想的这么有勇气。”
“We will see.”Carter揉了揉我的头发,顺手抓了一缕绕在手上玩,问我:“是不是该轮到你说说自己的事情了?”
“你想听什么?”我突然想起他上次问起过我爸妈,便道:“可以说说我家里人。”
“和你的父母不一样,我的爸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叹口气,接着道:“我先跟着我妈妈过,三年以后她跟别人结婚,然后怀孕了。爸爸跟她商量探讨之后,把我带回了他家。他没有给我找后妈,主要还是工作太忙没顾得上再找人。我妈生了我弟弟,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又跟那个人离婚了,后来一直自己带着儿子单过。”
“我原本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刚考上高中,突然不知怎么的学习跟不上也不喜欢学,放学后总是去游戏厅里打游戏玩。记得有一天,我妈带着弟弟一起跟踪了我,我打着打着总感觉有人在旁边看我,一扭头就看到他们俩笔直地站在我身边盯着我。我妈一句话没有说,转身就走了,弟弟挨着我站着不动。我跟他说,我不认识你,你跟你妈去。他不走,骂也不走。最后我没有办法,牵着他把他送回去。到了妈妈家,刚敲响门,我就被拖进去一顿暴打,打得拖把的杆子都断了,我也觉得我要死了。然后妈妈就把我爸给叫过来了。”
我扭头去看Carter,问他:“够乱的吧?”
“接着说。”他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头发。
“你也能想象出来吧,我爸看见我被揍得那样,自然不可能跟妈妈和平交涉,那是我印象中家里最鸡飞狗跳的一天。”我顿了顿,说:“但是那一次最激烈的矛盾之后,我的父母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毫无原因地和好了。先是妈妈带着弟弟住进了我们家,随后没有多久,他们俩就复婚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是哪个不靠谱的编剧随便写写画画编出来的一场闹剧。”
“那年爸爸不知道怎么糊弄了一个机会来了美国,期间参观了加州的几所大学他都非常喜欢。我妈自从高一开始,怕我再去打游戏成绩下滑,盯着我的学习成绩到了变态的程度,我怕她怕到出现幻觉。晚上睡一半突然梦见她站在床边盯着我看,我会在床上惨叫惊醒。有时候想想,真都不记得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最终我的申请全部拿到了录取通知单,我选了UCLA,就这么来了美国。曾经,Jason好奇地问过我,听说华人的父母都特别严格,你考得不好妈妈会打你吗?我说,不会,因为我从来没有考得不好过。我从来都不敢考得不好,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大学毕业后在旧金山找了一份工作,妈妈立刻就把弟弟送到我这儿来上学,我要负责他的生活还有学习。妈妈有我们俩的所有账号密码,她在网上布控指挥。”我咬了咬嘴唇,说:“其实,我妈是真的为了我们姐弟俩好的,我爸爸挣钱多,吃穿用度随我们喜欢,他们的爱是肯定有很多的。。。但是,我和弟弟都几乎不懂怎么生活,怎么玩,怎么跟人交朋友。所以,你觉得我孤僻避开人,其实我是不太会跟人玩。”
Carter停下手里的动作,问我:“那你跟Jason?”
“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是喜欢书呆子型的男生,我觉得他们会比较懂我一些。而且,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相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有些人比我还不会社交,我跟他们说话胆子就会大很多,也愿意稍稍主动一些。Jason就是这种类型的,但除了读书工作,他还喜欢背包露营和一些有难度的户外活动。他肯钻研技巧,很多方面都玩到很进阶的段位。因为他,我学习了怎么玩,怎么跟大自然亲近,怎么享受生活中最简单的乐趣。那个鹌鹑蛋YoYo比赛,也是我跟他一起去的。他让我变了模样,给了我一个新的角度看人生。他带着我走遍了很多山山水水,而且,他promise过,我们就这样一起玩一辈子。”
“所以。。。所以。。。”我一手抓了被单蒙住自己的脸,忍不住掉了眼泪,说:“他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就。。。”
“I’m so sorry.”Carter隔着被子抱着我,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I didn’t know.”
“没关系。”我使劲控制住我自己,回到之前的话题接着说:“我没有跟什么人说过我的父母,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他们的关系。但是,这个世界上很多父母孩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妈妈有她自己的逻辑,她自己的爱的方式,也是她唯一懂得的方式。我不喜欢说我妈妈‘不好’,尽管我在她身边的时候每分钟都过得很痛苦,但是,哪怕只是说她做得不好,也会让我觉得很愧疚,我会哭。Jason说过,要学会尊重自己的真实感受,可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
我把被子拉下来露出脸,看了看Carter,无奈地说:“以你和你妈妈的亲密关系,恐怕很难跟我在同一个page上看这件事。”
“那没关系,我尊重你的真实感受。”Carter朝我眨眨眼睛。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试图稍稍换一个姿势,可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就牵扯到了肩膀和腿上那两个深深的箭伤,疼得我整个人都抽起来了。
“你需要止疼药。”Carter翻身起来要去拿药瓶。
“No!”我大喊一声:“我需要疼痛,不然我会睡着的!”
“你需要睡着,不然会没有力气恢复的!”Carter反驳我。
“Please!求你了。”我抓着被单哼哼:“不要逼我睡着,我受不了在脑子里再看见他的脸,听到他的脚步声,还有射箭出来那一种轻轻地响声,我受不了!”
Carter看着我因为疼痛而冒着细汗的额头,表情比我还纠结。他拿起我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套上外套招呼Keanu出去,带他去门外上睡前的最后一次厕所。
我趁着他出去这一分钟时间,好好地哼哼了一会儿,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使劲喘气。实话说,我不确定我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是我自己造成的二次伤,肩膀上的疼痛格外剧烈。我打算忍无可忍了再吃一颗药,觉得这样也许能进入半昏迷状态,就不会做梦了。
他们俩回来后,Carter直接去了浴室,迅速冲洗了之后就出来了。这小屋子的洗手台是在卫生间门外的,很小的一个,带着一面镜子就在我床对面。我能看见他裹着毛巾,光裸着上半身对着那面布满泛黄斑点的小镜子在擦头发。远远的,Carter在镜子里跟我对视一眼,飞快地挤了一下眼睛,笑了。
可能是被疼晕乎了,我觉得眼前的景象自然得很不真实。
Carter很快套好了sweatpants,几步就走了过来,抄起药瓶取出两颗药片来。没等我反抗,他已经把药塞进了我嘴里,还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眼睁睁看着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动作干净利落地把我的脑袋托起来一些,用嘴把水喂进我嘴里。他喝了凉水,舌头也是冰凉湿润的。
听到我吞咽的声音,Carter立刻从我嘴里退了出去,轻轻松松地拍了拍我的脸,说:“There,done.”
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感觉自己也提不起力气再争论什么,便没吭气。
“对于第一次在你的房间里,你的床上跟你过夜,”Carter走回另一侧来躺回床上,说:“This is certainly NOT what I had in mind.”
“但是,没办法。”他无奈地躺好,继续握住我的手放到他身上,低声说了一句差点让我哭出来的话:“想想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我已经很庆幸了。”
有时候,人的生命真的是很脆弱的,我闭着眼睛强忍着胸口涌起那一股洪流。
好半天后,Carter突然问我:“Why Pea soup?”
“啊?”我猛地清醒过来,问:“你说什么?”
“Why pea soup lake?”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这么拼命要去?”
“因为——”我迟疑了一会儿,捏紧了他的手,说:“那里是Jason承诺过带我去的地方,我们俩一路背包露营进去,在湖边那块石头上,at sunrise,他要向我求婚。”
“He promised.”我把头扭过去,说:“我只是想来亲眼看一看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