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4年,洛阳城东。
李白刚刚出席了一场粉丝见面会。
这是他被“赐金还山”的第一站,说白了,就是被挤出了皇家社交圈,赔了点安置费。
他发现粉丝们的热情大不如以前,探讨诗歌的少,打听杨玉环丰胸秘籍的多。
李白很郁闷,当场发飙:
我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扬长而去。
而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全国诗歌界的第一大V。
长安的精英圈子“酒中八仙”、政坛名流贺知章、皇妹玉真公主,都是他的粉丝。
就连玄宗在路上看见他,也会摇下车窗打个招呼。
可是现在,一切恍若隔世。
李白走进一家小酒馆,倒了一杯酒:
来,兄弟,走一个。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是杜甫,眉宇间,一股英气。
此时,杜甫已经在粉丝见面会候了一天,终于能跟偶像坐在一起喝酒了,他举起酒杯:
白哥不必烦恼,是金子,总有散尽的时候。
你会不会聊天?
白哥不要捉急,我是说,功名如浮云,而你志在星辰大海。
杜甫连忙解释。
那都是从前了,没看我大批脱粉吗?有的还回踩。
白哥还记得“掷果盈车”的故事吗?潘安又帅又有才,一出门,姑娘们就往他车上扔水果。
做不做官,都有人供养。而白哥你长的像李易峰一样,靠颜值,一样能红。
那都是死忠粉,我又没有。
李白喝了一口酒。
杜甫停顿片刻,砰地一声,把酒杯往桌上一磕:
有。我就是。
李白呵呵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这样的话他听多了,自从飞黄腾达,连很多鄙视他的人也都黑转粉:
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谒:读ye,拜见)
杜甫,会不会也是一个脑子发热的小粉丝?
但他没想到,杜甫是认真的。
他真心仰慕李白的才华,每写一首诗,他都要@李白:求哥指点。
但多年过去了,李白只把杜甫看做一个老实的小弟。
他的朋友圈迎来送往,跟一个又一个大神搞互动:
孟浩然要去扬州,他秀图发文: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王昌龄被贬,经过贵州,他挂念兄弟之情: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就连请他吃了几顿农家乐的汪伦,李白也不吝笔墨: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但对于杜甫,他只有一句调侃:
借问别来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
兄弟,别只顾着写文章,该补补身子了。
而杜甫呢。
对李白从不吝啬赞美与崇拜。他一生给李白写了15首诗,基情力透纸背。
就算李白犯了政治错误,身败名裂,杜甫依然力挺李白: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很多时候,朋友看不下去了,心疼他:李白不值得你粉。
但马上被杜甫打断:
不,我不计较这些。我看重的是他的才华,我要给后人一个榜样,怎样才是一名优秀的死忠粉。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几十年后,李杜王孟,都随着盛唐一起翻篇了。
中唐到来。
在洛阳的一个宅子里,一个叫张籍的诗人正在吃早餐。
餐桌上放着一罐无添加蜂蜜,几个面包片。他洗了洗手,小心翼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把纸放在餐盘上,点燃,然后轻轻把灰烬聚拢,收好,倒上蜂蜜,搅拌均匀。
然后,他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张籍打了个饱嗝:
“致君尧舜上”,比“星垂平野阔”好吃。
没错,他吃的是杜甫的诗。
彼时的张籍,是皇家大学著名教授,也是乐府诗的革新主力。他的朋友圈里有韩愈,有孟郊,都是大神。
你要是还没想起张籍是谁,我就用他的名句吓吓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按说,这么有才,也有这么多大神朋友,他用不着粉杜甫,可他却是个骨灰级的杜甫粉,他用雷人的崇拜方式,创造一个粉丝新物种:杜雷丝。
杜甫写:生女犹能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张籍就写: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
杜甫写《新婚别》: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张籍就写《征妇怨》: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杜甫写《春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张籍就写《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不仅文章向杜甫致敬,就连做人也向杜甫靠拢。
张籍还有一个大V朋友,叫白居易。
这也是一个耿直的boy,朝内朝外,他看到不爽的事就怼,连大Boss唐宪宗做的不对,他也直言不讳,一生得罪了不少小人。
晚年的白居易,卸下官职,住在洛阳的一栋别墅里。虽说衣食无忧,但平时那些自称脑残粉的同僚们、下属们,都渐渐不上门了。
只有张籍,经常登门拜访,陪老同志下棋聊诗。
没了权力,才能看清人间冷暖。白居易很感动:
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
今我官职冷,唯君来往频。
我位高权重的时候,你很少上门。今天我没有权力了,只有你还愿意过来。
这个场景,千百年来都在上演,直到今天。
从作品到人品,张籍用行动做了一个死忠粉的标准姿势。
又是一个喝酒谈诗的下午,秋风萧瑟,夕阳斜照,张籍望着躺椅上的白居易:
老白,你这辈子,就没个偶像?
当然有。
哦?是谁?
你猜猜看。
你的《长恨歌》一出,谁还敢歌?你的《琵琶行》一出,谁还行?
李贺,27岁就走了。元稹,你俩是好基友。韩愈,跟你风格不搭。孟郊,太严肃了……真猜不出来。
白居易从躺椅上坐起身,眼前的茶杯冒着雾气,他抿了一口,看着张籍,吐出三个字:
李商隐。
你是说那个毛头小子?哈哈。
但随即,张籍屏住了笑。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没错,如果要在中晚唐选一个唐诗的旗手,除了李商隐,再无他人。
白居易真的是李商隐的粉丝吗?
不仅是,还是绝对死忠粉。
白居易粉李商隐,不是在朋友圈给他点赞,也不喝他的“诗灰”,而是……叫他爸爸。
你没看错。
退休之后的白居易,越看李商隐的诗,越觉得这是一个超级大神。于是,就公开给媒体说:
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
意思是:我死之后,来世愿做你的儿子。
要知道,白居易比李商隐大40岁,官也大了好几级。按说,如果真喜欢一个后辈,就让他给自己做儿子呀。
比如曹操,看孙权很有才,就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先占你点便宜。
但白居易一个老前辈,对后生说这样的话,这得死忠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也这么问,说明你不知道,李商隐对晚唐的诗歌界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吧。
自初、盛唐以来,以李、杜为扛把子的诗仙诗圣,已经站在了唐诗的珠穆朗玛,光芒万丈。
你看得着,但你永远够不到。
到了晚唐,后辈诗人都在走前辈的老路。这就好比,前者是开宗立派的宗师,后辈不管武功再高,也是在宗师的套路里玩耍。
后人曾有过总结,整个唐诗,能够开宗立派的只有四个人:李白、杜甫、韩愈,以及李商隐。
李商隐的诗,既简单直白,却又朦胧难懂,它让汉字组合达到了最美的意境。
他写情,深入浅出: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吐槽皇帝不问国事,只想长生: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敢揭开血淋淋的现实: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还能用最简单的字,勾画出苍凉之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而他更多美到爆的诗,竟然连标题都不要,题为《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献出膝盖,那就看他这首谜之神作: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一个字你都认识,但你能说出他的意思吗?
这就叫“诗意”。
在唐诗星空里,李商隐不是最瞩目的那一颗,但一定是你不能忽略的。
他的诗很少用生僻词,却很难翻译,从不给中间商赚差价。
这有点像王家卫电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不用去管他想说什么,你只要欣赏他怎么说就行了。
白居易死忠李商隐,就是一个老前辈,对一个天赋秉异的少年的钦佩。
现在,让我们把时针拨回到769年。
那是杜甫即将去世的前一年,他从成都,一路颠簸,要去长沙投靠朋友。
半路上,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写了一首《南征》,结尾句是10个字: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老子做了一辈子诗,也没个死忠粉啊。
那一年,张籍才4岁。
如果他能听到杜甫的叹息,不知道那一刻,他会不会把奶嘴吐出来,也像杜甫对李白那样,对杜甫大喊一声:
有,我就是。
杜甫一辈子死忠李白,张籍把自己弄成杜雷丝,白居易认晚辈做爸爸。
说白了,无非“知音”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