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之 阿跷

去年回上海时,老妈说起老屋那边的邻居阿跷死了,死在牢里。儿子女儿都不肯去见,身后事甚是凄凉。唏嘘一阵,不免想起许多往事。

阿跷因为跛了一条腿,大家都叫他阿跷,大名倒没人知道了。连他女儿小冰也叫他跷爸。关于阿跷跷脚的成因,阿跷自己说,他是退伍军人,脚在部队受的伤。大伙就说,嗤,这年头又不打仗。阿跷说,耶呃,不打仗还有演习啊。大伙就要求看残废军人证件,阿跷拿不出。

于是一致推断,肯定是为了女人挨的打。有人说话就不着调了:不会是文仙的相好打的吧?阿跷就变了脸,眼乌珠一瞪,扭头往旁边的街心花圃里狠狠啐了口痰,跛着一条腿走了。

文仙是阿跷的前妻。文仙模样俊俏,性格风流,更因为长得白,得了个诨号叫白妹。女人大凡有点姿色便守不住自己。文仙是个理发师,认识的男人不少,据说相好也不少。当初嫁给阿跷,是因为阿跷是大厂的工人,工资高,福利好。渐渐地文仙开了眼界,觉得外面的男人哪个都比自家男人路道粗,花头浓。阿跷眼瞅着女人越来越豁边,无奈答应离婚。两个孩子,文仙一个都不要。但是儿子小峰未满周岁,文仙允诺养到三岁再给阿跷。

阿跷带着五岁的女儿小冰搬到我家隔壁。

没多久,文仙在一个深夜把一只摇篮放在阿跷家门口,悄然离去。孩子哭得象饥饿的狼崽子,整条弄堂的人都起来了。阿跷正好下夜班回来,也不言语,默默从街坊手里抱过儿子。众人都道文仙这个女人不是女人,只管自己骚逼,孩子都不要了。

阿跷从此又当爹来又当娘。他粗鲁,孩子不听话就打,常听得他家里大的哭小的嚎。不过倒也没短了孩子们的吃穿。

对门孟家媳妇见孩子们没娘挺遭罪,经常做些鞋袜给他们。孟家儿子在乡下教书,半个月回来一次。阿跷就帮孟家媳妇干点粗活,一来二去好上了。

有一年寒假,午后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做功课。听得隔壁孟家院子里阿跷和孟家媳妇在说话。阿跷说哪能,我比你男人有力道吧。孟家媳妇就嗤嗤嗤笑,两人挤在院墙根下亲嘴,亲得啧啧有声。

等到晚上大人们下班回家,我急急跑去搬嘴舌:妈!妈!阿跷和孟家媳妇轧姘头。结果我妈赏了我三个嘴巴子。一是为我偷听,二是为我搬嘴学舌,三是为我说下流话。我的嘴肿了两天。阿跷见了老惊讶地问,大学生,怎么啦?从我读小学起阿跷就叫我大学生,他见了弄堂里别的孩子都凶巴巴的,唯独对我笑咪咪,皆因我读书好,他看得起我。平常从厂里食堂带点心回来,也会给我一份。可这回我恨上了阿跷,长到15岁,第一次挨打,都是因为他。我也不叫他阿跷叔了,给了个白眼珠,转身就跑。

过了腊八,天寒地冻,外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竟溘然去世。妈吓得失了魂魄,抖着两条腿去街道给爹打电话。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待到天色欲暝,寒鸦将语,妈还未转来。外婆在厢房里躺着,无声无息。我在外面客堂间坐着,手脚冰凉,脸煞白。

弄堂里的二流子阿蔡路过,窥见我独坐窗前,起了歹心,说要带我出去吃点心,叫我把门开开。我木着一张脸没反应。正当阿跷听到动静走出来,一见阿跷我便放声大哭,外婆死了,我哭着说。阿跷一拳捅走了阿蔡,把我带去他家跟小冰玩,他帮着我妈料理后事,直到爹回来。

外婆丧事后没多久,阿跷和孟家媳妇的事儿就捅开了。那孟老师是个文弱书生样,不敢跟阿跷打,阿跷虽是个跛子,却是个狠角色,横起来不要命的。孟老师只能跟自家女人出气,这男人是个阴毒的,抡起一根顶门闩照着女人的腿打下去,说是让她跟阿跷跛成一双。女人哭回娘家,娘家是船民,五个兄弟个个浪里白条。听得大姐受欺负哪肯善罢甘休,寻上门来,也把瘪三姐夫的腿打折一条。街坊们只挤在孟家门口轧闹猛,无人敢拦。阿跷拨开众人,在五兄弟眼皮下把孟老师背起来,一跛一跛走出去,把孟老师放在脚踏车后座上,推到医院。

冤家易结也宜解,这事儿就这样了了。不久,阿跷讨了个乡下老婆。那老婆带了个拖油瓶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胸高屁股圆,脸蛋粉嫩。有阴损的人就说阿跷门槛精,讨了一双。话传到阿跷耳朵里,阿跷暴跳如雷,操起菜刀要跟人拼命,被我爹死死抱住。阿跷说妈逼,畜生养的做这种事。过了一年,阿跷像像样样地把拖油瓶姑娘嫁了出去,从此再无闲话。

阿跷的女儿小冰象娘,长得象,性情也象。一张雪白的娃娃脸,眼睛又大又圆。她小学五年级开始屁股后面就跟着一串男孩子,有帮她做功课的,有给她买零食的,还有个傻孩子专门负责帮她带弟弟。小冰到了初三就出落得象个大姑娘了。那一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她悄没声息地,把一个孩子生在了牛仔裤里。阿跷象疯子一样闹了一阵,不好打女儿,就拿儿子小峰出气。闹罢了,没办法,只好女儿外孙一起养。小冰就此辍学。几年后,小冰要开服装店,问阿跷要本钱,阿跷哪里拿的出。愁的天天喝劣质白酒。每当阿跷愁钱的时候,酒的档次就会降级,有时干脆用开水兑酒喝,那表示愁得一筹莫展了。不过这回,阿跷还没到喝兑水酒的地步,就缓转过来了。我爹看见阿跷那几天居然在喝青岛啤酒了,还大声吆喝他女人炒个雪菜肉丝上来。

那个黄昏,家家都搬了桌椅在弄堂里乘风凉,别人家晚饭早早吃好了,只有阿跷还在独自咪老酒。阿跷家在弄堂口,当警察出现时,阿跷连酒杯都来不及放下。

阿跷因为偷厂里的铜,被判了十年。

十年以后,阿跷出来,乡下老婆倒本份,还在屋里守着,一双儿女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听说小冰带着孩子去了深圳,小峰整天和一群小流氓鬼混不着家。阿跷叹口气,想去找找孩子们,又一想,罢了,随他们去吧。

阿跷以前是八级钳工,五好职工。工厂念他的好处,重新收留他。不过原来的岗位不能干了,便叫他管了仓库。阿跷也是勤勤恳恳的,这样干了几年,眼看快退休了,有一天,小峰突然回来了。人老了恋儿女,阿跷快活得不知怎么好了,叫小峰陪他喝酒。

小峰借酒壮胆,对阿跷说,阿爸你欠我的。阿跷说妈逼我把你养大,我还欠你了?小峰说你打我太多,我身上到现在还有疤,说话就撸起袖子。阿跷没看疤,小峰身上有多少疤他心里清楚。他拿酒杯的手停在空中,眼珠茫然地定格在一个方向。好半天,他放下酒杯,低下头,说小峰你想要啥说吧。小峰说我要钱。

阿跷再次铤而走险,他把铜管串成一串绑在腰里,堂而皇之走出厂门。他干了三次,第四次,栽了。因为监守自盗和惯犯,阿跷被判了重刑,二十年。

阿跷二次入狱时,我已经离开上海,在越洋电话里听老妈絮絮叨叨说些邻里旧事,我并不打断她,说到阿跷时,我叫起来,不会吧?妈说怎么不会!她亲眼见警察押着阿跷出弄堂的。作孽,阿跷跛着脚走不快,警察还推搡他。乡下老婆第二天就收拾收拾走了,房子一直空到现在。

妈说,阿跷是个好人。我想阿跷若泉下有知,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得意吧。

树的花花世界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钱三娘子' 的评论 : 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姐,在环卫局开扫地车和洒水车的巾帼司机。也不晓得哪个戳刻的起这个外号。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树的花花世界' 的评论 : 垃圾西施,哈哈,这个绰号肯定有故事
树的花花世界 发表评论于
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弄堂里的胖妹妹,垃圾西施,小和尚。写得真好!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菲儿来了,欢迎!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文取心' 的评论 : 谢谢,谬奖哈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观民济德' 的评论 : 谢谢济德。当年离开故乡,发誓不会想,结果还是“没法不这样”。。。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佩竹白露' 的评论 : +1写得真好!
文取心 发表评论于
灵光个。
观民济德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象王朔说老舍的,对故乡的热爱,“他也没法儿不这样,那些人没一个外人,都是亲戚里道街里街坊的”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摩卡小姐' 的评论 : 谢谢摩卡小姐。可不是古话说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翩翩叶子' 的评论 : 谢谢叶子。今年要闷煞了,写写东西消遣哈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佩竹白露' 的评论 : 谢谢佩竹,谬奖。评论好精彩。
摩卡小姐 发表评论于
阿跷,虽然身带残疾,生活艰辛,但重情重义。故事写的真好!
翩翩叶子 发表评论于
钱三娘子,笑煞了,文笔好而且写得很滑????,好看。
佩竹白露 发表评论于
爱与恨, 生与死, 罪与罚。 虽是凡人小事, 个个鲜活, 跃然纸上。 好文采!
佩竹白露 发表评论于
爱与恨, 生与死, 罪与罚。 虽是凡人小事, 个个鲜活, 跃然纸上。 好文采!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谢谢采菊。是的,人性非本善,也非本恶,人的善恶就像硬币的两面分不开。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溪姐姐' 的评论 : 谢谢小溪姐姐。有空多来坐坐,切切茶,刚刚咸话。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故事极有意思, 文字写得漂亮。 人的好坏, 勿好用一句言话讲清, 好人有得坏的地方, 坏人也有好的一面。
小溪姐姐 发表评论于
侬生了漂亮,上海艾窝刚故事,也老老灵的!阿跷写得活龙活现,心肠不坏,是个好宁,生活所逼。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