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黄马河 (三)
多年后,吕向红也许已经对1971冬天留给自己的许多印记感到模糊,但那段岁月是不会忘的。
首先是那个913事件。文件传达后,对高层政治人物命运起伏不太关心的吕向红没有觉得有什么震动,伟大统帅再一次粉碎了企图篡党夺权的阴谋而已。但是男生那里有不少议论,周慧芳有时将那些议论在女寝室传播。比如对文件中517工程纪要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的议论。虽然女生们听着只是沉默,但都能感受到某种共鸣。吕向红有时也思考自己的命运:我为何到这里?今后怎么办?
虽然没有多少波澜,但“变相”这个词在知青们平时的语言中成了最频繁的词。比如,有人早上碗里咸菜没吃完就倒在门外给场部家属散养的鸡吃,就有人开玩笑说是“变相浪费”。有人干活时多上了趟厕所,就有人笑他是“变相偷懒”。
终于,有人将这个词冠在恋爱之上。一天,周慧芳将碗里的一条鱼夹给张天炽的时候,有人当众开玩笑说是“变相恋爱”。周慧芳当时瞪了那人,当吕向红以为她会继续呵斥他的时候,没想到周慧芳转过身去,脸上浮现了某种藏不住的笑。
吕向红第一次见到生活中这种暧昧场景。以前只是在小说中读到,比如《林海雪原》中白茹对少剑波。吕向红将周慧芳的各种行为片断抽出来审视,她发现,周慧芳确实恋爱着张天炽。
想着想着,吕向红忽然自己笑起来。别人问她笑什么,她胡乱编个谎圆过去了。
吕向红继续想着周慧芳和张天炽以后要是能成婚的景象。在她心里,他们是自己的哥哥姐姐。以后自己去他们家串亲戚,多幸福呀。
憋不住自己的兴奋,傍晚吕向红将周慧芳拉倒场部露天会议场的一个角落,直接问:“说,你是不是和张天炽在恋爱?”
周慧芳红脸假装生气:“死丫头,我打烂你的嘴。”
看着还在傻笑的吕向红,周慧芳静下来,说:“向红,可别乱说呀,你知道就好。”
吕向红激动地抱住周慧芳:“我不说,我就想知道,太好了,我觉得这样好。。。。。”
由此,吕向红与周慧芳的友谊似乎更进一层。别人觉察到了,在搞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上,还有人给她俩提意见,要她们注意不能搞小团体。
有了这个格式设定,吕向红在张天炽面前也比以前活泼起来。以前只是将他当作男知青伙伴,当他照顾自己的时候也只是默默地将他看成哥哥。平时跟张天炽说话,总有某种拘束,同其他男知青开玩笑的话,决不会说给张天炽。
现在不一样了,在她眼里,张天炽忽然成了姐夫。她可以无拘束地同他开玩笑,有时还撒点娇,因为她是周慧芳的妹妹。对于这种变化,张天炽开始还有点惊讶,后来也就习惯了,他对自己说:嗯,这丫头可能完全适应这里了,这是好事。
冬天又到了,今年虽然不需要像去年那样大量造田,但另一项工程又来了。
起因就是县里决定让农场和向阳大队在行政管理上分开。
赵家老屋村(也就是向阳大队)原是一处河湾,大湖被改成大圩后,才让它与黄马镇有了陆地上的直线对接。前章提到过,当时大圩还没有路,因为淤泥上不能通行。
赵家老屋村背后有条路,20多里路通向茅衫镇。那条路虽然挺宽,却是条土路,主要是板车用。没下雨路干的时候汽车也能开上去,但下雨就不行了,车轮会下陷,动不了。当时汽车很少,雨天汽车根本不会来,所以不是问题。但自从农场被配了两辆拖拉机后,矛盾出来了。
那种东方红28匹马力的拖拉机有两个巨大的后轮,可以让它可以在雨天也能在这条泥路上开。但可怕的后果是,泥路上被压出了两条深深的沟。这样等到晴天,汽车和板车通行就麻烦了,你只能骑着这两条沟中的一条行进。想换个道出来,必须从边上铲土将沟填平,要不车轮就会卡在那里。
开始还能忍受,后来路边的民众就不干了。先是抗议,看没效果,有个村子的人干脆把路挖断,弄了一条深沟。为了不被扣上破坏社会主义的帽子,他们说是为了引水,搞农田基本建设。
公社干部过来调解,没有效果。最后责令拖拉机只能连续7天天晴无雨后才能上路。大家想象,江南那里,连续5天不下雨得概率不是很高。所以农场很不高兴,有时拖拉机出去拉货,遇到雨天,只能停在外面等天晴。
这种拖拉机除了后面加个拖斗搞运输外并没别的作用。农场都是淤泥改成的田,虽然拖拉机后面可以配铁犁铁耙,但不能耕田,因为拖拉机一下田整个机身都陷下去。有一次试验,陷得太深,弄不上来,几十人连挖带拽花了两天功夫才把它弄上来。
因为是当地人,这件事场长赵大沙子是偏向附近各村的,但书记梁茂长觉得这样不行。以后农场发展,还会有更多机械化,没有路怎么行。可是要将20多里的路都修成沙石路,没有那个财力物力。于是他就看上了黄马镇。
黄马镇和茅衫镇虽属一个县,但属于不同公社。虽然当时许多村都改了革命的名字,但公社名字没改,一个叫黄马公社,一个叫茅衫公社。梁茂长想,如果我把场部放到大圩的那一端,靠近黄马桥头,运输问题就解决了。黄马桥后面的那条山路是沙石路,走拖拉机走汽车一点问题都没有。
别看黄马桥建了几百年,但黄马镇街区仅限在河的一侧,也就是靠山的那边。河的另一边仅有河堤上零星几个农舍。那些人原来是下游过来逃荒来的,当时只是在这里当佃户,得到吕家许可在河堤上建个茅棚零时居住。49年解放后,那里才成为固定宅基地。从前,当地建房子讲究风水,像这样弄个房子前后无依靠绝对不行,所以河那边虽然有田种了几百年,田主和耕种者都不在那里建房。
想在大圩靠黄马镇那边建场部,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县里批准农场归属黄马公社领导,得准使用黄马桥,另一个就是需要从铁树岭取土填出河堤边一处高地建场舍。不能直接在淤泥上建房,一旦出现1959年那样的大洪水,河堤溃坝,房子就被淹了。
梁茂长调来农场前,是黄马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他到同黄马公社和以前的老领导进行了交流,不想得到了强烈的支持。然后他们一起到县里做了报告。梁茂长在县里说,以后农业学大寨,搞机械化,交通是个大问题,这样做,对农场发展是必要的。
县里派人到茅衫公社开会,除了向阳大队对这个有意见,其他大队都赞成,说:只要拖拉机不上我们的路,别说归属别的公社,农场就是归属别的县归属别的省我们都没意见。
场长赵大沙子和向阳大队有意见主要是认为大圩是他们出力搞的,把它交给别的公社,心里不痛快。
最后县里折中了一下,将部分已经成田的圩区划给向阳大队,其余大部分(包括知青们开辟的田)归属农场。自1972年1月1号,农场正式归属黄马公社。
这件事让知青们感觉兴奋。这一年,知青们的收益不错,分红后每人发了40元钱,队里还留了一部分留成。本来场里说要用这钱,加上上面一些补助要为知青换房顶。现在好了,干脆在新场区起新屋。
农场还改了编制,以前农场和大队一样,底下设生产队。现在换成版军事化编制,农场底下设连,原来的场区属一连,连长由场长赵大沙子兼任。赵大沙子说他不愿意离开家,宁不当场长也不去黄马镇。所以就安排他流在原场部。知青们组成3连,由场支部委员李晓进当连长。还有一些迁移户组成了2连。1连和2连下面不设排。之所以在知青连设排是为了将原有的知青和新来的知青分开,以便上面给的新知青补助好管理。
张天炽当了排长,除新知青外,知青们劳动安排,账目管理都是他负责。 李晓进对张天炽很满意,当上连长后,李晓进管具体事少了。和去年一样,他还在冬天忙着带着新知青在大圩里造田。张天炽想带人过来帮忙,李晓进不让,说:“只有自己亲自养的猪,肉才吃得香。” 这句话不是当地得老话,一定是他在部队学来的。
县里找来煤矿的工人在铁树岭爆破了几处,让农场作为取土场。然后场里所有人除新知青外都开到黄马镇搞新场区建设。知青们带着被褥被安排到一所小学居住。那间小学是吕氏宗祠改的,两间位于2楼一角小教室成了知青们的男女寝室。没有铺,稻草垫铺在地板上。地板是木的,屋顶是瓦顶,墙是青砖,所以知青们感觉条件升级了。
知青的任务就是给拖拉机装过来的土卸车。除了场里的两台拖拉机,黄马公社还支援了两台。装土工作比较重,由农场其他人员和黄马公社组织的民工干。有意思的是,农场两位拖拉机驾驶员露了脸,他们可以倒车将拖车斗弄到堆土的端头,这样卸下的土倒下去后就不用做过多平整工作了。黄马公社的那两位驾驶员不敢倒到那个位置。这也难怪,农场的驾驶员都是部队开汽车的复原军人,技术好。
卸车也是很累的,并且需要体力。张天炽将男知青分成四组,每组负责一辆拖拉机。这种工作不是连续干,但拖拉机一来就必须快速卸车。女孩子干这个体力不行,于是张天炽安排两个女生负责做饭,两位女生负责烧水送水,还有两位女生在场给他们服务。比如在桥头管理交通,以防拖拉机过桥时出事故。这座桥沉重力没问题,但桥面很窄,只能一辆通行。而且,卸土的那一侧有段路也很窄,拖拉机错车时也需要帮助。
干了半个月,场部填土工程结束。然后就是填土筑一条从新场部到老场部的土路。不仅当日常交通用,收割时还可以用拖拉机运输稻谷。这个进度也很快,因为路不需要像场区填那么高,另外,长度也就2.5公里长。
等路筑好后,向阳大队忽然觉得农场这条路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他们现在可以拉着板车到黄马镇买煤买化肥,以前只能走20里路到茅衫镇。
书记梁茂长对知青们很满意,决定先建知青宿舍再建场部房子。这个很简单,瓦匠两三天就完成了,还是土坯墙,但屋顶是瓦。里面装修也升级了,平整的白色灰浆墙面,玻璃窗户。最最重要的是,里面还装了电灯。虽然电还没通,知青们知道那很快,场部建好后安上变压器,电就会接过来。
本来可以回上海过春节的,但吕向红决定不回了。搬入新宿舍让她感到兴奋,她不想错过任何热闹。快到春节的时候,多数知青都回家了。张天炽和一个男生没回,梁茂长让他们看场,别让人偷了建场的建筑材料,每天给双倍工分。
周慧芳也没回,她说本来春节她一家都到外婆这里过,所以直接留下了。吕向红知道她是为了张天炽。
吕奎达元旦期间曾经过来看过新农场,还请吕向红到镇上一位吕家宗亲那里吃了顿饭。知道她不回上海过春节,吕奎达让她到县城去,吕向红答应了。周慧芳让吕向红别去县城,就在她外婆家过春节,另外两人在农场正好作伴。 吕向红觉得也好,就让回县城的知青转告了吕奎达。
吕向红发现,虽然只有四个人,周慧芳的菜做得非常丰盛。新场区的菜地虽然开了,但菜不多。周慧芳每天都到老场区菜地里摘新鲜菜,还从外婆家弄来腊肉。和张天炽一起看场的男知青笑:要是能天天过上这日子,我这辈子就扎根农场了。
吕向红随口说:“想得美,你这是沾了排长的光。”
那男生笑了,周慧芳没说话。但吕向红发现张天炽脸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严肃表情,吕向红立即觉得这话不该说,但又不太清楚是为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