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的故事

利格快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大姨净伊打算让利格去她任教的学校,她说利格天生胆小,容易被欺负,她得看着利格才放心。母亲对这事倒不理会,任由大姨去安排。

大姨净伊比着利格脸的大小,做了两幅口罩,净伊说她的学校比较远,利格得走一段路,冬天风冷,得戴口罩,仔细着凉。那是用剩下的花布头拼的口罩,中间垫了薄薄的海绵,四维用净色布滚边,手绣了利格的名字LG,利格戴上口罩,仿佛带上一朵五色的花,两只露出来的眼睛亮晶晶的。

 

净伊左右调整着口罩带子的长度,嘴角含着笑意。净伊的眼睛是长长的半月形,里面有一层润泽的光。比起不耐烦琐碎的母亲,利格从小就更依恋大姨净伊。利格盼着冬天早早到来。

 

却不曾想到先来的是大姨净伊生病的消息。净伊是结肠癌,没有人知道她撑了多久的不舒服,到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了。净伊像一根纤细的稻草,被风吹倒,再也没有立起来过。

 

没有了净伊,利格就在家门口上了学。

 

1976年也是个不寻常的年份,那年发生了许多事。净伊也是在那一年走的,36岁。1976年成为利格记忆的起点,如果说时间能够倒流,人能够重新选择,利格有两个深 藏在心的愿望,一是净伊不死,二是戴上那个口罩,在净伊润泽如水的目光中,在净伊浅浅的笑意里,每天和大姨说再见。

 

净伊是家里的长姐,她顾着底下一串的弟弟妹妹们,即使结婚后也是如此。在那些物质匮乏艰难的日子里,净伊忘了自己,最终把自己整没了。姨夫在净伊死后半年再婚,娶了一个妖艳的女人叶娘,叶娘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净伊所有的照片书籍全部烧了,当街烧的。有人跑来告诉利格母亲,利格母亲一分钟没耽搁,带着舅舅们冲进姨夫家把所有的锅碗碟盘统统砸得粉粉碎。

 

火光,碗茬,焦黑的相框……净伊是个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纵有千般委屈也是自己兜着。弟妹们在净伊走后,极少开口提及她。但是那天他们把净伊的照片从火里抢出来——大部分都残缺了。他们甚至砸掉了每一只勺子,然后挽着净伊的一双儿女回家。

 

利格长大后才明白,大人们更习惯用愤怒掩盖悲伤。

 

小舅也和利格一样常常想起净伊,小舅年纪越大,想起来关于净伊的事就越多。利格三十岁上头生了孩子,孩子带稍硬点的尿布就烂屁股,小舅听人家说软纱布做尿布最好,就跟周围上班的人收集了好多,晚上赶着送过来。利格看见小舅用剪刀尖尖挑出线头,一层层的把纱布拆出来,铺平。做完一个,再做一个,一晚上拆了几十个口罩。

 

远处过江的最后一班轮渡发出一声长鸣,夜深了。利格不知怎么就想起净伊当年做口罩的事,小舅说净伊的坟头每年都塌陷的厉害,每年他都花很多时间培土加固。小舅说以后净伊的坟能够迁到外公外婆一起就好了。

 

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几经波折,终于拆迁了。拆迁款项分到净伊的那份,净伊的孩子们决定用这份钱为净伊买一处更好的墓地。叶娘对他们并不好,这些年他们仅仅和姨夫保持着微弱的礼节性的关系。但是他们决定买的墓地是两份的,净伊和姨夫的。他们告诉姨夫的时候,姨夫不吭声。叶娘又是可以想见的一份大闹………净伊的孩子们这次很强硬的不让步……说我爸我妈,天经地义

 

利格听说这件事时,心里一别一别的跳。她已经移民海外多年,本打算今年回去看看,从年头等到年尾,满大街的人,老中老外 ,都被强制性的要求戴口罩~不是为了保暖~病毒来了,世界变了。

 

利格也随身备着那种医用的纸一样的口罩,每当她蒙上自己的口鼻,对着镜子压紧口罩时,不经意的就会想起净伊做过的那两只口罩、从未有过机会使用的口罩。多少年了,时光飞速而过。 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要经历各样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利格要去净伊的坟头看看,利格要对净伊的孩子们说:我亲爱的大姨净伊,一个身前都不愿意为难别人的人,身后又怎么会为难别人,让她安静的和父母一起吧!

 

 

 

外面的世界 发表评论于
今年想到口罩就一言难尽,今年戴着口罩也掩饰不住心中那么多无奈,忧伤,愤怒。。。
还好这年就快过去了,希望明年可以不戴口罩,恢复正常生活。
节日快乐!
蔡田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石假装' 的评论 : 是!活着的人要愉快,不能矫情。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看得好难过,看到砸碎锅碗那段挺痛快。
活着的,一定要活得愉快!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