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寻桂殿》—桃花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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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小镇

韦源躺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看着妻子蒲盈。她今天的打扮非常悠闲,一条牛仔裤,一件极短的黑色大衣,脚下是一双棕色的登山鞋。韦源暗暗地赞叹,美人迟暮了还是美人,像她这把年纪的人,有几个人敢穿这身衣服?

“蒲盈,我发现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韦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

“什么气质?”妻子正忙着收拾背包准备出门。

“那是现代小青年身上找不到的一种气质。像现在电视剧《红楼梦》正在海选的演员,我看那导演真是白费心机,选那么多出来,没有一个能达标。因为这种气质已经绝种了。”

“你说的是87年版中那群演员的古典气吧!”妻子将背包放在椅子上,抱着手看着他。

韦源想了想说:“古典气,贵族气,……还有一种气我一时说不上来。像你那两个好朋友,还有这位刘姥姥身上都有这种气。”

浦盈看看表说:“你慢慢想着吧,想好晚上告诉我。”说完后她挎上背包出去了。

听见妻子的关门声时,韦源已经完全清醒了。结婚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弄明白,妻子为什么会与一个比她大三十岁,住在深山荒庙里的农村老太太结成忘年交,一个省中医院的主任医生和一个住在山野里的刘姥姥,究竟有什么共同语言?那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僧不僧、道不道地住在深山破庙里,养这一群鸽子,几只鶏。也不知以什么为生。他问妻子,妻子总说:“人家不说,自然有难言之处,何必去刨根问底。”他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女人真是个猜不透的谜。”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

浦盈在海源寺下车时,太阳还没有升出来,但天已经大亮了。寺里传来喃喃地念经声,空气中飘着香味,周围一片和祥安宁。苏雅穿着套墨水蓝的名牌运动装,手拿一本书站在路边的树下翻看。她从香港回来度假,跑了几天人瘦了一圈,也晒黑了许多。看见蒲盈,她忙将书收进背包里,两人说笑着朝山上走去。

清风习习拂面吹来,山道两边时时可见五彩缤纷的野花点缀在灰白色的山岩上。

“我常常想起我们第一次爬妙高寺的情景来,就像前生前世的事情,也不知小玉现在在天的哪一方。”浦盈看着山谷间那片较开阔的茅草快有人高的旷野说。

苏雅说;“我忘了告诉你,几年前,妈妈在金碧路遇到小玉她妈,要了她在英国的地址,妈妈寄给我,那天我恰好忙着出门将信装在包里,遇到一场大雨淋成落汤鶏,回家打开信一看,上面的字迹全模糊不清了,简直就和电影《向左向右》一模一样。”

“说不定小玉就是你邻居呢?”浦盈笑着说。

“也可能,但她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呢?她倒是常常出现在我梦中。”苏雅开始有点气喘。

“是呀!梦中我们三人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贪玩,什么地方都敢去,连魔界也要去逛一逛。”浦盈掌起小花伞,遮住升起的太阳。

文化大革命中,众人忙着打派战。她们还小,呆在家里闷得慌,就背着家长,到处去游玩。昆明近郊的古庙、道观、塔楼全被她们游遍了。每逢同学小聚时,她们就非常得意地给同学们讲述昆明各庙宇的风景和典故。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有一次,吕虹茵问:“你们去过妙高寺吗?”三人愣住了,因为她们从未听过昆明有这个寺。

“你去过这个寺吗?”小玉反问。

“没有,妈妈常常骂我妹妹说:你就像妙高寺的狗——又跳又咬。妈妈还说一进妙高寺的大门,左边有一棵白色牡丹花,右边有一棵粉红芍药花。据说那芍药花是牡丹花的丫环。如果芍药死了牡丹就活不成,牡丹死了,芍药也必死。”

“你知道妙高寺在哪里吗?”三人听了就像发现珠宝似地,眼睛发亮。

“听妈妈说,妙高寺在海源寺后面的大山里。”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到海源寺后面的山里寻找妙高寺。在山脚下的小村子里,三人隔着爬满粉红色,紫兰色喇叭花的篱笆,问了一个正在菜园子里割韭菜的老太太,妙高寺在哪里?

“那寺庙在这些大山里,没有路。已经荒废多年了,没什么可玩的。”老太太手捏一把韭菜,看着她们,不明白三个女孩要到妙高寺干什么。

山中响着涧下水,乱石丛中野花开。不见人影,也没有村舍。最后在那片较开阔的茅草快有人高的旷野里,遇到一位进山打柴的中年男子,指点迷津,三人才算找到了妙高寺。

妙高寺在这座山顶的深处,抬着头才可以看见绿树掩映中的断墙残壁。爬到山顶一看,寺门只剩下了门框,里面由半壁山岩和三间破庙围成了一个四合院,院子里种着白色,红色,浅红色,紫色的各色大丽菊。大丽花丛中,一位穿蓝衣服,系黑围腰,包蓝头巾的中年农村妇女,手端一小盆玉米在喂鸽子。她轻盈地跳起来,将玉米撒在空中,鸽子在空中用嘴将玉米衔走,她的动作优雅自如,与她的年龄和衣着极不相称。

她看见蒲盈她们,就像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似地,忙弯下腰抱着小盆,闪进山岩下的一间小茅屋里去了。

浦盈她们四处看看,院子里除了盛开的大丽菊,豆架下的石桌石椅外,只有几只羽毛油光水滑的公鶏、母鶏,在阳光下仰首挺胸地走来走去。没听见狗叫声,也没看见牡丹花和芍药花。

她们推开一间古殿的门,古殿里一尘不染,没有神像,只有一副壁画。那是一座古代的小城镇,春意盈然,桃花盛开。街道错落有致,房屋井然有序。画上人口众多,街上有步行的,坐轿的,乘马车的。商店里有卖食品、衣帽、鞋袜、珠宝、工艺品的。院子里有喝茶的,聊天的,绣花的,等等。简直就是一个人间小城镇。

“看!”小玉惊喜地叫道:“我曾经到过这条小街,这条街的铺路石全是上面有画的玛瑙石。”

苏雅指着一间首饰店说:“我曾在这家店里,买过一个镶翡翠的蜘蛛领花。”

浦盈一言不发,看着一家人的小院发呆。小院里也开着大丽菊,花下丢了个装玉米的小盆,玉米撒了一地。她觉得好像自己曾经在那里住过似的。

听见有人咳嗽,三人回头一看,看见那位农妇倚着大殿门看着她们笑。

“大娘!”浦盈叫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别叫我大娘,我姓刘名巧儿,你们就叫我巧儿吧。”

“巧儿,我们是来看花的。听说这里有一棵牡丹、一棵芍药很有名。但不知在哪里?”浦盈看着巧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巧儿抿嘴一笑说:“我也没见过她们,我们搬到这里来时。牡丹就带着芍药走了,可能耐不住这里的寂寞吧。”

苏雅听她说得有趣就问:“还有那条狗呢?昆明有句歇后语说‘妙高寺的狗——又跳又咬’。”

巧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那可能是说我家老头子吧,他年青时脾气极暴,骂起人来确实是又叫又跳。”浦盈她们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们和巧儿一见如故。那天中午,她们就在巧儿家的小茅屋里吃饭,一锅青豆米稀饭,一笼笋丝香菇肉丁包。茅屋前有一泓山泉水,清澈见底,用泉水泡出来的茶水,清醇无比。

从那以后,她们就常常去找巧儿。月光撩人的夏夜,她们会坐在豆棚下,嗑着瓜子、松子,吟诗作对。冬天朔风凛凛,她们躲在小茅屋里围着火炉烤红薯,烧栗子,讲故事。巧儿的丈夫郑大叔,完全就是个地道的农民老大爷,见到浦盈她们,只会说“来了?”“吃饭了没有?”然后就闷着头,做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巧儿会吟诗作对的事,只有她们三人知道。其实巧儿的身世来历她们也不清楚。十多年后,小玉到英国去了,苏雅去了香港,一直来找巧儿的就只有浦盈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巧儿和她的丈夫也越来越衰老了,但浦盈觉得巧儿还是那么灵气逼人,衰老的只是脸上皱纹增多罢了。蒲应每次来,都要站在那副画前看很长时间。画上的风景,人物浦盈早就了如指掌了。

半年前,浦盈愕然发现,站在小桥上,手拿一枝桃花的女子不见了。小桥边桃花林里的第一座小院子里,多了一男一女,两人坐在一张小桌前吃饭,那女子正提壶为那男子斟酒。浦盈仔细看看,那女子就是从前站在小桥上的那个,那英俊少年并非画中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原来河边放着鱼杆和斗笠的地方,一个男子正带着那顶斗笠垂钩钓鱼。浦盈问巧儿,是不是她将画改了。

巧儿笑笑也不回答,浦盈想原来巧儿是个隐居山中的丹青国手呀!

浦盈边走边将这些事告诉苏雅。一群男女小青年提着装矿泉水的塑料桶超过她们。浦盈从背包里取出两瓶矿泉水来,递了一瓶给苏雅说:“现在滇池污染严重,昆明的水质越来越差,许多人都到山上汲矿泉水,妙高寺也开始门庭若市了。慢慢地昆明市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块清静之地了。”

说着说着她们就到了妙高寺,两人走进那个门框时都惊呆了。那间座落在庙宇的一角,倚山岩而筑的小茅屋消逝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砖,一瓦,一片纸。

那泓山泉水旁,几个小青年正在往桶里灌水。

浦盈和苏雅含着眼泪,在那块空地上站了很久。巧儿家究竟发生什么事?竟连人带茅屋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两人推开大殿门一看,更使她们震惊,大殿里那副价值连城的壁画也不见了。细细查看,墙壁并没有被粉刷过或破坏过的痕迹。

天还是那么蓝,大丽菊开的还是那么娇艶,但常在花下漫步的鶏和鸽子也不见了。

两人惆怅地离开了妙高寺。她们到山下的派出所询问并报了案。回家的路上浦盈哭了几次,苏雅一直在安慰她。

回到家里,浦盈全身就像散了架似地。女儿韦维和同学到新疆旅游去了,丈夫也不在家,窗外碧空万里,太阳像火盆似地烤着大地。浦盈冲了凉后,又喝了一杯菊花凉茶,才觉得舒服了许多。她倒在沙发上拿起苏雅送给她的《茅境诗集》翻看,“巧儿到底上哪儿去了?”一想到巧儿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巧儿,巧儿,你在哪儿?”她放下书朝着虚空轻轻呼唤。

“巧儿,巧儿……你在哪儿?”浦盈站在那片茅草快有人高的旷野里,对着四围的群山大声呼唤。从对面的山岩后走出一个现代青年女士来,米色T恤衫,蓝色牛仔裤,一双桔黄色的平底皮鞋,长发披肩。“我在这里。”

“你是……啊!你就是巧儿呀。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浦盈马上认出了她。

“我们回桃花小镇去了。”巧儿笑得非常开心。

“桃花小镇?怎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巧儿说:“这当然不是人世间的小镇喽!”

“你说的是大殿里的那副画吧?”浦盈想起了那桃花盛开的小镇。

 巧儿挽着浦盈的手边走边说:“是的,桃花小镇是芙蓉城里的一个镇。因为这个小镇走失了好几个人,还有城主的第三个儿子。所以这个小镇就一直出现在人间,等待那些走失的人回家”

 浦盈问:“你也算走失的人吧?”

巧儿笑了说“我不算,我家是我丈夫贪慕世人的炫赫地位出走了,为了寻回丈夫,我自愿留在人间当守护人。现在走失的人基本都回家了,所以那副画也就从人间消逝了。”

“芙蓉城不属于人间城市,那是什么城市?”浦盈问巧儿。

巧儿说:“像芙蓉城、绿洲城、桃花源、蓝桥、香格里拉,还有海上的仙山琼岛都是人间仙境。也就是圣经里说的地上乐园。”

浦盈的心情一下开朗起来:“那我们三人和那小镇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第一次看见那小镇就觉得特别眼熟。”

“你们三人曾经来过桃花小镇,你和我特别投缘,她俩走后,你还在我家住了几天。”

一个困扰了她多年的问题如电光火石闪过了浦盈的脑海:“我是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你是……噢!天机不可泄露。”巧儿忙用手捂住嘴。

“不说也罢,你能不能带我到桃花小镇玩玩?”

“当然可以了。你闭上眼睛,我们马上走。”巧儿高兴地说。

浦盈闭上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巧儿说:“到了!”

浦盈睁开眼睛看看,她们站在画中的那座小桥上,四处落花乱舞,暖风吹得人欲醉。小桥边的桃花林里有几户人家,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地。浦盈惊诧地看着巧儿,巧儿的服饰由现代装变成了古装,披肩长发也变成了高耸的云鬓。

巧儿笑着说:“这是随乡入俗啊,你不看看你自己。”浦盈一看自己也是一身古装,站在桥上探头看看,水中的自己只有十六七岁。

巧儿带着蒲盈,穿过小桥进入小镇。镇上人来人往和画里一样,有步行的,骑马的,坐轿子的。

巧儿家在镇上的一条小街上,推开院子门,里面一丛大丽菊。几只羽毛油光水滑的鶏在青石板路上走来走去,鸽子咕咕地叫。浦盈笑了这不正是画中的那个小院吗!

巧儿领浦盈走进屋里,屋里无人。蒲应问:“郑瑜哪儿去了?”她突然叫出了巧儿丈夫老郑的真名。

“跟老朋友河边钓鱼去了。”巧儿端出两杯茶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喝完茶后,巧儿说:“走,我带你到餐馆吃饭去。”浦盈才想起她和苏雅都忘了吃中饭。

浦盈走在街上,看见两边的商店里人出人进,和尘世也差不多。

“难道仙境也做生意不成?你们是用什么钱?银元还是纸币?”浦盈十分惊讶。

“买卖本是人间第一俗事,金钱乃是人间第一俗物。仙家怎么会做这些俗事呢?”巧儿不明白浦盈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这些不是商店是什么?”浦盈看见一个男孩从一家玩具店里出来,手里提着个小雀笼,笼子里装着一只蓝色的小恐龙。

巧儿一下反应过来,大笑说:“你可能忘了,仙界有几个地方做买卖。在海外有个‘海市’,那是最大的市场,我曾经跟你们去过一次。芙蓉城就是其中一个。这里做‘生意’,卖方卖的是自己的想象力,买方可以直接拿走卖方的东西,也可以卖自己想象的东西,也可以用自己想象中的东西交换。”

浦盈听了似懂非懂的,巧儿挽着她穿过几条小街,来到一座三面临水,一面靠山的酒楼里,临水的三面窗子敞开着,可以看到辽阔的湖面。这家古色古香的酒楼分楼上楼下,客人不算多,但楼上楼下都坐着人,其中一桌有几个女子。

巧儿说:“真巧,今天她们也来了。我们先点菜,然后我将她们介绍给你。”浦盈朝那几个女子看了一眼,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长长的柜台后面,站着两个酒保。柜子里放着一盘一碟的菜,有“丹凤朝阳”、“金鱼戏莲”、“八宝妆”、“妙香元”等等。精雕细刻,完全就是一盘盘工艺品,有几个人正在点菜。

巧儿指着那些菜,对浦盈说:“这些就是大厨的杰作,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告诉他们自己要什么。”

轮到巧儿,巧儿要了一盘只有姆指大的炸酥饺,然后对酒保说:“请阿明哥帮我拌一盘意大利生菜色拉,多放点樱桃西红柿”酒保问:“你喝点什么?”巧儿说:“葡萄美酒夜光杯。”

轮到蒲盈,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一碗绿粳米饭,一盘鲞茄,一碗荷叶汤。酒嘛,就要一盅“万艳同杯”。”

点完菜,巧儿领着浦盈朝那几个女子走去,那几个女子看见她们过来,忙站起来和她们打招呼。

巧儿说:“她们都是大观园里来的。”说完后巧儿一一介绍:穿淡绿衣裙的是林黛玉,蜜合色衣裙的是薛宝钗,玫瑰红衣裙的是探春,秋香色衣裙的是史湘云。

浦盈吃惊地说:“想不到真有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是曹雪芹编故事呢?”

薛宝钗说:“作家们写故事,是因为这些故事早就飘荡在天地之间,他们不过是偶然走进了故事中罢了!”

浦盈大感兴趣:“大观园是不是像北京拍电视的那个样子?”

林黛玉冷笑一声说:“那个伪劣假冒货也配叫大观园吗?”

探春说:“那个院子太小家子气了,还不如你们昆明的大观楼气派!”

浦盈问:“那你们的大观园究竟在哪里呢?”

探春说:“就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旁边。”

浦盈说:“我能不能跟你们去看看,真实的大观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湘云拍手说:“热烈欢迎,饭后我们立即出发。”

酒保将众人所点的酒菜端了上来,浦盈看见那酒装在郁金香形的水晶杯里,呈淡淡的珍珠红,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小水泡从底部冒了出来,看上去极美。她忍不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天悬地转,身子一斜,朝着坐在身边的宝钗倒去。她听见宝钗说:“这酒不是“万艳同杯”吗?她现在还是凡胎肉体,哪能喝这么烈的酒!”

浦盈昏沉沉地睡去,听到丈夫说话的声音才将她惊醒。

“哪来这一屋子的香味?这是什么香呀?”韦源吸着鼻子问。

“芳气袭人是酒香……”浦盈睡意朦胧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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