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屋檐下
李公尚
五
翠茵肚子里的胎儿越来越大,州法律禁止无理由堕胎,她不得不考虑为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爸爸。翠茵的男朋友是位从台湾来的留学生,听说翠茵怀孕,吓得惊惶失措,两天后就借躲避美国疫情为由,不辞而别,偷偷跑回台湾去了。很快翠茵向邵立卿发难,要求他承担使她怀孕的责任,但邵立卿软硬不吃,他承认和翠茵有过几次亲密关系,但说每次都是翠茵主动勾引他,翠茵知道他有妻子,还告诉邵立卿她有男朋友,她不满意她男朋友是个像病猫一样小男人,只想从她身上获取母爱和照顾,从不体谅她的感受。翠茵每次都对他说她是挑他们两人都放心的安全日期才来和他亲热的。邵立卿认为他和翠茵在一起时十分谨慎,每次都非常注意采取避孕措施。另外,他坚信翠茵还和老秦藕断丝连,旧情未断,因此坚决否认翠茵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有任何关系。
九月份,翠茵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这下可忙坏了老秦。翠茵的中餐馆因为新冠疫情暂时关张,老秦在家里闲得没事,前段时间翠茵怀孕他碍于云姐,不敢光明正大地前去照顾,现在翠茵生了个儿子,亢奋中的老秦立即有了奋不顾身的勇气,天天无微不至地去照料翠茵。老秦年过半百,他前妻因身体原因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找云姐原是为了传宗接代,但是云姐从来没想安下心来和他过日子,婚后六七年一直不要孩子,让老秦很绝望。老秦后来和翠茵旧情复燃,就是希望翠茵能给他生儿育女。因此老秦毫不在意翠茵的孩子来路不明,从心里把这个孩子视同己出。
这让邵立卿大大松了一口气。新冠疫情继续肆虐,学校决定从九月份新学年开始,所有课程一律改在网上授课,学生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上网课。于是邵立卿有了理直气壮买机票回国的理由。临走前,他托我关照他住的房间,告诉我短时间内他可能回不来,如果因此他不能及时补交房租,云姐要收回他住的房间时,让我帮忙劝说云姐等他回来后再处理。我告诉他,联邦政府新近公布了《租客救济法案》,在疫情期间房东不得因为房客暂时付不起房租驱赶房客。邵立卿听了喜出望外,让我在网上帮他找到这个法案文本,他全文下载了下来,把有关条文用彩笔标出,在旁边空白处译成中文,贴在房门上,然后求我帮忙送他去机场。
其实,我自己正面临着下个月不能按时交租金的重大危机。我在脱衣舞俱乐部的收入已经微乎其微,我原来获得的第二份助学金,因为疫情期间所有的游泳训练设施一律关闭,我无法保证每星期的训练时数,基金会已暂时停止向我发放助学金。我打算下个月初交房租时,以《租客救济法案》为由,向云姐提出延缓交纳。与此同时,我在积极寻找其它工作,并申请其它助学金项目。
我开了一个公共帐号,把我的信息发在网上,希望能够接些跳脱衣舞的私活,以此获得一些收入。但是尝试了几次,我发现接私活很危险。我无法把客户带到我的住处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去为他们表演,如果我到客户约定的饭店或住处去,没有人真正相信我只是为他们进行表演。在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约我去表演的人会对我动手动脚,甚至强奸我,我都毫无自救能力。如果我报警,警察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我是在卖淫。
我又考虑去做视频搞直播,以此招徕广告商的资助。但我浏览了一下成人网站,发现疫情暴发后,原来在全美国各地脱衣舞俱乐部工作的几十万名舞女,都纷纷转行挤进了这些色情网站去做直播,使得所有著名的成人网站供大于求,而雨后春笋般新涌现出来的成人网站比比皆是,却无人问津。更主要的是,所有这些色情网站,都必须具有明显的性交色情内容,才能保证吸引客户。这种做法突破了我的心理底线,我无法接受。另外,脱衣舞女一旦出现在色情网站上,个人形象和资料将被永远被记录下来,无论出名不出名,从此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查看这些记录。根据行规,脱衣舞俱乐部也会把参加网站直播的舞女直接除名,永远不再录用。
正在我穷途末路之时,沃克向我伸出了援手。他承包的学校草坪和花木的养护与管理正需要帮手,他让我和他一起去干。我接受了这份工作,有了这份工作收入,我交房租和吃饭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同时我也得以继续和云姐维持着那种惺惺相惜的微妙友谊。
从此,我每天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头顶烈日,身穿牛仔工装,戴着一顶大草帽,帽檐下围着纱巾,在学校一片片开阔的草坪上,开着剪草机剪草,端着扫边机扫边,背着吹风机吹尘。学校里空空荡荡,人影稀少,静谧深远。我在开阔的碧茵中劳作,远远望去,就像一汪湖水中荡漾着的树叶,随波逐流。沃克对我说,这让他仿佛感到他和我又回到了昔日阳光照耀下我父母的农场,他站在高高的打草机上远远看着我在田间干活一样。但我觉得这种重复简单的劳动,一点也不比我在我父母一望无际的农场里耕作更有趣。
一天黄昏,我在流经学校后面山坡下的努什维尔河的岸边剪草,突然发现湍急的河水在山脚下回形转弯处形成的一片幽深的湖面上,耀眼的夕阳把湖水映成一片金色,静谧的水面看去一往情深,幽隐的水汽飘来沁人心肺,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奋不顾身的冲动。过去我多次到过这里,从来没有下到岩石下面的这片湖水边,也从来没有发现这片水面如此引人入胜。我把岸边的最后一片草地剪完,情不自禁要跳入湖中。
我脱下身上湿透的工装,晾在岩石上,赤裸着身子慢慢走下岩石,试着浸入水中。九月下旬的湖水乍凉彻骨,但挡不住湖水对我的吸引。我缓缓走进湖里,打了个寒颤,头部猛地向水中一扎,整个身子冲向湖底。再浮上水面时,已经惬意自如。我奇怪,过去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来这里游泳呢?如果我要是每天能这样坚持下去,或许我会重新得到我失去的第二份助学金。
我忘情地戏水,直到尽兴。玩儿够了,准备上岸时我突然发现在我放衣服的岩石旁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在看我游泳。我撩起长发,抹去脸上的水珠,定睛一看,是“二锅头”站在那里。他静静地注视着我,毫不回避。我不想在他的无礼面前退缩,于是用双手遮挡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在萧瑟秋风中爬上岸边。他后退了几步,我弯腰把我的衣服拿起。他向我解释,几个小时前他沿着河边过来散步,远远看到我在剪草,就想走过来和我搭讪,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后来又见我在跳进湖中练习水上舞蹈,就情不自禁地像欣赏一幅美景一样,留连忘返。
我背对着他擦干身体,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悄悄地观察我,他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他等我穿好衣服转过身来,告诉我他早就想对我说他喜欢我,但一直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卑。我直言不讳地相告,我喜欢中国男人,将来说不定会去中国找一位中国的男朋友,但是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因为他玩世不恭,粗鲁无礼。他说他知道和我不是一路人,就渐渐放弃了向我求爱的奢望。前天他已经订好了机票,过两天就回中国去。他说回国后他会在中国找一个女朋友,然后把我忘掉。说着,他和我都心照不宣地开心笑起来。他希望两天后我能送他去机场。
“二锅头”回国后,在同一屋檐下住的只剩下许子雯和我了。一天我收工后回到住处洗完澡,准备吃点东西就开始上网课,云姐来了。白天她来清扫房间时,曾在我房间里留了一张纸条,告诉我从这个月起,交房租开支票时,收票人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开支票都是按照她的要求写她的公司名字。
云姐说,她决定和老秦离婚了。昨天晚上老秦向她提出,翠茵生的儿子是他的,他打算和我离婚后与翠茵在一起共同抚养孩子。云姐对我说当初她为了一张绿卡,不惜找老秦这样一个有妇之夫,把六七年的青春都给了他,应该算对得起他了。她说她早就想和老秦离婚,只是不想由她首先提出来,让老秦抓住她为了绿卡才和他结婚的借口,在分配离婚财产时对她不利。她对我说在翠茵怀孕之前,她就知道老秦和翠茵狼狈为奸,偷鸡摸狗,她当时忍辱含垢,装聋作哑,就是为了找到老秦有过错在先的证据,离婚时能多得到一些财产。现在老秦自己承认翠茵的孩子是他的,想和翠茵尽快结婚,就是已经承认了他婚内出轨的事实。目前她和老秦在分配财产上还没达成最后协议,因为翠茵不依不饶地让老秦到移民局去告发她,说她为了骗取绿卡,与老秦假结婚。
云姐告诉我,她和老秦离婚,希望得到的最好结果是,把现在我们租住的这套房子归她,再平分她和老秦一起生活六年多来所有的储蓄。至于另外一套对外出租的房子和目前她与老秦同住的那套房子都归老秦。和老秦离婚后,她会把目前我们租住的这套房子的地下室里空余的地方,改造成两间住房和一个卫生间,由她自己住,然后去找一份工作,开始重新生活。
十月底,正在自己房间里上网课的许子雯听到我下班回来,就过来敲我的房门,告诉我这两天她喉咙发干,吞咽微痛,说话多了就干咳,活动多了就觉得疲劳,晚上睡觉总是醒来。量过几次体温,一直是低烧,她怀疑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希望我陪她去医院检测。我借车陪她去了一家检测中心,两天后得到的检测结果是呈阳性,她一下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方式被感染上了病毒。她恳求我千万不能把这一消息告诉任何人,她会自行隔离。
两个星期后,许子雯突然对我说她要回国了,因为她对拉斐尔彻底绝望了,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她告诉我:九月份,拉斐尔背着她和台湾的一名女留学生一起去了台湾,当时他说他是借假期去旅行,很快就会回来和许子雯在一起。前些天他经常给许子雯发信息说他喜欢台湾,因为在台湾无论他去哪里或者干什么,当地人对他这位外国人都非常崇拜,他身边几乎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昨天他给许子雯发了一个信息,说他已正式决定结束他和许子雯之间的关系。
许子雯擦着眼泪对我说,其实她当初认识他时,根本就没想要真得和他怎么样,只是希望通过和他在一起向他学习法语,多掌握一门语言。想不到和他接触多了,渐渐有了感情,就不愿离开他了。后来无论他干什么,都对他一忍再让,委曲求全,可是一点也没有换来他的珍惜和尊重。
两天后,许子雯告诉我,现在从美国直接飞去中国的航班很少,机票也很难买到。即便买到了直飞中国的机票,到了机场还必须持有四十八小时内身体核酸检测和新冠病毒检测都呈阳性的证明才能登机。美国有资质的检测医疗机构检测病毒死亡速度很慢,出了结果也不一定能马上拿到手,如果遇到周末休息,等拿到结果再去机场,根本来不及。因此她打算先买机票去德国,她联系了她在德国的一位大学同学,他目前在德国一家医疗检测机构工作,可以帮助她在到达德国后立即为她做核酸检测和病毒检测,她觉得她取得核酸检测和病毒检测双阳性证明的把握很大,那样她就可以由德国转机回中国了。
那天,我借沃克的汽车送许子雯去机场,路上听她自豪地描述她的家乡欣欣向荣的上海,我突然觉得我非常羡慕这些同在屋檐下的中国同学,他们虽然都无声无息地走了,但离开时无不怀着在外遇到风暴时驶向避风港的藉慰。他们在最受伤、最困难的时候,总还有个自己向往的家可以遮风避雨,总还有条割不断的根可以滋补营养,总还有个最后救赎的归宿可以精神寄托。我告诉她我对上海的印象也非常好,那里确实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可惜我在那里只待了一个星期。
我向沃克还车时,沃克给了我一个助学金的申请网站,让我有时间研究一下。晚上我上网看了看,发现这项助学金是专门针对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热爱学做传统家务的白人女大学生设立的。这项助学金的数目是每学年六千美元,由一个美国白人团体的基金会设立,要求助学金获得者每星期必须至少学做一次白人家庭的传统饭菜,和亲人一起分享,并把学做饭菜的图片发送给基金会。
我知道这是一个由秉承“白人至上主义”的团体设立的项目,我不赞同他们所谓的民族优越和种族歧视,但是我需要这项助学金,而且这份助学金对我来说很容易到手,另外学做一点儿家务也不是坏事。第二天休息时,我在网上找了制作奶油鸡肉菜汤的方法,边学边做,让沃克帮我录像。这顿饭菜做得颇为成功,我把饭菜的图片和填好的申请发往基金会后,和沃克坐下来一起享用这顿午餐,吃饭时沃克向我求爱。
十二月初,云姐把我租住的那所房子的地下室装修好了,搬了进来,感慨地对我说:“我用了七八年的青春和血汗,才换来今天自己的一个屋檐。”我笑着对她说:“你太幸运了,很多美国人可能要用三十年的青春和汗水,分期付款来偿还房贷,最终还不一定能获得自己的一个屋檐呢!”云姐对我说:“现在我终于自由了,你知道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我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回国了,平时和父母联系也不是很多,家里人并不了解我在美国的真正情况。我想在这个元旦之后的春节,回中国去看看,去风光一番。”
云姐对她家乡充满感情的描述,又引起了我心中的那份潜伏已久的中国情结
(全文完。本文根据真人真事采写。)
2020年12月12 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