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儿
小时候,每到暑假我总要吵着到爷爷奶奶家去小住几天。我爷爷家在昆明钢铁厂,那时该厂刚建,规模极小。生活区只有寥寥几排小平房。家家在门前屋后种瓜种菜,藉以改善生活。
爷爷家门前有个篱笆小门,推门进去,里面有个小花园,种满紫红色的玫瑰,香气袭人。这是奶奶用来做玫瑰糖种的。屋后是个小菜园,菜园里青蝉在豆架上低鸣,粉蝶儿在白菜地里飞舞。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的,最吸引我的是那堆了整整一阁楼的书。那时识字不多,只能看懂那些装在大木箱里的旧小人书。
每天吃过早点后,爷爷就上班去了。奶奶到后园汲幽泉之水浇灌菜园时,我就抱一大堆小人书下楼来看。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晨风从小窗外送进来一阵阵沁人肺腑的花香。屋里一片宁静温馨,我开始梦游天涯,穿着水晶鞋,在那些神秘而遥远的国度里漫游,看见了三宝磨房、三头凶龙、蟒魔王,铜山娘娘,蜈蚣精与公主,一棵会唱歌的树,七色花……。
灵魂游累了,又回到这间温馨的小屋。我坐在又高又硬的太师椅上,仰头呆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古代美人画。这幅画上的女子不是古典的执扇、拈花、含胸颔首的病美人,却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一双大眼睛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物。她坐在河边柳枝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周围飞着数点流萤。她一手撑在青石上,另一只手捧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萤火虫,像是在和萤火虫窃窃私语。萤火虫扬起翅膀,尾巴上的荧光落在女孩手掌上,像一颗绿荧荧的夜明珠。
大青石傍开着几朵奇怪的花,花朵像一支细长的白色玉瓶儿,花瓣边缘还镶着一道细细的金边。草丛中扔着一个小金丝笼,那可能是女孩用来装萤火虫的笼子吧。
不知此画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只知是祖上留下来的稀有之物。我常常想,这女孩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她身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故事。在想象中,我为她编了许多故事,但每个故事都只开了个头,灵感就像流星一样骤然消逝了。
1965年的一天早上,奶奶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准备早餐。她刚拉开隔床的帘幕,就发现小客厅里有些异样,四处看看,不禁大吃一惊:画上的女孩不见了。奶奶忙将爷爷叫醒,两人将画取下来细细检查。画上丢失的,除了那女孩和她手中捧着的萤火虫外,扔在草丛中的那小金丝笼子也不见了。
爷爷将此事告诉了爸爸和几个叔叔们,他们猜想可能有窃贼偷偷溜进家来,将真画换走了。但爷爷说,四周就这几户人家,都是工人,对字画不感兴趣。而且那画上河流、青石、流萤、花朵……一点未变。就连草上的露珠都还在。众人想了几天,也想不出一个合理解释来。因为此事传出去会被当局当作蛊惑人心的谣言问罪,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爷爷认为一幅残缺不全的画挂在墙上太不雅观,主张将它收了,放到阁楼上去。奶奶执意不肯,她指望某天起床后拉开帘幕,那天真活泼的女孩又会回到画中。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一个无月亮的黑夜,也不知几更天了。爷爷奶奶被疾如骤雨的捶门声惊醒,还来不及披衣拽履前去开门,门就被踢开了。随着寒风冲进一群红卫兵小将来,拉开灯就翻箱倒箧地四处搜寻。那幅挂在墙上的古画最先遭殃,被两个女生从墙上拽下来撕烂,后来又和阁楼里搜出来的藏书一起,堆在奶奶的“玫瑰园”里烧成了灰烬。
三天后,爷爷奶奶来不及与儿孙告别,就被押上一辆大卡车,被遣送到外地农村去。车行了几天,来到一个荒凉的小镇上,前面就再无公路了。爷爷和奶奶提着御寒的衣服和简单的炊具,由一个当地的老乡帮他们挑着行李,朝崇山峻岭中走去。时而穿过一片片松林,时而在悬崖绝壁顶上的羊肠小道上爬行,羊肠小道下临深谷,云雾时时弥漫过来,遮住视野,每走一步,奶奶都心惊肉跳,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老来会沦落到这了无人迹的荒山老林中,越走心情越压抑,情绪越来越低落。
他们从清晨出发,一直走到缺月衔山,才到达了松坪的山村。小村仅有十多户人家,东一户西一户地分散在山洼里。
生产队长用火把照明,带着爷爷和奶奶来到他们新居时,奶奶精神崩溃了。她放声大哭起来。
破墙断檐的新居危立在悬崖边,下面是震耳欲聋、一泄千里的金沙江。队长将火塘点燃,抱歉地说:“只有这间老屋空着,你们将就一夜,明天我叫村里的人来帮你们修修补补。”
火光将屋里照亮,屋里除了一个火塘和一堆柴外,便是乱石尘土。这是当地人的习惯,他们没有床,晚上就睡在火塘边。爷爷一边安慰奶奶,一边将火塘四周打扫干净,两人便围着火塘睡了。严冬的寒风从墙缝里吹进来,火烤暖了全胸,吹凉了后背。
奶奶睡在火塘边,回忆她走过的大半生路,从花团锦簇、金堂玉马的簪缨世家,沦落到绳床土灶的小瓦房,最后来到这崇山峻岭的荒村里。所有的荣华富贵,一生荣辱得失都随风而逝,只留下一片空虚,无边无际的空虚。
当奶奶又一次被冷醒时,蒙蒙亮的天光已从破屋顶上照进屋里来了。火塘里的火只剩下一点红色的灰烬。奶奶拉开漏风的木门,摇摇晃晃地朝屋后的悬崖走去,一直朝前走,跳进了水流湍急的金沙江里。奇怪的是,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冰冷,激流也没有将她带走。正惊异间,突然看见江面上冒出许多烂掉鼻子和眼睛,只剩下白骨森森的骷髅头来。骷髅们一拥而上,伸出枯骨爪子,抓住她的手臂,拖住她的头发,你争我夺地往自己身边拉。奶奶深深后悔自己的孟浪,她挣扎着大声呼救“救命呀!救命呀……。”但那震耳的激流压过了她微弱的呼救声。
她最后看了一眼天空,看见天上飘着几朵桃红色的朝云。“上帝呀!救救我。”她默默地说了一句,便被骷髅们拉入冰冷黑暗的水中。
奶奶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叶白色小舟中。她坐起来看看,周围的湖水蓝得像水晶,湖边的山脉或呈灰白,或显灰黑,山形悠缓,变化多姿,美景如画,不像是人间景色。
一位女孩坐在船头,她穿着一身白,白色的绒线背心,白色的牛仔裤。一蓬头发像爆炸了似地在头上曲卷着,俯在船边逗湖里的游鱼玩。奶奶见她服装奇异,发型古怪,与世人不同,也不知道那是下个世纪初的服饰和发型,心想她并非凡人,但又不知怎样称呼,想了想便开口说:“谢谢小姐救了我的命。”
女孩直起身来,笑着说:“不要叫小姐,叫我瓶儿就行了。”那女孩眼睛极大,显得既机灵又调皮,奶奶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你……你……是……”
女孩笑眯眯地从身边拿起一个小金丝笼子,在奶奶眼前晃了几下:“你还记得这个吗?”
奶奶大吃一惊:“啊!原来你就是我家画上的女孩呀!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女孩刚要开口说话,湖面上飞来一只极大的萤火虫,天虽然很晴朗,萤火虫的光依然耀眼,就像一颗硕大的钻石。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掌接住它,萤火虫立在女孩手上,迅捷地舞动翅膀,像在传达什么信息。女孩说:“知道了,明珠儿带路。”
女孩站起来,拿起一条白色的篙子说:“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我送你回家吧!”明珠儿飞在前头引路,女孩撑着羽毛似的小船跟在后面。
她笑嘻嘻地说:“我本是,我本是灵河岸边一仙草。”
奶奶笑了说:“颦儿,颦儿,原来你就是林黛玉?”
女孩将一头卷发摇得像黑羽毛似地在头上飘:“我们灵河岸边的奇花异草多着呢,我叫玉瓶儿,瓶子的瓶。”奶奶立即想起了画上那细长的瓶状花来。
“接着讲,你怎么会跑到我家来了?是不是来还什么东西的吧?”
女孩急得又摇头又摇手说:“不是,不是,都不是。我是被囚禁在画中的。”
“什么?你被囚禁在画中?是什么邪魔将你关在画里的?可怜的孩子!”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惹下的大祸,怨不得他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刚修成人形,就到处乱跑,对什么都感兴趣。
一日我在云端行走,看见一座石头山,白石崚嶒,山上无草无树,只有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看见山上有座石牌坊,便飞过去看个究竟。石牌坊上写着“冷香冽艳”四个大字。石牌坊后只有一座石头小屋,屋前一潭清泉水。
小屋门上打着封条,门上一块黑色横额上写着五个金字:‘兰芝兰珠屋’。
什么是‘兰芝兰珠’?是不是什么香花、香草、香露之类?我感到好奇,就撕去封条闯进去看看。
门全被蜘蛛网封住了,我一拉开门就闯进去,给弄得头上身上全是蜘蛛丝。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屋子的蜘蛛网,上面挂着十多只只宝蓝色的大蜘蛛,大的有鶏蛋大,小的也有鸟蛋大。我大感晦气,赶快到屋前的清泉里洗涤。等我要离开时,才想起小屋的门还开着呢。我赶快跑去关门,但屋里那些蓝蜘蛛全不见了。
我因为放走了极毒的蓝蜘蛛,所以被囚禁在画里,我必须收回所有的蓝蜘蛛才能获得自由。
但茫茫人海,杳杳红尘,要找到蓝蜘蛛,比大海捞针还困难,所以我必须等到她们显出本形来,才能将她们捉拿归案。
你出身传统书香门第,飘落外国的蓝蜘蛛,你不大清楚,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你知道我收回的第一只落在中国的蓝蜘蛛吗?她就是商纣王的妃子苏妲己,此外还有吕后,广川王的皇后昭信等人。”
奶奶说:“世人都知道妲己是九尾狐狸精,吕后是九头野鶏精,你怎么说她们是蓝蜘蛛呢?”
玉瓶儿将篙子折成两段,变成两根白色的桨,坐在奶奶对面,荡开双桨,一边划一边说:“那是她们的障眼法罢了,哪怕她们千变万化,但蓝蜘蛛的本性不变,那就是身为女人,却对女人极为狠毒。”
奶奶笑着说:“现在你自由了,所以从我家画中跑了?”
玉瓶儿调皮地说:“还没有完全自由呢,只能在这片湖里活动活动。因为最后那只蓝蜘蛛预感到了我的存在,于是在冥冥中操纵那些红卫兵小将到处搜寻,想将我烧死在画中。我奉上帝之命,提前离开囚禁之地,在此等待时机将她收回。那时我就彻底自由了。”
尽管小船是在天上的湖泊里行走,奶奶还是吓得压低声音说:“你说的蓝蜘蛛,莫非是、莫非是……是……江……?”
“是啊!所以你为何想不通要自杀呢?你到这里来,完全是躲进了桃花源里。你忘记自己的出身了吗?你父亲是从前的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光凭这一点,你就将死得惨不可言……。”
“淑之!淑之!你怎么会跑到这悬崖边上来了?太危险了!你不知道下面就是金沙江吗?”爷爷将奶奶从悬崖边上的草丛中扶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奶奶看见远处灰白色的云朵中,有一片蓝得透明的湖泊,湖面上一叶小舟正渐渐隐去。这时屋前传来几个妇女的说笑声,原来是古道热肠的村民送来了满盘的山野蔬菜及麦饼。从那刻起,在奶奶眼中,这数遍群峰尽是松的小孤村一下变成了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1972年,爷爷奶奶获准离开深山,返回昆明居住时,我已经在工厂工作了。奶奶看见我后,拉着我的手说:“小玉呀!小玉几年不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还记得我家画上的女孩吗?你给她取了许多名字,但没有一个是对的,现在我知道她的真名了。”
“那女孩叫什么?叫什么名字?”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的名字呀!叫作玉-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