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寻桂殿》—牵牛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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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花村

玉英泪流满面,坐在新居的泥土地上哭,靠着砖墙休息。四围寂静无声,只有她抽泣的声音,一阵阵寒气从地下升起来,就像坐在古墓里。

玉英辛苦了四十多年,本打算买台做面条机器来,加工面条、饺子皮卖。再将小院子里的那两间空房子出租了,安度晚年,谁知一张拆迁令,使她的美梦成空。

她住的珠玑街,还有附近的金牛街,圆通街……。这些在市中心的街道全在拆迁范围中。有钱的可以加钱回迁住新楼房,无钱的被承包商安排到郊外住新房子去了。

承包商舌灿莲花地说﹕“这两幢新楼座落在风景如画的白沙河水库边,开窗就可以看见澄澈见底的白沙河水库,就像住进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西子湖边。”

玉英拿着新居的钥匙,转了几趟车,找到这里才发现,这两栋八层楼的新房盖在周围全是墓堆的山顶上,这里的确可以看见远处山下的白沙河水库。但玉英的这两间光线黯淡,朝北的屋子,开窗只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土馒头。

更让她担忧的是今后何以为生。她在的那片,是昆明市最大的农贸市场。如果那一片成了楼房,那些卖豆面汤圆,四喜汤圆,枣糕,水晶糕……的小贩们烟消云散了,谁来买她的手磨糯米粉?这房子装修需要钱,请人搬家需要钱,这点多年的存款用完后,她何以为生?

屋里越来越冷,坐得浑身疼痛,玉英不得不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擦干泪水,理理头发,提着包离开了新居。外面细雨蒙蒙,玉英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在坟地里行走,突然一阵头晕眼花,向后倒去,两双手温柔地扶住了她,那是两个穿着时尚的美女。

玉英近来常常头晕昏倒,但她不敢到医院看病,一直扛着。因为她知道进医院的后果,正如昆明流行的新成语“死得起,病不起”,医院是个吸钱的无底洞。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将她扶到一个树桩上坐下。一个脸上长着对大酒涡的女子拿出一瓶矿泉水来给她喝,喝了半瓶,玉英觉得舒服多了,她站起来谢谢她俩说﹕“你们两位也是来看房子的吗?”两人点点头。

另一位长着双秋水大眼的女子说﹕“大姐,你上当了。这两幢房子是“楼空空”。要等到山下的楼房盖上来,这里才会有人居住。这开发商也心太黑,欺人太甚,明明就是无人居住的‘楼空空’,他还把最差的一套给你。”

玉英捶着腰,长叹一声说﹕“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孤老人,除了随人打发了外,还能做什么?”

脸上有大酒涡女子说﹕“附近的牵牛花村倒有一栋房子,不知大姐是否愿去看看?”

“牵牛花村!在什么地方?”玉英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小时候昆明城里,到处都是那些色彩艳丽,似薄绢剪成,轻软如雾纱,拖着丝丝蔓蔓,缠缠绕绕地爬在树离上,长在石头缝里的牵牛花。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昆明城里见过一朵牵牛花了,对它们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脸上有大酒涡女子指着烟雨茫苍苍的山峦说﹕“就在前面那座山后。”

玉英兴致勃勃地跟着她俩,朝前面的山峦走去,刚才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

爬到前面山上时,已是云散雨收,阳光明媚。玉英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一条宽大的石板路,两边是绿如蓝的湖水。左边柳丝纷披的路边有座避雨的小亭子,不知谁家的老猫正在亭子里的圆桌上睡觉。右边一棵大榕树下,有几头白色黑花的奶牛正在低头啃草。两边湖对岸,高高低低的绿树丛中露出些古香古色的亭,台,楼阁。

秋水大眼睛的女子介绍说﹕“大姐,这里是老昆明城的新十景‘双湖映月’。”

玉英赞叹说﹕“噢!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哩。”

脸上有大酒涡的女子说﹕“本来,我们打算在湖边给大姐找栋房子,可现在湖两边都住着人了。”

玉英吓得咋嘴咋舌﹕“卖卖赏赏,你们别拿我开心了。这么漂亮的小区,就是不要钱白送我一套,我也不敢住。别说物业管理费,就是水电费我也出不起呀。”

两个女子大笑起来。

湖边的路很长,走了很久才到尽头,那里的山坡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白石头,像一群羊或走或卧或立。下面的山沟里果然有一个树篱上,石缝里,到处开满白色,桃红色,粉红色,兰色,紫兰色,浅紫色牵牛花的细长小村子。一座座缠绕着牵牛花的,树篱围成的农家小院整整齐齐排成一行。小院子里是新盖的木楼,屋子前后的菜园里,种着还挂着雨珠的蔬菜瓜果。一座小院里,有对青年夫妇在做腌萝卜条,男的在井水边洗一堆水灵灵的白萝卜,女的坐在堂屋下低头切萝卜。

他们隔壁的院子,后面的菜园里有丛玫瑰红的风铃花,一只白毛长耳朵的兔子四脚朝天地躺在花下,前爪抱着一根红萝卜在啃。

脸上有大酒窝的女子指着那个小园说﹕“大姐,你看那就是我们帮你找的房子,你喜欢吗?”

玉英又惊又喜,一下就爱上了那个小园。心想﹕“如果再在前院栽棵大槐树,将自己的白石磨盘摆在树下,那简直就是住在画中了,美梦成真了。”她忐忑不安地问﹕“这栋房子要多少钱。”

秋水大眼的女子说﹕“这里的房子全是不要钱的。”

“什么?不要钱,世上哪有这种好事?”玉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脸上有大酒窝的女子笑着说﹕“大姐,这里的房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住的。这是专门留给有缘人住的。大姐你回去收拾一下,过几天村里的人就会来帮你搬家了。”

“噢,太好了!我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就搬过来。”

玉英喜笑颜开,她已经许多年没像今天这么快乐过了。她跟着两个女子下山到白沙河水库边等公交车。

已经下午了,夕阳西照,水面上闪烁着万道金光,有人在远处钓鱼。

玉英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两位帮自己大忙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哩。

“请问,你二位叫什么名字,家住几号?明天我做些‘麻雀蛋’来给你们吃。”

脸上有大酒窝的女子说:“我们和大姐同住了四十多年,天天帮大姐推磨,大姐不知道我们,可我们知道大姐,你就叫我大妹,叫她小妹吧。”

玉娟如堕五里雾中,呆看着她俩。

秋水大眼的女子说:“大姐,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推磨时的情形吗?”

玉英立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珠玑街是昆明市有名的农贸市场,沿街摆满装着各种蔬菜瓜果的箩筐,还有卖鶏、鸭、鱼、肉和各种小吃的摊子。白天人声鼎沸,连说话都要大声喊叫,对方才能听见。入夜后却十分冷清。长街上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偶有行人走过,路灯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像摇曳的鬼影。

珠玑街9号昆明市有名的闹鬼凶宅,无人敢住。玉英的丈夫工伤死后,留下妻子和一个瘫痪的母亲。无一技之长的玉英,低价买下了这个无人敢住的小院。因为她看中这个小院里,大槐树下的那盘大白石磨,打算磨“水磨糯米粉”来养活婆婆和自己。

搬进去那天,玉英将屋子收拾好,安顿好婆婆,就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去,试推那盘白石磨。月光洒在院里,对面的墙壁上树影摇曳,蟋蟀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寂寞地歌吟。玉英握住磨柄,奋力前推,石磨却一动不动,仿佛锈死了。她使出全身力气来,推了又推,石磨仍然一动不动。

玉娟精疲力竭,汗下如雨,石磨依然故我。她只觉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绝望中,她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朝着深幽的夜空喊:“上帝呀,请给我推磨的力气!”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似乎有一道电光从天而降,再推磨,磨便转动自如了。

脸上有大酒窝的女子笑盈盈地说:“当时,我坐在磨盘上,她在大姐对面推,所以那磨丝毫不动。大姐喊叫上帝时,一道电光从天而降,像鞭子将我俩抽得跪倒在地。空中有声音说:‘我是上帝,是宇宙的统治者。我命令你们帮助这位贫寒的寡妇推磨,直到她的苦难期满。’我俩不敢违命,所以大姐的磨就能转动了。”

秋水大眼的女子说:“我俩原是邪鬼,大姐那时若见到我们,会给吓死的。后来我们在大姐身上看到了忍耐、仁厚与爱心,我俩慢慢受了影响,逐渐变好了。除了帮大姐推磨,我们还到菜市场去帮那些老菜农挑担推车,保护那些被人欺负的小贩。我们能有今天,全靠大姐感化,今天我们特来向大姐告别。”

玉英恋恋不舍地问:“大妹,小妹你俩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到玉泉山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去工作了。”

“大姐,你等的车来了。”

玉娟回头一看,一阵风吹起来,空气中飘满了似花非花的清香,再回过头来,两个女子不见了。

玉娟打开珠玑街9号的小红漆门,走到槐树下的大石磨前,放下皮包,握住磨柄,开始推磨。磨盘艰难地转动起来,一边低沉地呻吟着,再不像以往那样转动自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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