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路,无所不在。我们出门就在路上,这路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或平整或崎岖,或单调或风光无限。我们非但不能穷尽世间路,甚至不能穷尽家门口的路。隔了一条马路的街区,除非专程去找人,或偶然穿行,我们可能与其毗邻一生而素不谋面。我就曾数次因开车走错路而初次踏进周边小区,第一次看见小区内陌生的风景,心头闪过一缕缕初见的惊奇。
人也是如此。我们不但不能遍览世间人,甚至不能遍读身边人。有些人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却及至其离世我们才不胜惊异地发现,我们对他们的了解是如此之少,在这一世几乎等于擦身而过,罕有交汇。就如那些虽近在咫尺,我们却毕生鲜少踏上的路。
当你在斯人阴阳两隔之际意识到这点时,你会有种静穆的遗憾和痛心,知道,你的天空没有痕迹,一个星体已永恒消失。
赵叔叔走了,在春天到来之前。胰腺癌,享年69。
他是我弟媳的父亲,一个无比憨厚朴实的老人,少言寡语,黑黝黝的圆脸上永远带着孩子气的笑容。一直觉得他有那么点儿像金庸笔下的老顽童,对俗世一切都不上心,一个人风一样来去,特立独行。回国每次见到都是匆匆之间,寒暄几句就匆匆告辞。
所以关于他的记忆少之又少,零星记得的两三件小事,就是认识二十年的全部了。
第一件是前年暑假回国,母亲从乡下弄了一麻袋带壳儿的新核桃,给他打电话,说你闲着没事过来把核桃给砸了,我闺女好带美国去吃。他就二话不说来了,大热天的坐楼下半天,吭哧吭哧砸了一麻袋核桃,二姨又一袋袋真空包装了给我带过来,一个月前才吃完。
第二件是听弟弟说起,他和老岳丈一起去山上刨树根。弟弟是闲云野鹤之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招惹女人,闲时就爱钓个鱼做个根雕。听他说那画面时感觉太美:一个老头儿,一个人到中年头发都白了的女婿,一起在山野里挥镐刨水曲柳,乐此不疲。
最后一件是他退休后闲不住,不喜在城里悠闲度日,就找了个在黑龙潭对面的机关招待所里看楼的活茬儿。那楼人称小白楼,平时没人去,所以一年到头都是他一个人。背靠密云水库,面朝黑龙潭景区,入夜时真是天地一人,千古宁寂。白日里他就满院种菜,种得风生水起。后来弟弟把他的狗——熊猫——也送到老爷子身边,那里就成了一人一狗的世外桃源。
只有这些。除此就是浩浩荡荡的孩子气的笑意。
这两天满脑子回旋着斯人的音容笑貌。虽说相处过的时间甚少,对其平生亦一无所知,那标志性的声音,笑容,和绝世独立的身姿却是历历在目,如在昨日。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一个星球的生态,奥秘,历史,就这样被时间之手定格,封存。来不及注视,所有那些不曾了解的喜怒悲欢都已成空。
悲伤固然在所难免,更多却是籍此对生命的重新审视、珍重和敬畏,更深地理解生命无常,更深地懂得缘分的可贵。浩浩尘世,茫茫时空,我们不过是在轮回的夹缝中偶然相遇,又将必然分离。
所以,当珍惜这一世的相聚。
弟媳是个品貌兼优、知书达理的女子,和我志趣相投,甚是契合。我不能遇见比她更好的弟媳。她的一切为人和教养,已故慈父功不可没。为此,对亡人我有更深一层的感恩和敬意。
老人家的骨灰已于前日在祖坟下葬,和其父其母一起。想到这样的聚首,想到山间自由的风,明净的空气,夏日的野花,冬天的飞雪,我感到深深的慰籍。愿斯人和祖祖辈辈的先人们一起,永享宁静,永享安息!
愿生者节哀。生命的尽头不是轻烟。那慈父的双眼必在天上默然遥望,期待你们在人间继续欢笑向前。
爱无止息,永世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