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铁生和希米
作者:于泽俊
史铁生是我的偶像,我是坚定不移的铁丝,大学时代就喜欢铁生的作品。我曾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插队的故事》《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我与地坛》,每读一遍都像读一部新作品一样,会有新的收获,每读一次,都同样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尤其是《我与地坛》,明知道翻开再读还会流泪,可还是想读。
希米是铁生的夫人,也是我曾经的同事,姓陈。她性格开朗,胸怀坦荡,说话从不藏着掖着,很好相处,大家熟了,都叫她希米,很少有人称她的姓。
史铁生和陈希米在家中
希米是一位独立精神很强的女性,她是华夏出版社社会科学编辑部的主任,十几年来一直坚持学术出版的初衷,出了很多好书,国内哲学界的几位大家,如陈嘉映、刘小枫等人的著作,都曾经她的手编辑出版。这些学术著作销量很小,摊到每本书上的成本特别高,因此定价常常在一个印张三块钱左右,我常和希米开玩笑说,没有比你定价更黑的了。就这样,希米领导的编辑室并不亏损,还年年小赚。有时,希米也和编辑一起策划一些畅销书,以弥补经济效益的不足。希米的名字即使不和铁生连在一起,也是响当当的。她的成就虽然没有铁生那么辉煌,也是可以令人称道的。
希米长得很漂亮,但是小时候曾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不便,走路离不开拐杖。相处久了,熟了,我问她为什么嫁给铁生,她说,像我这样,优秀的看不上我,不优秀我看不上,还不如嫁个最优秀的,满足一头儿。她说话就是这么直。
铁生是高位截瘫,嫁给铁生,就意味着永无休止的付出,家里虽然雇有保姆,但是保姆大都是没结婚的姑娘,即使结了婚,端屎端尿这些事也不是外人能做的,很多不便的事情只能由妻子来做。作为希米的朋友,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谁也不好意思问。
史铁生及妻子陈希米。1991年,王文澜摄
可以想象,希米嫁给铁生这么多年,付出了多少无法向人启齿的劳动和艰辛,可是却从来没听希米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每逢年节保姆要回家,希米就不得不把全部家务承担下来。随着劳动力越来越紧张,保姆跳槽成了家常饭,更换保姆常常两三个月接不上茬,希米经常为找不到保姆发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往往试用不了几天就拜拜了。
史铁生和陈希米在家中
曾有人问过希米,铁生给了你什么?希米说,结婚之前,我也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就那么几篇文章嘛;在一起生活之后才知道,他确实非常了不起,从思想深度、思维方式到心理素质、心理成熟度、为人处事的态度和方法,没有一样不是值得我学习的。反过来,希米也给了铁生不小的影响。西米喜欢西方哲学,铁生也喜欢。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尼采、克尔凯戈尔和斯特劳斯的作品,这对铁生晚年的创作影响非常大。
铁生和希米在生活上都是十分达观的人,和朋友们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愁眉苦脸。可是据希米讲,铁生每天精力最好的时间不过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他不是用来写作就是会见朋友,而一天中那些最痛苦的在病床上挣扎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
莫言与史铁生、陈希米夫妇
铁生的内心十分强大,来铁生这里做客的朋友,不是来请教写作问题,就是谈一些生活中遇到的难题,铁生就像是一位强大的智者,告诉人们应当这样,应当那样,说话声音不高,但总是那么坚定,那么充满自信。和铁生在一起,根本意识不到他是一位身患重病的残疾人。其实铁生也有软弱的一面。铁生软弱的一面,全部留给了希米。
华夏有一群很有思想的年轻人,有段时间,我想组织一个四点半沙龙,主要目的是想在思想碰撞中碰出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选题。我把这个想法对希米说了,希米说四点半不行,因为我一下班就要回家照顾我们那口子。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希米把手机拿给我看,是铁生的短信:你几点到家?每天一到下班时间,铁生都会发一条这样的短信,那种急迫的心情溢于言表。希米把短信给我看了,说:“你看我们那位,多娇气,晚回去几分钟都不行。”那神情,看似抱怨,其实是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的。
希米不仅在生活上给了铁生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他晚年的精神支柱。因为有了希米,铁生才又在世上多陪了我们几年。
我第一次见到铁生,是借了与希米成为同事的光。见到我崇拜二十年的偶像,心中十分激动。我问了很多写作上的问题,铁生一一给予解答,他说话节奏不快,有时要想一想才回答,但是没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模棱两可或含糊不清的,由此我感到了铁生的强大。记得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想写的题材可能会牵扯到现实中的人和事,引起纠纷,铁生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不管他!”
铁生生命的最后十几年患了尿毒症,肾脏功能完全丧失,靠透析维持生命,每周要到中日医院透析三次。所谓透析就是用透析机来代替肾脏功能,要把全身血液通过透析机过滤一遍。透析一次要三四个小时,透析时人体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有时舒张压会高到两百多,人很不舒服,会有头疼、恶心等症状。透析之后依然不能随便喝水,要定量控制,因为肾衰竭之后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排尿功能,必须计划饮水才能坚持到下一次透析。
铁生有烟瘾,一吸烟就口渴,他不得不尽量控制吸烟,一支烟分成几次抽,每次只吸几口便把它掐掉。铁生有一张十分生动的脸,即使算不上美男子,气质也是一流的,但是长年的透析,使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紫里透黑,让人看了心里感到很难过。
有时透析完,铁生会给希米发一条短信,开列一大串食品单子,要苹果、要橘子、要火腿肠、要蛋糕……像个贪吃的孩子。有一次希米给我看短信,说,你看,要这么多东西,吃得了么?
铁生的确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因为不能排尿,他既不敢多喝,也不敢多吃,因为大量的食物需要大量的水去消化,而24小时(周末是72小时)之内能喝多少水是给他规定好的,为了有计划地进水,渴了也只能喝上两小口湿湿嘴皮。他就是再想吃也不敢多吃,否则饭饱之后的那种饥渴更难熬。他的短信,只是表明他对希米的依赖,是他对透析胜利结束的一种庆祝仪式,是在告诉希米和自己,我又能吃东西了!
透析的费用很高,一年要十万多,开始全部靠自费。一透析,铁生和希米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后来经北京市委宣传部出面协调,才给铁生解决了透析费用的报销问题。
铁生曾经说过,如果有交朋友比赛,他肯定能拿冠军。的确,他躺在病床上这么多年,家里朋友依然络绎不绝。他常年透析,每周三次,用车是个大问题。华夏出版社曾经承诺,任何时候铁生用车都可以保证,但是希米心里过意不去,她不想给单位添这么多麻烦。铁生的老同学孙立哲便主动把用车的事承担下来,每到透析日,孙立哲便派人派车来接他。一年一百多次透析,风雨不误,八年如一日。后来,连孙立哲派来的司机也成了铁生的朋友。
史铁生与陈希米在海边
我爱人与铁生得的是同样的病,有段时间也在中日医院透析。有一次,恰巧碰上那位司机朋友来送他,司机将铁生从轮椅上抱起来,铁生抓住透析床床头的栏杆,一跃将身体的重心转到了床上,司机就势在他身下一托,将他平稳地放到了床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到五秒钟。如果不是常年照顾一个人,绝对练不出这么好的配合动作。
我爱人在中日医院透析期间,得到希米夫妇很多帮助。在透析之前,要做一个瘘,也就是把胳膊上的一段静脉扎住,防止血液回流,是一个不大的手术。那天恰巧我要与一个外商谈版权问题,觉得希米对中日医院和透析都比较熟,便请她和另一个男同事褚朔维带我爱人去做瘘,不料手术半途我爱人突然昏迷。为了不影响我谈判,希米和朔维没有告诉我,直到中午一点了,他们估计我这边已经谈完了才给我打电话。
当时我正在和外商一起吃饭,说了声对不起赶紧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爱人早已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可是希米和朔维还没吃饭呢。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希米说,你就别过意不去啦,赶紧把你爱人送回去吧。说罢替我叫了出租车,直到把我们送上车他俩才离去。事后我一个劲地责备自己,我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亲自到场,希米是个残疾人,我怎么能委托她去照顾病人呀!
我爱人也是铁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谈论铁生的作品。有机会见到铁生,她自然也很高兴。为了能和铁生多接触,我们选择了和铁生同一时间透析。开始透析,我爱人的反应很重,血压高得吓人,头疼得厉害,思想负担也很重,铁生每次透析前后都要陪我爱人聊上几句,看似拉家常,实际上是帮她放松一下,解除思想顾虑。他说话自然比我说话要管用得多。后来我爱人做了移植手术,不用再透析了,与铁生的接触便少了。那段时间,我们从铁生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他对待疾病,对待人生,对待死亡的达观态度。
铁生和希米从不忌讳谈死,他们经常拿死开玩笑。铁生在世的最后几年常常莫名奇妙地发高烧,有一次年根底下,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去看铁生,铁生正发着烧,硬挺着坐到轮椅上来陪我们,我们大家都在问铁生的病怎么样了,希米却在一边说,没事,他且死不了呢,他老这样,看着像是快死了,过几天就又活过来了,你们不用担心。大家都明白,有谁能比她更关心铁生呢?有谁能比她更担心铁生的病情呢?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驱散疾病带来的悲观气氛。直面疾病,直面死亡,是他们战胜疾病、战胜死亡的武器。
说到死,我常想起铁生那段令人难忘的文字:“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铁生后期创作的主题,主要是关于人、人生、生命、死亡、灵魂的意义的哲理性探讨,可以说是一个对生死已经悟透了的人。他曾多次走到死亡的边缘。从他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有几次从梦中醒来,他都在问:“我是不是要死了?”而希米的回答总是:不会的。
在铁生眼里,“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因此,他走得很从容。走之前,他留下遗嘱,要把器官捐献给医学研究,捐献给有需要的患者。在他的生命刚刚结束之后,他的肝脏就被送到了天津,那里有一个正在等待肝移植的病人因此得以重生。
我最后一次见到铁生是在他走前一个多月,我去的时候希米还没到家,铁生正在发烧,已经不能下床了。他强打精神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说,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这次可能是真的要走了。我与铁生交往并不是很多,他能和我说这样的话,说明是把我当成了最贴己的人,我既感动又觉得十分难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当时他的状况很不好,我知道他说的可能是真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我也不能说,一说眼泪非掉下来不可。对铁生这样早已参透生死的人你又能说什么呢,说那些违心的安慰话,只能惹他烦。没想到四十多天以后,他真的走了。
北京798时态空间画廊,朋友们给史铁生过“生日”
铁生走了,我感到心里空缺了一大块。如果说他仍活在我们心中似乎有点假,但是我真的觉得他没有走,在798的时态空间,我们又见到了他那和往常一样的笑容,还是那样从容,那样自信。
铁生不让搞告别仪式,我们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和他再一次相聚。走进798,通往时态空间的沿途到处挂着铁生面带微笑的大照片,前来告别的人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束鲜花,走到门口交给工作人员一排排放好,那场面好像不是要举行一场追思会,而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这正是铁生所希望的场面,他希望人们面带微笑来送他,不希望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陈希米怀念史铁生
一进到时态空间的车间里面,悲伤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迅速笼罩了整个车间。一千多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来向铁生告别。失去这样一位朋友,一位智者,一位优秀的作家,一位我们为之感到骄傲的民族精英,人们怎能不悲伤!
铁生生前曾当着朋友们的面说,我死了最大的不安是欠希米一段爱情,一个丈夫。希米接过来说,咱从来就不缺爱情。她这个咱是指她自己。她是随口说的,当时大家都以为她说的是玩笑话,是指过去有人爱过她,将来还会有人爱她。直到铁生去世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还是指她和铁生,他们之间从来不缺少爱情。
其实他和她相差十岁,这一张是电脑时代的功劳,让他们青梅竹马。(史铁生、陈希米制作)
是的,他们之间感情很好。在他们的卧室里,挂着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像是一对亲兄妹,两个人长得还真有点像。第一次去铁生家,希米把照片从墙上摘下来让我们猜是谁,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合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孩就是铁生和希米。他们之间的爱是纯洁的、真挚的、深邃的,是真正的心与心的交流。
铁生走了,希米怎么办?二十二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已经把他们糅合在了一起,正像希米在《让死活下去》中写的,你因我而存在,我因你而成立,对他们双方来说,都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我。可以想象铁生的走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希米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铁生,在铁生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希米一直生活在幻觉中,不相信他真的走了。
希米和铁生一样,对待生活是达观的,但是有时也会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悲凉之感。有一次,我们一块去北大组稿,在等人的空档时间里,希米坐在车上,将那条病腿伸出车门,用手捶着调侃说,唉,将来老了怎么办哪?这一声感叹使我想起在那一个个冬天的傍晚,希米穿着厚厚的长大衣,将拐杖放在电动自行车上,笨拙地骑上车,冒着凛冽的寒风匆匆忙忙往家赶的情景。希米不容易!
对铁生的走,希米是有思想准备的。她嫁给铁生就是来照顾他送他的,是上帝派来照顾铁生的天使。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接受铁生走了这个事实。希米比铁生小十岁,对于自己最后落单她是经过充分考虑的,但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多么艰难。
铁生走后的第二年,我去看希米,带了两箱苹果。希米正在门口收拾她那辆破电动车,看见我抱着苹果箱走过来,老远就冲我喊:放下放下,让小阿姨来拿,你老啦,拿不动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我有那么老吗?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怎么,你还不服老吗?
她还是那么直爽,那么快人快语,看到她快乐、轻松的神情,我也感到一阵轻松。但愿她今后的生活能永远这么快乐,这么轻松。
史铁生:生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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