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贞存了这个念头,觉得跟着共产党走是一条近在眼前的光明大道,于是在饭桌上、枕头边开始做丈夫的工作。翟青山却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有时说国民党确实不如共产党,腐败透顶,丢了江山活该;有时却又说共产党手段太狠,合则用,不合则弃,翻脸不认人。眼看国民党统治行将崩溃,可丈夫仍然难以捉摸,于贞不禁忧心如焚。她知道越晚投靠共产党,翟青山就越不值钱。
这个时候吴霞也等不及了,她把于贞叫到家里来密谈,挑明了说自己是共产党——整个南京城已经到处是共产党,所以也不怕她告发。现在翟先生想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他手里有一份机要文件,是共产党急需的,如果三天之内能搞来,就算立了大功。这时于贞已经决意跟着共产党走了,当下赌誓绝不会出卖吴霞,而要尽力把丈夫争取过来。吴霞于是交给她一只微型照相机,如果翟青山把文件带回家,就趁机拍照。
于贞守株待兔了两天,每天都找机会把丈夫的公文包偷偷打开翻寻,却始终未见这份文件。到了第三天,翟青山一下班,就告诉于贞赶快收拾行李,明天全家坐飞机去往台湾。
到了这步田地,于贞别无办法,只能跟他摊牌。她把丈夫拉进卧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青山,我已经想好了。台湾我是不会去的,希望你也不要去,留下来一起迎解放。你没做过恶,共产党不会为难你的。再跟着国民党没有前途,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死路一条。”
翟青山听罢大吃一惊:“阿贞,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乃党国要员,岂能容于共产党?何况我当年写了《悔过书》,在他们眼里已经是叛徒——共产党最恨叛徒了!”
于贞却不以为然:“你不是共产党员,也没有出卖过他们的同志,共产党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再说你要是能再为共产党干点事,新政权肯定会重用你。”
翟青山不觉失笑:“我能给共产党干什么事?我早就跟他们一刀两断了!我这个‘监察使’天天找别人茬,更怕别人找我茬。当初罗先生问我想在政府里做什么,我说没别的要求,只要不跟共产党打交道就好,所以他才把我安在了监察系统。除了那回抓差接待过周恩来,这些年来我没跟共产党打什么交道。现在就算想给共产党干事,我也找不着门路。”
于贞觉得机会来了,便对他讲:“眼下就有一件事,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你把这份文件弄出来,共产党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当下递给丈夫一张纸条。
翟青山接过来一看,惊得合不拢嘴:“你怎么知道这份文件?!”旋即明白过来,“共产党找上你了,对吧?是谁?赶快告诉我!”
于贞摇摇头:“这个我不能说,我发过誓的!我只晓得,你交出这个来,就算立了大功,往后咱们全家跟着共产党走,都没有问题。”
翟青山急得火冒三丈:“阿贞,你怎么敢沾这种事情?是要掉脑袋的啊!你把咱们一家三口都拖入了险境。我因为早先那点瓜葛,多少年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染赤’。你可倒好,直接就跟共产党挂上钩了。你不懂政治,平常发发牢骚罢了,还真敢去趟这浑水!快把名字告诉我,我要赶紧想办法解决。”
于贞不忿道:“你想解决什么?报告军统,杀了人家?那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翟青山觉得荒唐透顶,不怒反笑:“报告军统?那伙人我避之唯恐不及,还敢自己送上门去?阿贞,你放心,我有我的路子,管保把这事解决得圆圆满满,不伤半点和气。但我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于贞摆了一下手:“那你别想!共产党就要这份文件,你不用打其他主意了。反正我是不会跟你去台湾的,女儿也不会去的,她早就厌恶国民党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翟青山实在忍无可忍,声色俱厉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女人脾气!我要是不走,一定死在共产党手里,这会儿不死,将来也得死。你们俩必须跟我走!”
正在这时,翟琳却推门进来,大声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不走!马上就会诞生一个崭新的中国了,我为什么要离开?爸爸你也不要走,我们一起留下来,迎接解放。中国会有光明的未来,我们也会有光明的未来。跟着国民党走,只能是一片黑暗,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了!”
翟青山使出浑身解数,企图说服她们,却白费口舌。最后他坐在沙发里,双手抱头,绝望地说:“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呀!”
于贞拉着女儿坐在他身旁,柔声劝慰道:“青山,你对共产党要有信心。这个党不会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的,否则怎么领导全中国?你把文件弄出来,就为共产党立了大功,我们全家将来都会有前途。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还剩下四个小时,你一定要抓紧啊!”
翟青山长叹了一口气:“罢,罢,罢!事已至此,只能逼上梁山了。好吧,我现在就去办公室。”
于贞大喜过望,把照相机塞到他手里,叫他小心谨慎,快去快回。
翟青山走了以后,母女俩就在客厅里等待。刚才一番话,彼此都表明了政治立场,所以现在感觉就跟同志一样,一起畅想未来的幸福生活,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晚上10点,翟青山还没有回来。她俩越来越担心,害怕他在偷拍文件的过程中被抓住,最后决定出去找他。监察院离得并不远,步行只需20分钟——他耽搁了这么久,确实有些不太正常。
到了监察院大楼,于贞叫女儿在树荫下等候,自己去门房询问。她一步步走近,心跳也在不断加快:如果丈夫已经出事,眼下岂非自投罗网?但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还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不是为了她,他怎么会去铤而走险!
不过到了跟前,把门的守卫只是向她行了个礼,并无捉拿的意思。门房的老头见她过来,好像早有准备似的,把窗户拉开,对她说:“翟先生一个小时前坐车去机场了,他留下一封信给你。”
于贞心中一紧,赶快接过来把信打开,上面寥寥写着十几个字:
“贞,我有要务,即刻便行。照顾好琳儿。保重。夫字”
泪水一下涌入于贞的眼眶。她知道丈夫已经丢弃自己和女儿,为“党国”效忠去了!家里和办公室都装有电话,“要务”决非不辞而别的理由。他很清楚她们等得有多么心焦!也许他一出门就下决心不再回来;也许他一路上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甚至已经拍完照片回到了家门口,却在最后一刻退缩——但不管怎样,他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分道扬镳。于贞猜遍所有结局,单单没有猜到这一幕!
新婚之夜,他俩曾经一起对天祷告: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唯愿卿卿我我,长相厮守。20年来,他俩风风雨雨,相濡以沫,渡过了多少艰难的关口。不想就在今晚,缘分却走到了尽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讲,便天各一方了。
——今生还有机会再相见吗?再见时又能说些什么呢?】
20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