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顽皮

在人们心目中,古贤哲都是老古板,整日价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中原的孔子,庄子,西洋的康德,柏拉图,无不给人这种印象。然而,实际情况未必如此。关于孔子的幽默,林语堂有相当篇幅的讨论,见《论幽默》。关于庄子和康德的幽默,我曾在两篇博文里简短地提到过。关于庄子的幽默,参见《诗礼发冢》,关于康德的幽默,参见《幽默哲学 - 错位论》。 篇幅都不大,但足以瓦解二者的刻板印象。近来,读了柏拉图的几篇不那么哲学的对话,不禁眼前一亮,老夫子原来并不乏味。

我可以放心地断言,柏拉图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不仅如此,他老人家的幽默风格还挺和我的口味。不板着面孔硬讲道理,也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而是寓道理于幽默,笑着就把活儿干了。有几个段子甚至还有点“色”,容我多攒几段,凑一小篇,以后再说。今天选一个较长的段子,段子来自他自编的葬礼演讲①。那篇葬礼演讲是他假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的,意在恶搞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讲②。

段子的幽默主要体现在文体风格上。葬礼演讲的气氛一般是庄严肃穆,甚至催人泪下,内容则不乏溢美之词,极尽安慰激励之能事。柏拉图却反其道而行之,使出萨满巫师跳大神的招数,让苏格拉底翻着白眼,说不定还时不时地浑身抽搐,帮死者带话。用二人转艺人的话来说,跳进跳出。用苏格拉底的话来说,“你们的父辈奔赴战场之前,为防不测,有些话想对你们说。我想我应该复述一下他们的话,说说我曾听到的,或若有机会演讲,他们会怎么说。你们就想象下面那些话是他们说的。”然后,跳进。

“小子们,我们本可以屈辱地活着,但我们宁愿光荣地死去。我们不愿辱没先人,也不愿给后人留下耻辱。辱没了先人,生命不再是生命。这种人,神不爱,人不亲,活在世上,死后下地,没有什么差异。这足以证明你们的父辈是勇敢的。记住我们的话,无论你的生活目的是什么,一定要让品德成为达到目的的前提,否则,一切拥有和追求都是无耻和邪恶。财富不会给懦夫带来荣耀,因为那是别人的财富,不属于他。壮美也不会给懦夫带来荣耀,因为壮美引人注目,惹眼的壮美反而彰显宿主的懦弱。离开正义与美德,知识就是诡计而非智慧。因此,在品德上你们不仅要超越我们,还要超越所有先辈,要把它当成压倒一切的终生目的。要知道,品德被你们超越是我们的幸福,而超越你们是我们的耻辱。认清这一点,学会以不辱没祖先为前提来安排人生,你们将是这场比赛的赢家,而我们可能会输掉。靠祖上的名声而不是自己的才干来获得荣誉,对于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了。父母的荣耀是后辈起家的合法宝藏,但如果不创造自己的财富,又没赢得自己的荣誉,而是耗尽父辈的积累,不给后人留下分毫,那便是卑下与耻辱。照我们说的去做,阴间相聚,我们是朋友,要是不听话,丢尽祖宗颜面,没人搭理你们。这就是我们留给子孙的话。”

“有些人的父母仍在,也想劝他们几句。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的死轻轻放下,千万不要互相安慰。人家的悲伤已够多,无需咱再勾起。轻抚伤痛的同时,我们还要提醒他们,神已经听到你们的祷告,你们祈祷的不是孩子永远活着,而是勇敢杀敌立功。这是至善,他们已经达成。凡人不指望一生万事如意,但若能勇敢面对霉运,你们会被认为是勇敢之人的勇敢父母。否则,沉湎于悲伤会让我们疑惑,那是我们的父母吗? 我们是悼词里说的那样勇敢吗?所以,别让我们疑惑,别让悼词里的我们名实不符。儿子是真正的男人,请父亲们证明你们也是。老话说得好,没什么了不起的。自己的幸福自己做主,即便不能如此,也要尽可能自己抓住幸福。能做到自己把握幸福,而不是交与他人,或随命运摆布,人生就有了最佳安排。财富来了会走,孩子有了会丟,一个自制坚毅且聪明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记住这句谚语,‘不要大喜,不要大悲’。如果此刻上路,我们既无过多悲切,也无过多畏惧。我们如此献身,也希望你们如此活着。可以肯定,你们悲伤痛苦不会让我们高兴,所以劝父母在未来的生活中不要过于悲伤。如果逝者地下有知,我们高兴的是你们能节哀顺变,不高兴的是你们过于伤心,把自己搞得非常凄惨。生命达成至高目的应该受到赞誉而不是哀悼。如果能把心思转移到照料我们的妻小上,你们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噩运,会更好更高贵地活下去,会与我们更亲近。”

“对于家人,要说的就是这些。对于国家,我们要说,请照顾好我们的老小,为老的养老送终,好好拉扯小的。我们知道国家会依法照顾他们,不需要我们啰嗦。”

最后,苏格拉底一本正经地说,“逝者的父母和孩子们,这就是逝者请我给你们带的话,我一五一十地带到了。”然后,跳出。

电影《活着》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富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到家第二天,发现凤霞哑巴了。凤霞冲他笑,他眼里噙着泪回笑。我想,如果真有死者家属在场,听苏格拉底说到这里,他们脸上的表情应该象富贵一样,噙着泪笑。

其实,段子里的许多话都是正话反说。真正跳大神的不是苏格拉底,而是柏拉图。柏拉图借老师的嘴表达自己不便直说的恶意,民主是花活儿,嘴上功夫。关于这一点,另有专文讨论。无论柏拉图的政治理念如何,他老人家幽默顽皮的一面还是挺可爱的。在这一点上,柏拉图颇似小布什。

两年前,小布什在给老布什致悼词时说,九十岁那年,父亲从飞机上跳伞,落到一个他常去做礼拜的教堂附近,他的母亲就是在那个教堂里结的婚。母亲总说,他之所以选择那个降落点是预防万一降落伞打不开。小布什说到这里,台下听众都笑了,富贵式的笑。小布什的悼词③有十几分钟,除了最后几秒钟痛哭失声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说段子,甚至说他爹喜欢收集笑话,能打7-8分的多是荤段子。从小布什的悼词里,我听出苏格拉底式葬礼演讲的袅袅余音。我不敢说喜剧式葬礼始于柏拉图,但是,若论用葬礼搞笑,尚未见到有比柏拉图更早的文字实例。

另外,把柏拉图对话翻译成这样,罪过。老学究们肯定认为我玩世不恭,可能是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只是顺着柏拉图的路子稍微发挥了一点而已。许柏拉图放火,不许我点灯?Nuts!惟愿不是东施效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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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葬礼演讲。 出自《柏拉图对话.美尼克昔篇》,在线文本参阅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Menexenus, by Plato

② 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讲。 参阅拙文 《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讲》

③ 小布什的悼词。 视频参见 George W. Bush Delivers Emotional Eulogy for His Father George H.W. B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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