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魯拜集》第十八首的迻譯
傅正明
《明報月刊》2021年第 3期
奧瑪.珈音《魯拜集》第十八首提及一位喜好獵驢的君主,傳說他在追獵時,石洞突然裂開,並有異聲召他入洞致死,君王死後遭野驢踐踏,盡是荒涼之景。作者既分析該詩反諷意味,又論述為何各家譯者對原詩只得皮毛未得骨。 ——編者
《魯拜集》插圖(C.Steward作),描繪獵王落葬後被墳頭獅子和野驢踐踏的情形。
費茲杰羅英譯《魯拜集》第十八首,是費譯中貼近詩人奧瑪.珈音(Omar Khayyam)的波斯文原作的佳構。原作用典是伊朗讀者非常熟悉的,拙譯如下:
昔日皇宮春酒樓,如今獅虎鹿林秋。
獵王墳裏彎弓鏽,遍野驢群踏古丘。
此詩譯為七絕,很難採用異化策略而保留原詩專有名詞。譯詩省略了蔣牟西和巴朗牟.古爾的名字,以注釋說明。下聯的反諷是:只識彎弓射野驢的獵王,落得個死後被野驢踐踏的下場。蔣牟西是傳說中的古波斯國王。依照一種異文,首行沒有直接提到他,而是代之以露瓊杯,即蔣牟西杯,或意譯為七環杯、鑒世杯,是以蔣牟西命名的神杯。相傳他在此寶物中斟滿美酒就可以察見世界萬象,可以知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巴朗牟.古爾,即西元三世紀至七世紀間波斯薩珊王朝的一位君主。相傳巴朗牟曾殘酷迫害基督徒,並且驕奢淫逸,造七個城堡以象七天,塗以七色,納七美女居於其中,講述七種故事。他喜好追獵野驢,因此,原詩稱他為「巴朗牟那頭驢子」。其諢號「古爾」,兼有墳墓與驢子的雙關意義。傳說他最後一次追獵野驢時,一個石洞裂開,有異樣聲音召他入內,結果成為葬身獵王的墳墓。
一切權勢者都將受到歷史的嘲弄
這首詩的兩大特征,一是佛教所說的無常,二是美學意義上的「反諷」(irony)。英文中的反諷概念十分複雜,簡言之,是可以導致審美驚奇的兩極對比。這種對比可以是同時的,也可以是歷時的,即所謂情境的反諷(situational irony),在審美范疇中有悲劇性反諷(tragic irony)與喜劇性反諷(comic irony)之別。珈音詩中的反諷是歷時的,即驢王生前死後出現的命運的反諷或歷史的反諷,富於喜劇性。因此,此詩還有政治上的言外之意:一切權勢者都將受到歷史的嘲弄。
費譯捕捉到上述原作的多種特征。首先值得一提的是,第二版費氏英譯了另一首可以合觀的魯拜第二十首,在第四版移至第十八首注釋中,對於理解此詩意涵頗有幫助,拙譯如次:
The Palace that to Heav'n his pillars threw, And Kings the forehead on his threshold drew--I saw the solitary Ringdove there, And "Coo, coo, coo," she cried; and "Coo, coo, coo."
神宮拔地插雲天,王族龍顏繪殿前,
林鴿咕咕嘲故主:昔年霸氣落誰邊?
此詩英文同樣忠實於原作。神宮,或音譯為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又稱「蔣牟西的御座」(Takht.i-Jamshyd),古波斯王家建築,位於連接波斯與美索不達米亞的商道附近,以表現波斯帝國大流士一世(Darius The Great)登基故事的懸刻著稱。該詞也可以用來指任何帝王的宮殿。形容林鴿叫聲的象聲詞,在古波斯文中是雙關詞,同時意為「在哪裏」。有學者發現這首詩同時掛在哈菲茲或別的詩人名下,鐫刻在「神宮」的廢墟上。懂得此中意味,可以更好地理解費譯第十八首:
They say the Lion and the Lizard keep/The Courts where Jamshyd gloried and drank deep;
And Bahram, that great hunter — the Wild Ass/Stamps o'er his Head, but cannot break his Sleep.
第一版第十七首與修改後的上述第四版第十八首差異很小,主要是把第四行的「and he lies fast asleep」改為「but cannot break his Sleep」。費氏深受莎士比亞的影響,詩中「睡眠」(Sleep)一詞令人想起莎劇《哈姆雷特》一段獨白中的用法「在那死亡的睡眠中怎樣的夢會紛至沓來」(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因此,該詞譯為「夢」或「幻夢」應當是貼切的。費譯始終出以異化策略,保留了原詩專有名詞並加注释。我在《魯拜詩詞五百首》中,除了依照波斯文原作迻譯之外,提供了費譯的兩種衍義,略有省略和增添,其一譯為詞體:
雄獅蜥蜴,盤踞皇宮裏。休說昔年雄霸,池酒臭,雕欄毀!
野驢來復去,獵王墳上踢,遺矢寡頭驢首。腐敗夢,何時碎?!
這首詞,上片寫「昔年雄霸」蔣牟西的腐朽敗落,下片寫獵王巴朗牟帝業凋零後的荒涼景觀。當年被獵王追獵的野驢在獵王頭上踐踏,拉屎拉尿,加強了原詩的反諷譏刺意味。
各家譯者未有呈現詩中反諷意味
緊接看梁實秋依照第一版的中譯,以及郭沫若和黃杲炘依照第四版的中譯:
據說哲姆席豪飲作樂的宮殿/ 現在被獅子、蜥蜴所霸佔;
還有偉大的獵人巴拉姆——野驢/在他頭上跺腳,而他睡得正酣。(梁實秋譯)
蔣牟西宴飲之宮殿 如今已成野獅蜥蜴之場;
好獵王巴朗牟之墓頭,野驢已踐不破他的深夢。(郭沫若譯)
人說傑姆西得意豪飲的宮廷,如今猛獅和蜥蜴在那兒巡行;
野驢也在巴拉姆的頭上跺腳,但是沒把這偉大的獵手驚醒。(黃杲炘譯)
以上各家譯名略有不同,讀者不難辨識。依照英語詞典,「Great」 一詞在很多語境中是中性的,非褒非貶,僅僅指其尺寸或面積、容積(size or dimensions)之「大」數目之「大」,程度、力量之「大」。「Great」一詞也可以用作名詞,指「一位有重大意義、成就或被擁戴的人物」(A person of major significance, accomplishment or acclaim),此處的褒義顯而易見,可以譯為「偉人」。因此,我認為,作為形容詞來形容一個人物時,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宜於譯為「偉大的」。盡管作為名詞的「大」在中國古典美學中接近西方美學的「崇高」範疇,但作為形容詞的「大」一般是中性詞。「偉大」是褒義詞,有時可用作反語,例如魯迅中的名句「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一看就知道是反語,帶有沉痛的悲情,強烈的諷刺和譴責意味。這原本屬於語言常識問題,想不到許多翻譯家疏忽不察。上述梁譯和黃譯以形容詞「偉大的」和郭譯以「好」分別形容獵人、獵王和獵手時,純屬褒義,沒有一家有反諷或反語意味。一詞不慎,形似神離,表明譯者對原作只得皮毛未得骨。
「循華文而失西義」之例
另外,黃克孫七絕衍譯亦非佳構:
華表丹墀一例空,荒涼台榭走蛇蟲。
虎蹤今遍英雄墓,無復驚聞李廣弓。(黃克孫譯)
驢王與李廣是兩個國度不同很少可比性的傳說人物或歷史人物。驢王之傳說已如上述。據《史記·李將軍列傳》所記,李廣身高過人,神力無窮,猿臂善射,為人廉潔,愛惜士卒,「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餘年,家無餘財」,其關外狩獵時射石虎的故事家喻戶曉,使得李廣成了神射手的代名詞之一,因此深得士兵愛戴後世褒揚。黃克孫此詩之衍譯是其《魯拜集》中極度歸化導致「徇華文而失西義」的著例。此後的鐘錦譯文,顯然承襲黃譯,用李廣射虎之典:
巨殿高陵沒棘叢,君臣宴樂一時空。
野驢踏得骷髏破,不遇名王射虎弓。(鍾錦譯)
此外值得討論的是另一七絕中譯:
野驢馳踐羿王元,猶夢黃粱伏草宛。
英主深宮曾醉臥,雄獅巨蜥守無言。(伯昏子譯)
譯詩順序顛倒,在翻譯中完全可行。譯詩歸化之擇詞多有箋注,茲不贅述。黃粱一夢與原詩睡夢(his Sleep)之區別在於:前者是活人窮書生入睡後所做享盡榮華之夢,後者是墳頭被野驢踐踏的死人「羿王」(That great Hunter)長眠中的恢復權力之夢。稱驢王為「英主」,大謬不然。因此,這種歸化并不貼切,更難如鍾錦先生在《波斯短歌行》(中華書局,2016年)自序中標榜的那樣,達到江西詩派「點鐵成金」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