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齐阳市阳光软绵无力,薄云或有或无地挂在天空,枯木萧瑟,街头上飘展的大红灯笼倒是增加了些节日的喜庆色彩。川流不息的人群熟悉而又陌生,我有种近乡情怯的茫然感。
空气中阴霾肉眼可辨,既便捂住了鼻嘴,那尘埃如同沾了魔力,钻进了肺腑,黄沙压在心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游子疲惫当归乡,最念老屋居高堂。如今游子回来了。可高堂在哪里呢?
旅居国外的母亲疯了,生活在国内的父亲病危,那生我养我的家就像大海中的孤帆,随波逐流、无根无靠。
我不敢耽搁直奔医院。咯噔噔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尤显突兀,在护士引导下,我推门进了特护病房,目光扫到病床的那一瞬,所有曾经的积怨一扫而光,泪水在温情的牵引下奔流而下。
父亲躺在病床上,茫然地看向天花板,瘦骨如柴,身上插满管子,我走到床旁悄然落座,伸手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搓,眼泪一滴一滴洒落到他那枯如干枝的手背上。父亲艰难地转头望向我,呆滞的眼神突然有了光彩,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他嘴角颤动着试图张口,却无力吐出半个字。
护士推门而出时,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停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床边,我起身示礼,男人欠身点头以示回礼,
“林小姐好。我叫李俊泽,叫我俊泽就好,是您父亲的律师。很高兴您能及时赶回来,这里有封您父亲留给你的亲笔信,请过目。”
“李俊泽……”我心里默念一遍,悲痛充斥的大脑已无心让我在记忆库中搜寻这恰似熟悉的名字。
我们同时落座后,他环顾四周,确认病房无他人后,才低头打开公文包,将一封信递到我面前。
信封密封处父亲的亲笔签名显示此信从未开封过,我扭头看向父亲,他虚弱的眼光中带着鼓励和温情,我双手颤抖着拆开了信,父亲遒劲有力的笔迹展在眼前,
“苗苗,我知道你恨爸爸。爸爸不怪你,也不求你原谅。因为千错万错都是爸爸的错,爸爸悔之晚矣。
我己将我所持的捷达公司股权转让于你名下,我持股40%。因我在你婚前办理了转让手续,这属于你婚前财产,仅你一人拥有。这几年的公司分红已存于你名下。捷达公司拥有提炼特制聚氨酯的技术产权,这种聚氨酯是生产新型强力胶的核心成分,而这种胶广泛运用在家居建筑业,捷明公司向来都是几家化工厂的兵家必争之地。你的持股至关重要。世事难料,如若日后你婚姻有变,这些股票足以保你生计无忧。切记切记,千万不要转让于任何人,这包括你的丈夫。
我见过你那学生时代的男友。你们分道扬镳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凭借我滚爬闯荡多年的直觉,我劝你至少同他保持友好关系,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不想把一个秘密带到棺材里,是时候让你知道了!其实在这世上你并非孤单一人,你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我无意间知晓你母亲同我结婚前有一私生女后勃然大怒,并断然与她离婚,后来我对自己当时的不理智深感后悔,但已无力挽回。我对这女孩的信息一无所知,你神经失常的母亲也无法给你提供帮助。唯一的线索是你母亲留予你的那条半圆绿宝石项链,一侧直面凸凹不平,我想拥有同样项链并能对上凸凹面的那人该是你的姐姐,这只是我的猜测。茫茫人海中寻她定如大海捞针,可她毕竟是你一奶同胞的姐姐,再难也要找到她。人生路上有血缘至亲陪你,我死而无忧。
我死后请一切从简,暂时不要发布讣告。你夫家家大业大,我不想因我而让他们受到骚扰。
法律方面问题请咨询李律师。他父亲与我有生死之交。他绝对可以信赖。
女儿,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血脉。我死后请为我守灵一天。让我在灵魂升天前再好好看看你。若有来世,请继续选择我做你父亲,就当是给爸爸一个赎罪的机会。
爸爸不能庇护你了。人生路上望多保重。
爱你的爸爸。
我浑身颤抖着读完信时已泣不成声,泉涌般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晕花了字迹。俊泽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边低声安慰边拿出一款携带式碎纸机,
“林小姐,你父亲另有遗嘱,依你父亲之意,你看过这信后我们须将它碎掉。”
我的嘴唇抿成苍白的一线,低头,用指尖儿把信纸扯裂撕碎,在俊泽满眼惊讶的注视下,我将纸碎屑一片一片吞入嘴里。
父亲眼神饱含着千种情绪,那是临终之人心愿得到满足后的释然和决绝,从此凡尘世间,再了无牵挂。
牵父亲的手贴到我脸颊时,我发现他才刚温热的手好似已没了热度,我慌乱看向父亲,那悬于他眼角的晶莹仿佛成了永恒。我惊得六神无主,砰吃一声跪在地上,边狠命地撕扯头发,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护士。
医生护士疾风般赶来,手忙脚乱的一通操作,俊泽将瘫倒在地、已几近休克了的我抱起,飞速地冲向急诊室。
温热的液体似开了闸,滑落眼角,浸湿了枕巾。透过迷茫的双眼,俊泽皱眉坐在我床头,眼角眉梢流淌着无尽的担心。我挣扎着坐起身来,拢拢汗湿的额发,梳理下情绪,才刚近于失态的歇斯底里已浑然不见,沉稳和刚毅的心态惭而复活。
在俊泽的指导下,我补办了股权转换和遗产继承方面的法律手续。接下来是父亲的后事。依他遗愿,讣告先秘而不宣,我只通知了继母和她儿子华辉,我们安排了简易的追悼会,我一袭黑衣、手捧父亲的遗像来到殡仪馆,走进了追悼厅。李律师、继母和华辉出席了仪式。继母在父亲的遗像前哭得天昏地暗,嘴里蝶蝶诉说着与父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没过多时,华辉搀扶着失态的她先行离去。空无一人的吊唁大厅里,我跪在父亲灵堂前久久发呆,独享与他的最后时光。照片中的他,目光中流淌着无尽的溺爱和宽容,他的笑容时而触手可及,时而遥远模糊。
我似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可痛到骨子里的悲伤不是眼泪可以宣泄殆尽的。让我痛不欲生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天残忍地剥夺了我尽孝的权利,哪怕在他耳边再唤他声爸爸,都成了我今生最奢侈的愿望,这是上天对我的冷漠无情做出的惩罚。二十多年来,我因为仇恨从未给过他一句祝福,我的良心注定将在余生中倍受煎熬。
时间飞逝,弹指间十天假期只剩下了一半,父亲的后事尚在处理中,这天我正和华辉在周边选址墓地,远远望见一个俏丽身影正朝我们急速走来,深蓝色短款女大衣、黑色平底短靴,白色针织围巾遮住了鼻嘴,她那轻盈的步态、忽闪忽闪的眼睛……我屏住呼吸,一把捂住了嘴,莫非视觉错乱产生了时空倒置?可只是一瞬间之后,我便朝来人飞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