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征服世界之后,中国和日本都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套不行,打不过,真的落后,只是中国的感觉和日本的感觉不一样。中国(清朝)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体制不行,只是打不过【1】:
被打得屁滚尿流还不认输,也是一种不吃你那一套的心里,只是在太平天国(1851年—1864年)和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年)之后,实在找不到借口了,清朝才不得不开始洋务运动(1861年—1894年,前期口号是“师夷长技以自强”,后期口号是“师夷长技以自富”),可即使是那时,中国还是三心二意,所以尽管中国派人到西方考察、学习,也引进,还进口最先进的炮舰,但前提是保持、维护现有体制,“学习”的只是当时今日看来都是枝末的坚船利炮技术和与之相关的技术(戊戌变法希望改变现状,但以失败告终)【2】,这种心境,很难学到什么。
反过来,日本是觉得真的不行,在美国炮舰出现之前(美国以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的黑船事件发生在1853年),日本是个封闭,稳定,相对繁荣和有实力的国家,可几艘炮舰让曾经击败成吉思汗渡海大军的日本束手无策,日本至少有人意识到时代变了,是“百年不遇大变局”,派人到西方考察、学习的结果是明治维新,全面西化,即全盘接受西方的体制(主要是德国的),也引进西方的工业化(轻工业和国家主持围绕国防的重工业),在什么是强国这一问题上,日本看出西方的那一套就是强国。日本在接受西方体制上既真诚也彻底,整个国家体制地西化,礼仪服装接受,文化也接受,西化是国家主导,全国动员的一场运动,从上到下,充分调动了儒家集体主义精神,是第一次儒家和工业革命的成功结合。
中日的尝试以甲午海战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失败,不是偶然的,也让日本初次尝到只有西方强权特有的禁果,凭武力掠夺那西方俱乐部的游戏。
资本主义为什么厉害?
首先什么是资本主义?对于我们这些外行人简单的说法,第一,最核心的,是资本将不再是为了解决温饱,而是为了二次产生资本,第二,资本的扩张性,这是为了维持资本无限衍生的必然结果,第三是组织性,为了维持、加快扩张,资本寻求最有效的生产方式,至此,资本有了自己的生命、逻辑,如果资本能与你共同致富,资本会跟你共同致富,如果不能,那么即使把你打成奴隶,资本自己也要致富:保证产生更多的资本。资本主义虽然也是一种生产方式,但它一举打破了几千年人类传统,以前是自给自足,现在生产是为了扩张,为了生产得更多,要扩张,要么扩大市场(征服),要么扩大消费。
后来中国尽管经历过共和制、统一、独立,采用过苏联国家主导的计划经济,虽然有从内乱外侵到冷战的各种原因,但中国工业化一直没有实现,这百年挣扎为什么在改革开放后初步完成了?
今天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含义不仅仅是中国人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也是中国大体实现了工业化。中国的工业化有自己一种独特的意思,你要是查查那个国家工业化了,发现有一大堆,原因是一个国家只要生活水平足够高,成为世界产业链的一个成员,你就算工业化了,但你自己的经济可能极其单一、单薄,甚至没什么“工业”(如只依赖原材料出口),对外界高度依赖,经不起冲击,从资源(能源、原材料、粮食)、货币、地缘政治、自然灾难到劳工事件、产业链紊乱,都可以对本国的产业造成冲击,影响民生,甚至导致动乱。这不是中国式的工业化,中国是要建立一个基本自足的产业结构,要有强大的制造业,中国的资源比较贫乏,自足不太可能,完全自足在现代也不现实,但大体能自足,这就是中国工业化的目的。按照这个标准,世界上没几个国家能达到这个水平。从这个角度,“中国改革开放成功”一句话言轻了。
中国改革开放为什么成功?这个问题跟为什么中国还没崩溃一样,高见到处都是,这是两个例子【7】:
第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目前为止的超常增长不过是一个强政府利用各种行政资源和初步市场化改革红利,以价廉劳动力、低效率的政府和国企投资为手段,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所制造的“振兴假象”。因此根本不可持续。
另外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经济增长不过是向历史的自然回归。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和先进文明,至少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后1800年领导世界文明近2000年,而且是唯一一个没有中断过的文明体系,只是到了英国工业革命时才开始落伍了。因此,中国文化的优越性决定了它再次崛起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大部分都经不起推敲。
最大的争执不是中国为什么成功,而是中国并没有严格遵循西方的模式而成功了,或者说为什么中国没有遵循西方的模式还能成功,尤其是没有遵循与中国发展同时期开始占据西方主流的新自由主义(或华盛顿共识)的模式,中国靠专制搞资本主义,彻头彻尾是个矛盾,按西方的说法不可能成功,结果西方难以有定论,最后包括运气都成了解释,《国家为何失败:权力、繁荣与贫困的起源》(Acemoglu and Robinson,2012)一书“预测了”中国的体制必将导致中国失败,作者之一在后来被问及为什么按他的理论中国早应失败却处处显得繁荣时,有些尴尬,说时间问题,迟早的,但一转口,说“中国人爱创新,我从来没见过创新意识这么强烈的一个国家”,这创新精神救了中国。但最近几年中国国内看重的,是如何回避必须遵循西方的标准来评判这个问题,这种倾向在过去几年越来越强烈,与国际关系上中国态度的转变差不多,那就是如果你什么都套用西方的理论、观点、立场、是非观,那么唯一的结论是中国什么都不是,都错了,不仅自卑,而且与事实直接冲突,所以中国一定要有自己的解释。中国嘛限制多些,自由程度也有待改善,但一无是处也说不过去,而且有些成就不比西方差,比如对冠疫的处理,难道中国非得找50万人自杀来证明中国不如美国吗?
西方的“语言”:冠疫中西方用用衡量“民主”来给各国打分:
是西方极端过头的反应,好像只要坚持投票,死了几十万人也还是好民主【3】。
一个人总是站在一种立场,总有一个出发点,总带有偏见,这些特征超越了个人人格,当世界越来越复杂,利益关系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人对任何现象、事件的判断都只能从某一种观点、立场出发,即使所谓“客观的,科学性的研究”,也未必不带有一种偏见,原因是绝大部分这类的分析都是建立在某一种理论之上的,而不论一个理论包容多广,都有自己的假设,都有自己的语言,都有自己的框架,这是认识论的局限,所以对很多中国人来说,如何跳跃西方语言系统来解释自己发展的规律,成了自我认识、自我肯定的关键。
西方影响的改革之路是经济改革没有政治改革必将失败,中国改革开放成功不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这样的改革能持续多久,而是彻底否定这种“终极资本主义之路”的见解,政治改革不是经济改革的必要条件,其实,南韩已经否定了这一论点,但西方坚持这种新自由主义的绝对性说明西方很少反思自己指导思想是否出错了。
今天介绍一个经济学家的解释【4,5,6,7,参见8,9,10,11】,这个经济学家叫文一,曾任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经济系杰出访问教授,是美国联储圣路易斯分局的一个研究员,但他在中国的名声大概大得多,他的研究集中在《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一书里,虽不畅销,但粉丝不少【13】。如果你对别克特的研究著述有所了解,就可以看出文一的论点是建立在别克特(Sven Beckert)那条线索上,从文一的文章中你也可以看出他把别克特的观点放在中心的位置。别克特是个历史学家,所以他不需要理论,政治学或经济学的依据,他需要的是客观的描述历史【16,17】。今天说(中国)共产党改写了历史,很多近代当代的历史都被抹杀了,但“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这句话有相当的真实性,在西方,公然改写历史的较少,但也不是没有,无意的就更多,被遗忘更是常事,因为人的知识总是有限的,如果学校课本讲的都是同一样的新时代理论,没有人会去挖掘历史曾经是什么样的,一代人的认识就将会建立在这新时代理论基础上,几代人过去这就成了历史,原来的就消失了。别克特对西方崛起用一个字概括,叫做“战争资本主义”(war capitalism),那时资本主义既不自由,也不民主,更没有人权这普世价值,我以前说过西方资本主义崛起的闲话【18】,“你家里很穷,天天吃不饱,你这小子还整天打架,后来跑出去当海盗,发财把钱带回来,还给村里修了路,一下子,你成了乡绅,大家也讲起文明来了”。文一说,只有重读历史才会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的。
哈佛大学历史学家别克特
什么是“战争资本主义”?就是国家主导,全民参与,通过“资本”调动人类最原始的野蛮性,结合工业革命这一新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组织国家军事力量参与,以武装征服、掠夺、奴役他人来工业化的这么一个过程,宗教改革和启蒙之后的科学精神(实事求是)和科学革命当然是给“战争资本主义”如虎添翼,但没有欧洲打打杀杀上千年以来练成的神功(军事实力),西方不可能崛起,之前提到,日本向西方学习,领会到强国不仅仅是强国,还能以征服、掠夺的方式变得更强,就是这个意思。
那如何解释中国的崛起?文一发现这个问题和西方资本主义如何崛起一样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回顾历史之后,文一把这西方资本主义崛起的过程抽象出来,它的关键是什么?关键的是国家主导这么一个事实,市场一直存在,但那是天然,自给自足,与自然平衡的市场,资本主义市场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靠国家毅力打造出来的『这是我的用语,文一是不是这么直接说过,不清楚,但意思肯定是有的,见【12】』,国家是市场的建立者、维护者、游戏规则制定者(立法者)、警察(执法者),市场是一个“公德”(“市场是个最基本、最终极的公共品”),是不会自己无中生有的,没有国家,就没有资本主义,也就没有西方的崛起。
“发展中”,“落后”,“第三世界”,“殖民地”国家和人民会记得西方的残暴,西方本身的记忆就没那么清晰了,任何资本主义崛起,那个过程不仅仅是缺乏公平,没有尊严那么简单,法制也没有,腐败泛滥,奴役屠杀伴随着整个发展过程,民主更是几十年上百年以后的事儿,文一引用了两个历史学家的描述:
别克特:
当年的大英帝国,作为第一个开启工业化的国家,并非是一个后来人们所描绘的自由、开明和廉政的国家。相反,它是一个军事开销庞大的、总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奉行干涉政策的、高税收的、债台高筑的、极端贸易保护主义的官僚集团和强权国家。它也绝对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莫基尔(Joel Mokyr)
英国社会几乎没有什么法律和秩序来保护工业财产和人权,而是充斥着大量的抢劫和偷盗,以及由经济或政治上的民怨引起的地方暴动。…[当时]的英国并没有1830年之后(即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的警察队伍那样的专业警力,法庭系统也笨拙而昂贵,并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不公。因为没有官方正式的法律执行机制,整个英国依赖着民间残酷惩罚的威慑效应维持治安。惩罚大多是私人性的,犯罪预防大多是民间自己实施的:超过八成的犯罪惩罚是由被害人私下实施执行的。
除了国家主导的市场,西方资本主义崛起都经历了一定的过程,能不能越过这些工业化必须经过的的历史局限,弯道超车呢?文一说不能。为什么?不为什么,看看历史、现实,每一个成的国家都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文一将之成为“胚胎论”,中间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省【19】。
总结一下,文一的核心论点是什么?两个要素。第一是资本主义主导的工业化有特定的发展过程,必须按照这一过程发展,否则不可能实现:
(一)(二)(三)(四)是大家熟悉的原始积累、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第一次是通过机器生产产品,第二次生产机器本身,而这两次革命都以建立制造业为基础,(五)是产业链升级后迈入福利国家、民主化这一步,中国还没有达到。文一把这叫做“胚胎论”,这个过程大家都知道,只是文一把它升级成一个绝对不可违背的规律。第二个要素是国家打造的市场,“‘自由’市场并不自由,它既不天然存在,也不自动有效运作,更不是免费的。它本质上是一种成本高昂的公共品,必须由一个强大的政府去提供”,如果说有什么是中国特色,国家资本主义才是中国特色,但文一花了那么多文字旨在于说明历史上没有那一个工业革命成功的国家靠的不是国家资本主义,这点在别克特的《棉花帝国》一书里有详细的描述,当时的英国政府就是一个与资本息息相关的统治集团,既靠资本生存,也靠资本得益,英国王朝的收入早期主要来自贸易,而为了生存建立起来的英国海军既护国,也保护自己的财源,英国海军也就成为英国贸易网的一部分,依靠自己这张公私一体的网,英国把全世界打造成自己的市场,世界上任何一处都是英国掠夺资源、开拓市场的机会,而英国在本土则采用一切贸易保护主义来保证本土产业的安全,战争只是一种手段,后来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不是无中生有。如果说别克特是描述了一个历史现象,文一则把它说成是一个历史规律。
这样一个几百年的原始工业化过程,终于在18世纪中期以后的英国引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它首先发生在英国的纺织业,而不是别的国家或别的产业,因为只有英国政府通过多代皇室的不懈努力和奋发图强,为英国乡镇企业创造了全球最大的纺织品市场,羊毛和棉花原材料供应、生产基地,以及全球销售网络。
这一切都受到英国一系列航海法令和皇家强大海军的保护。因为市场如此之大,依靠工厂体制和养活专业工人来实行规模化生产的技术才有利可图,市场太小的话量化生产的方式是赚不到钱的。
对比之下,中国改革开放不仅成功了,还是个独特的现象:
中国崛起是人类经济史上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最为壮观的历史事件之一。
英国工业革命到现在接近250年,但是目前为止只有10%左右的人口真正生活在完全工业化的国家。如果中国能够完成自己的工业革命,就意味着又多了20%的人口能够进入现代的工业文明,而且用更短的,40、60年的时间。
中国崛起不是靠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战争(而西方则是),它带给全世界经济的拉动力量相当于当年大英帝国崛起的100倍,相当于当年美利坚合众国崛起的20倍。
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中国已经经历过了三次尝试,洋务运动,辛亥革命,建国后的建设。为什么中国前三次工业化尝试没有引爆工业革命?洋务运动上面提到了,“辛亥革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基于西方宪法的‘包容性’政府。新共和政府通过全面模仿美国的民主、分权(即立法、行政、司法权力三分)的政治制度来推动中国工业化进程。当时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基本上是全面的模仿了美国的政治制度”,“第三次工业革命时期,中国采纳的是计划经济,因为当时中国已经落后这么多年,误掉了这么多的工业发展的机会,所以想以更加激进的方式实现工业化,模仿了苏联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这些尝试,不是缺乏国家这一只有形之手就是摧毁了市场,失败是必然的结果。
那么中国工业化是怎么成功的呢?“我的观点如果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中国终于在洋务运动一百多年的探索之后,成功引爆了一场工业革命,找到了工业革命的秘诀”:
但可惜的是,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长期以来为揭开工业革命之谜争论不休,现在还搞不清楚工业革命为什么发生,为什么最早发生在英国,而不是法国和德国,为什么没有发生在同时期的中国和印度?就像美国经济史学家克拉克2012年所指出的,“解释工业革命仍是经济史上的终极大奖。它到目前已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学者穷其一生,但总是无果而终。”
“我认为中国的经验可以照亮这个历史之谜,帮助揭开工业革命的秘密,因为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工业革命”。文一希望一箭双雕,既解释了中国改革开放为什么成功,也解释了工业革命的秘密,使自己成为获得“解释工业革命仍是经济史上的终极大奖”的那个人。第一个结论,“西方式的民主政治绝不是充分必要的条件”。
文一的说法有两个问题,或者说揭示了两个问题,第一,我怀疑世界上没有人真的做这么广泛、绝对的断定,第二,西方对所谓“成功”的说法是有很多偷换概念的,更多是“学术性”地下结论。这就是说啊,你有几个观察数据,要得到一个结论,不仅仅是结论,还要解释为什么,就是个因果关系,如果你的理论是几百个原因,几十种可能的结论,数据只是其中一种,那没人在乎你的理论,发表都难。那怎么才能被“学术界接受”呢?就是要简化,几个原因就有个漂亮的结果,学过理科的同学都知道插值,举目望去世界一片混乱,有那么几个观察,那你赶快来个参数插值,一下子线索、规律都出来了,至于为什么世界符合你选择的函数,大家都忘了,也不愿意去追问,因为插值就是为了与数据拟合,肯定有惊人的吻合程度,大家只会留意你的结论,你的结论也就成了新的共识。社会学理论最大的问题是当你要用理论指导社会实践的时候,很多时候不但行不通,结果还会适得其反,文一用不着怎么批判这些理论,只要列举另一组数据就行了【20】。
这种分析方法并不只限于西方,比如最有名的“霸王为什么是霸王”之说『我戏言』又是一个例子,“霸王理论”说的是凡是成功的都是霸王的功,凡是失败的都是他人的错,所以霸王是绝对的真命天子,你要是动动脑子,肯定觉得这太对了,一点逻辑问题都没有,什么都可以解释。不过这又比不过偷换概念和抽象化,以为今天一切人类的进步都是因为有了权力、自由的结果,其实你要是读读现代自由奠基者洛克写的【21】,就知道他说的权力自由是对财产的权力,财产主的自由,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很多都是基于洛克的理论,甚至联合国的人权宣言,对这些追求自由的人来说,奴隶从来就不是问题,洛克没来过美国,但他是殖民地北卡宪法的草稿者,靠股份分奴隶的红,自己和其他英国中产的自由,与剥夺他人的自由没什么冲突【22】。
洛克争取的自由,并不是今天大家在学校和官宣学到的自由,而是指(英国)中产要在(英国)王权手里争取自由,少数精英从几个权贵手里争取的自由,不是你我的自由,甚至不包括当时英国的绝大多数国民,这种说法最大的欺骗性是其“普世价值”的说法【22】,没有人禁止你拥有财产,只要你有财产,你就有发言权,享受同样的权力,对于当代的自由斗士(liberals),这太好了,绝对不歧视,不剥夺你的权力,所以你是自由的,至于你怎么才有财产,那你就自己管自己了。对此,文一挤哒了经济学大师萨穆尔森(Paul Samuelson),他“开始建立的当代经济学理论,是工业革命完成后的福利时代的产物和一批应用数学家的智力游戏,其基本假设为了适合数学分析而严重脱离现实世界、脱离英国工业革命和欧洲列强崛起的历史”,“即便是当代那些博学的经济史学家们,也没有搞清楚历史上工业革命产生的机制,比如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发生在18世纪末的英国,而不是欧洲的其他地方,或市场机制和私有产权保护都更好的中国,以及棉纺技术高度发达而且盛产棉花(19世纪全球制造业最为珍贵的原材料)的印度。因而无法告诉落后国家如何复制工业革命”,最惨痛的教训,莫过于“俄罗斯的经济改革,却是由黑板上训练出来的几个哈佛顶级经济学家和俄罗斯一批崇拜西方经济学理论的、既不懂政治又不懂历史的激进年轻人主导的。他们从西方教科书出发,坚信‘一切资源私有化、一切皆靠市场机制、金融资本自由跨境流通、政府全面退出经济活动’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崛起的秘密,因此也一定能为俄罗斯带来美国一样的经济繁荣、科技实力和主宰全球的金融力量”。
现在大家自然不好意思像前人那样说了,现在自由的概念,与两三百年前有很大区别,但当我们回顾历史,分析是什么促使历史往一个方向走的时候,用的却是同样的名词,不同内涵的概念,这是为什么西方主流觉得自己高大全,是人类发展的指路人,自己的那一套是历史的终结的原因。
那中国这改革开放过程是什么?“没有任何一个经济学理论告诉一个发展中国家怎样开启工业化,怎么样复制英国的工业革命,所以大家都是在摸索。中国第四次摸索采取了一个极为谨慎保守的‘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具有以下的特征”:
第一点,中国当时拒绝全盘西化,在维持即有政治结构稳定的前提下引进市场化改革。坚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先做实验然后再推广。
第二点,中国的市场化改革不是像拉美国家、东欧国家、俄罗斯一样全面铺开,而是从农村改革开始,不是从工业(国有企业改革)开始,也不是从金融业的改革开放和自由化开始。而是让农民和贫民百姓先致富,由下而上。这里面藏有深刻的经济学道理。
第三点,鼓励乡镇企业,尽管乡镇企业采用的生产工具和技术是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的,而且和当年的国企都没法相比,但既使是这样,中国政府一旦发现乡镇企业赚钱,能够帮助广大基层人民致富,也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支持乡镇企业。
第四点,鼓励发展制造业,用日用制造品而非仅仅用原材料去换取外汇和机器;我们长期制定各种产业政策鼓励制造业出口。
第五点,我们长期维持各级政府对招商引资的热情和对基础设施的投资。这方面越南向我们学习也取得了很好成绩。
第六点,因为我们是转型国家,我们不光是一个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我们还是一个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所以有很多当年遗留下来的缺乏经济效率的国企。但是我们没有像拉美、东欧、俄罗斯那样把国企全面地私有化。
第七点,我们进行的是渐进的产业升级,由轻工业到重工业,由劳动密集型到资本密集型,由高储蓄到高消费。这种循序渐进的产业升级方式里面都隐藏着深刻的经济学原理,不仅符合林毅夫教授提出来的新结构经济学的资源禀赋原理,也符合我下面将要提出的工业革命原理。
文一不是毫无头绪在列举在他看来中国的特点,这些都是为了支持他的论点,这些阶段都与他描述的“胚胎论”过程对应,特别强调了国家在改革开放中的核心作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与西方,尤其是英国工业化的过程何其相似,经历了积累、第一次工业革命(轻工业),基建,第二次工业革命(重工业)的过程,更“可贵的”,“16到19世纪英国商人阶级在皇室政府的支持和武力保护下,依靠几百年毫无任何国际准则的掠夺、圈地、海外殖民和奴隶贩卖去创造和开辟国内外小商品市场,与之不同的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商人精英集团和它赖以生存的政治条件,因此也不可能依靠他们去组织农村家庭进行小商品生产、交易、运输,或靠全球掠夺、鸦片贩卖和殖民主义来推动国内外原材料和制成品市场的形成和发育。”把中国的和平崛起与欧洲美国列强的掠夺性崛起做一个对比,文一觉得这既是运气,世界的运气,世界并没有因为中国争取自己的发展而陷入灾难,也是奇迹,中国能以和平方式,以公平手段,而不是掠夺,就达到了相似的发展水平,这也是,想想日本从中国赔款哪儿得到的多少好处,对其工业化有多大帮助。但我也要说这是个历史巧合,也是中国的运气,因为这时恰好是苏联倒下,世界有一种大同的意识,不是共产主义大同,而是资本主义大同,美国的单极时代恰恰是历史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24】,中国能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发展,就是得益于美帝国世界秩序(Pax Americana),中国当时的国际大循环就是这个环境,中国不仅从外部得到了资金和技术,也有机会融入这个环境,生产出来的能出口,这个环境美国的巨大贡献是不可抹杀的,毫无疑问美国是为了自己的霸权,但中国遇到这样的环境应当感激,因为如果没有,你也没有用武力去强夺这种发展机会的可能。“很多人把中国发展到今天归结为加入了世贸组织的结果,这是以偏概全。中国加入世贸六年前(1995年)就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纺织品出口国和生产国,这才是中国能长期发展的关键,而这和中国政府的长期的纺织业政策密不可分”,说那是必要但不充分可以,但“必要”条件就是运气,美国打造的环境是中国崛起的前提,没有这样的环境,中国能靠坚船利炮打出一条血路来吗?
中国改革开放成功,与中国政府有莫大的关系,改革开放的成功给中国政府带来了不可动摇的合法性,美国和西方反华派所不认识到的,正是中国政府的这种合法性,所谓“合法性”,就是一个政府统治的基础,是人民对其信赖的程度,对西方来说,非民选,拒绝给百姓“自由”的政府就不合法(illegitimate),中国人民应当揭竿而起推翻暴政,其实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并不这么觉得,他们没有觉得政府不合法【25】,大家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有更多的自由,但说中国政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维持发展机会,带来更多的繁荣是为了不被推翻,是歪曲逻辑,如果一个政府担心自己下台而听从民意,这不正是一个政府的基本职责?中国政府对不同意见是狠些,但作为对国家的管理还是有成就的,恰恰是(中国)共产党“人民战争”的形式把这一场几百年的工业革命过程用几十年完成了【26】。中国改革开放成功,也得益于自己的国情,“中华民族优越性”,如果说改革开放的路子走对了,那么中国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就,就是中国的国情所致【27,28】。
为什么美国底层觉得绝望,而中国充满希望?【26】
文一在联储圣路易斯分局演讲
在细节上文一的说法总让人觉得欠缺了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党领导所致?实际上这也是党“不领导”的结果。现在密歇根大学任教,出生于新加坡的洪源远在其研究中总结出来的《中国如何跳出贫困陷阱》一书里发现,中国改革开放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中央给大家只定下了一个的目标:发展,至于怎么发展,就留给各级政府,中央制定的,是一个“领导思维的市场经济”,有明确的市场奖罚机制:发展好了升官,不好下台,这是经济学基本原理【29,30】。这就充分调动了“中国人民的智慧”,用不着父母官指点,大家不傻。所以中央要把握的,是保证大家爱党爱国,拿住反腐的大棒,其他就让大家去折腾,这是“思想的市场”,“中国的成功在于‘引导创变’,结合自上而下的引导和自下而上的创变,并不是传统的集权模式”,中国的五年计划实际上很好地反映了这个过程,五年计划的具体政策,有国家觉得有战略性的,但更多是过去几年收集自下而上的,来自各行各业,各个级别的建议,广泛代表了全国主要利益集团的利益。一旦思想被窒息,只是按照“上面战略决定”去发展,肯定会走弯路。然而即使洪源远也发现西方的偏见,“去浏览一下政治经济学文献,我们会发现所谓主流的思想,其实都是‘第一世界理论’,他们都是来自富国的富人基于富国经验而得出的,这是一个很普遍的偏见”,西方的观念,是一种不可推广的霸权观念,无独偶有,洪源远也讥讽了《国家为何失败:权力、繁荣与贫困的起源》的论点。
文一高度赞扬中国政府拒绝接受西方要中国“走向自由”,接受全面西化的“休克疗法”的决定,现在也许大家觉得中国走对了,因为“东欧国家和俄罗斯的经济改革却没有遵循这个‘胚胎发育’原理,而是盲目采纳了华盛顿共识的‘四化’,结果造成产业链断裂,银行体系崩溃,工人大面积失业,科技人员荒废,国有资产流失,国家自然资源被私人寡头垄断,通货膨胀,对外赤字飙升,以及金融危机”,但那不是当时中国的共识,改革开放初期全面西化,自由化的呼声很高、愿望很强,中国当时很多有识之士都觉得那是唯一的出路,质疑没有政治改革的经济改革是否可行的声音尤其旺盛,如果你接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说法,文一说那是工业革命完成第五阶段,产业升级达到高收入后的福利社会才会发生的事,现在中国还需要二三十年,当时就更不合时宜。美国麻省大学(UMass)的一位教授韦伯(Isabella Weber)在即将出版的新著《How China Escaped Shock Therapy》【31,32】里也指出如果中国真的接受了休克疗法,那中国的经历将会是比俄国更惨烈的大崩溃【33】。按照她的调查,当时中国邀请了世行几位来自东欧,以前苏联体制内的经济学家,他们最喜爱以理论指导实践【34】,就是拿着一套理论来给一个国家订下一套计划,然后全盘实行,他们的那一套,恰好是“华盛顿共识”,当时在中国可是有市场,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中国人来说,尤其是知识界的精英,有能力的,那简直就是天书,句句真经,这没实现,恰恰是因为中国不懂经济的土包子领导给挡住了,一个国家政体的繁荣崩溃不是实验的对象,中国政府这种维稳的心态,逃避了一场灾难,给以政府为主导的市场经济打下基础。
如果西方想摧毁中国,甚至分裂中国,那就是个最好的机会,现在中国很多人对这段历史重新分析,发现如果中国选择的政治改革那么一条路,美国的终极历史也就成定局了【35】,中国也将成为美国霸权的一部分,“变色”了,这也许能给六四这一悲剧提供一个背景,变色好不好这么一个问题,最终要归咎于如果大家在价值上大同了,那么大家是会变得和睦相处,还是把争斗转移到另一个战场继续争斗,归根结底大家追求的是过好日子,当中国要争取美国一样的生活条件的时候,美国会因为大家相同的价值观而允许中国产业升级吗?
在美国演讲时【36】,文一列举了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一系列负面作用,包括泛滥的腐败,这些都是中国熟知的事实,但在他的中文文章里没有明确指出来,按他的说法,既然中国重复了西方工业革命的过程,那么西方的罪孽也在中国以压缩性的强度出现,幸好中国没有经历西方武装殖民、掠夺这一过程。今天发达国家已经把腐败合法化了,中国也努力向这一方向发展,太原始、野蛮的腐败都取缔了,其他就是反应统治集团利益的,都不是腐败【37】。
2015
中国是个市场经济吗?中国需要市场经济吗?中国在世贸争取市场经济的资格,分别被日本、美国、欧盟否定,几年前中国把欧盟告到世贸,但两年前最终在意识到即将败诉时,中国撤销了诉讼。中国这个市场没有完全“自由化”(liberalize)最大的的代价是今天中国债务成了推动经济发展最关键的因数,基建、房产只是反应债务的现象,如果债务发行速度降到不做明显没有价值项目的程度,中国发展的速度就可能下降到跟发达国家差不多的水平。这是中国发展第一个致命缺陷,另一个是财富的分配,中国贫富不均堪比美国,中国的亿万富翁数目只比美国低,大部分中国人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成为国家发展的一大障碍,因为这种分配不均直接打击了消费,而消费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最重要的动力,中国的消费程度很大程度是靠不断攀升的个人债务来维持的,最终要么政府买单,要么导致社会动乱,是个不可持续的现状。
那是不是中国到了一个真要向西方接轨的时候?韦伯(Isabella Weber)用这些字眼来描述中国人当前的认识:“说中国改革开放尚未完成,那就暗示中国的改革开放有一个目标,这个目标自然是西方资本主义,很多程度上也就是华盛顿共识。但中国人觉得改革开放永远也不会有个终结。”【38】没有终结,为什么急着靠拢?从川普当局的贸易战到拜登当局的民主战,这已经不是中国在寻找自己差距的时代了,而是美国西方被中国震住,拥抱计划经济、工业政策、大政府的时代,所以谁说得清楚中国的国家资本主义是不是过时了【40,41】。
“只有在与国家认同一体,与国家连成一体的时候,资本主义才会胜利。”【44】
【资料/注】
【1】黄仁宇:从鸦片战争到自强运动 - 人学研究网(这翻译太差劲)
继观天下讲坛第7期(文一)
【12】能直接表达是引用文一的时候,我会尽量引用(引号、引用段落(右移)),但有时我自己的文字与他的想法差不多,难免,并无抄袭之意。
【13】怎么看文一先生新书《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 - 知乎(业余)
【14】文一教授们理解错了什么(此文批评不成立)
【18】藤校的鸦片钱和西方的崛起
【19】你可以反驳,时代变了,国家不再是一个必要的单位,中国要一个全面的工业体系,但不是所有国家都要,如欧盟,一个国家是一个大经济体的一员。那市场如何形成呢?如东盟,市场可以通过自贸协议这种新兴国际关系来实现。
【22】洛克后来意识到奴隶是个问题。
【23】读读当时西方启蒙的著述,大家真是真心相信这些新时代论点的普遍性的,因为它们往往是基于几个基本原理,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上帝是真善美的起源,所以作为上的臣民的大家都是真善美的产物”,这些论断都是这一基础上逻辑论断,自然而然有普遍性,只是当涉及到这些财富是你的还是我的的时候,大家才显露出真面目。
【25】中国人为什么不恨自己的政府?
【26】《纽约时报》的中国红歌
【27】虽然习近平要改写历史,不允许大家否定改革开放之前的历史,但那一时期中国(共产党)政府的经济发展政策出了错大概很难争辩,不是否认那一段时间也是一个历史积累,但如果能对经济发展规律有粗略的认识,或者能够接受事实,中国的弯路也不会那么艰难。
【28】大家对四小龙崛起都理解错了
China’s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the last four decades is certainly astonishing and as such marvelous.
At the heart of this strategy is the articulation of clear broad goals which are being pursued by flexibly utilizing prevailing economic dynamics and structures.
The late 70s were a moment when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political leaders opened their mind “to the outside world” – as Deng Xiaoping liked to say. This was not only a slogan, Chinese delegations started to travel around the world, and intellectuals had the chance to acquire first-hand knowledge of what was going on outside of China. One of the shocking revelations for many was how economically and technologically “backward” China had become in relation to the capitalist world
Hua Guofeng, started off in trying to revive the planning structures by making a new big push towards Soviet-style industrialization, which failed dramatically
【33】Had China implemented the policy of “shock therapy,” it would most likely have generated the same devastating results that we have observed elsewhere, but on a much larger scale. China would have mirrored Russia’s fall, but starting from a much lower level.
【34】对中国“革命”有了解的知道当时第三国际指导中国的后果是什么。
【35】什么人在推习近平终身制?
【38】When it is argued that China’s reforms are unfinished, this suggests that they are unfinished in relation to some target model, typically defined based on Western capitalism as the idealtype. By contrast, if reform is thought of as a dynamic, open and continuous process, we can understand that, while it is not without direction, it can never be finished.
This escape from shock therapy was critical for the unprecedented levels of growth we have observed over the last decades.
【40】没招?美国赶紧向中国学招
【41】美国中国的旧爱新欢
【42】历史终结于1989,还是始与1979?Albert Pinto on Twitter: "Did History End in 1989 or did it begin in 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