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出版人葉恺
作者: 谢盛友
葉恺(Kai Yeh)于1999年逝世,我主编的《留德学人报》和《莱茵通信》杂志曾有报道。葉恺曾是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員,曾傾家蕩產的從事出版事業。他不是最成功的出版人,卻是最努力的出版人。
赵淑俠大姐回忆说,1980年代中期,她去西德開會,有位叫葉恺的華僑出版商來訪。他自我介紹說開了一個〔葉氏出版及印刷有限公司〕。目標是想把海外華文文學的傑出作品,有系統的介紹給西方,且認為目前最好而令他感動的小說,就是《我們的歌》。他想找人把《我們的歌》翻成德文出版。她聞之心喜,因那時正有瑞士出版社跟她接恰:他們想把她的四個短篇小說:〔湖畔夢痕〕〔風,雪,流浪人〕〔王博士的巴黎假期〕〔韓森太太的一天〕出一本德語小說集。但不認識翻譯中文的人,她必得自己翻譯了交稿給他們。她為此很苦惱,自己沒有能力翻譯,也不認識任何有能力翻譯的人。此時葉恺說有翻譯人才豈不正合需要。赵淑俠大姐便說不妨請他先代找哪位搞翻譯的人,把四個短篇翻成德文,以便讓瑞士出版社先出短篇小說集,然後再由〔葉氏〕出《我們的歌》。葉先生聞她言后大不同意,說《我們的歌》六十萬字,由翻譯到出版需要數年時間。一個作家最好把作品交給同一出版社發行,加深讀者的印象。他要求她把短篇小說集也讓他的〔葉氏〕出。而他最後的一句話令赵淑俠大姐震憾:〔一個華人要把中華文化融入西方是何等艱難,我是抱著傾家蕩產的決心來辦出版社的。如果像趙女士這樣的人都不肯支持,那還有別人理睬!〕
赵淑俠大姐只稍做考慮,便當場將四個短篇和《我們的歌》翻譯權一併交給他。另方面也回絕了那家瑞士出版社。葉恺把翻成德語的短篇小說集《夢痕》(Traumspuren),在西德出版。1996年長篇小說《我們的歌》德文本也出版。可惜只是上冊,下冊還不及出版,1999年葉恺先生就去世了。
叶恺祖籍福建,1949年随父母到台湾,六十年代获得康拉德·阿登纳基金会(Konrad-Adenauer-Stiftung)奖学金到科隆大学学习经济和历史,毕业后曾在德国之声担任记者和编辑。退休之前和之后经营叶氏印刷厂和出版社。
当年大陆留学生学者成立了莱茵笔会,出版《莱茵通信》杂志(双月刊),我们的杂志就是叶恺印刷的。
九十年代初有一年全德学联在波恩开会员大会,傍晚休息的时候钱跃君、胡波和我开车到老叶的印刷厂取《莱茵通信》杂志。老叶住在科隆欧姆街30号,住家的后院还有两间房子,那就是他的印刷厂,其实就是一台机器和一个工人。
有一次我们《莱茵通信》杂志编辑部在科隆开会,词库王荣虎报告说,一般情况是杂志印刷后才支付印刷费用,不过这次叶恺先生有请求,他财务很紧张,税务局规定必须立刻有收入,不然再次宣告叶氏破产。莱茵笔会同仁一致通过,第二天给叶恺先生汇款。
1996年在汉堡年会时,他正好把赵大姐的《我們的歌》德语版拿来,我帮他从汽车里搬到会议室。路上他一边搬,一边说:“小谢,赵大姐的文字,哪怕是亏本,我也要做。”
九十年代初他出版了《欧亚市场》,打算办成月刊,出了一期。也是在汉堡年会上,我们走路到陈名豪的饭店吃饭,一路上他问我如何才能把《欧亚市场》杂志办好,我听了他的描述后,直言“没有市场!”我不是要对他直面打击,我是实话实说。他的杂志定价八马克,我说这是两杯咖啡的钱,很抱歉,华人读者总是在咖啡钱和订费之间比较,然后做判断。他让我给他写专栏,我当然答应。我把文章《当李鸿章遇到了俾斯麦》给他后,他的杂志没有出版第二期,就停止了。
葉恺是一个实足的理想主义者,为什么没有成功? 歌德在自传中介绍了一个特别的“朋友”,是一位法国老人,老人那翩翩风采、学识才华,再加上他那无可挑剔的公正,赢得歌德的喜爱与尊敬,这个老人最大乐趣是经常把“经验”一词挂在嘴边高谈阔论。歌德曾屡次央求他让自己明白究竟“经验”是怎么回事。老人总是百般敷衍,吊足歌德的胃口,最后终于说了一段冗长的开场白:“真正的经验,就是有经验的人,如何把经验,一边经验着经验下去,这种经验才是真正的经验。”歌德对这话提出严厉的批评,并要求更正,老人却断然地表示:“这话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们要实际地经历才能明白。”最后老人又说:“只有这样,经验才能成为经验,最后成为真正的经验。”对这种无厘头的话,歌德打算不予理会,老人却又一本正经地说:“把自己的心情如此明白地,而且极富想象力地表达出来,这是从近代最伟大的作家那里学来的,他们提醒我们,人应当如何安稳地安稳于安稳之中,又应如何安静地安静于安静之中。”
理想主义者葉恺没有经验,或者说没有真正的经验,没有安稳地安稳于安稳之中,又没有安静地安静于安静之中。今年(2021)是歐洲華文作家協會30周年,我们怀念葉恺先生,他那无可挑剔的公正,赢得我们的喜爱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