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退休后,又和老伴从镇上搬回了村里,子女们都一个
个地“飞”出去了,觉得留在镇上还不如回老家好,于是,
我就将我家那三间虽然曾经重建过两次但现在又已经成了古
董的老房子进行一次简单的装修,准备在老家终老天年。二
婆子一个人也住在他家老房子里,离我家老屋只隔了两户人
家,那两户人家常年锁着大门,人都在外面,只有到了过年
过节时才会回来住几天。因此,二婆子每天都会到我家串会
儿门,跟老伴谈会儿陈年往事。
二婆子的大儿子是个瓦工,常年在大城市建筑工地上打
工,大媳妇与她这个婆婆处得不好,说她前些年对老二照顾
得多些,不大管他们,平时跟她很少往来,只有在外面上学
的孙子回来时会过来看看奶奶。二儿子原来也跟他们住在老
屋里,后来夫妻两个开了一条大船出去搞运输,这几年在外
面混得还不错,前年还在村前的公路边上砌了一座别墅。不
过,一家人常年在外,别墅也没人住,只是有时候二婆子会
去将门打开通通风。大媳妇在家里还种着他家的五亩多承包
田。现在种田不费力,大宗农活都是机械作业,一年到头干
农活的日子没有打麻将的日子多。二儿子家的承包田原来都
是得财老两口代种的,前几年,卖粮的钱全给二儿子,只要
他贴一点肥料钱、机器耕作和收割的费用,为此,大媳妇经
常向二老发牢骚,发狠要将她家的田也“请”他们“代
种”。得财走后,二婆子也不种田了,正好那时开挖养蟹塘
成风,给的转让费也挺诱人,连老两口的养老的口粮田都给
人家挖了蟹塘,人家每亩田一年给一千二百元钱。因此,即
使两个儿子都不养她,二婆子的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她
每年能拿到蟹塘上给的一千多元钱,还有千把元的基础养老
金,她一年买四五百元钱的稻就足够吃了,自己在院子里再
种些蔬菜,也算得上是“小康”生活了。有一次我听到她跟
老伴唠叨说:“想起来,最苦的就是我家死鬼老头子,现在
不愁吃穿,种田又不用出大力,国家既减免了农民的农业
税,还不要农民出工挑河,如果他能多过几年,也能有点儿
福享,听说现在对以前当过兵的人补贴又增加了,还听说对
当年上朝鲜抗美援朝的人补贴还更多一些,一年能拿到好几
千元钱。”老伴听她这么说就劝她:“别多想了,就来说去
还是他命苦。”
又过了二年,二婆子经人介绍,跟了一个附近镇上的老
头,那个老头还是城镇户口,就是一辈子不曾有过正式工
作,在菜场上摆摊卖菜,年纪跟高得财差不多,快70岁了,
比二婆子大五六岁。老伴也刚走了二三年。过去的时候,他
们还领了结婚证,挺正规地住到了一起。后来听说老头的几
个儿女特别反对老爸的“花心”,坚决不肯让他将二婆子领
到老屋里住,老头子一气之下就在菜场旁边租了一间房子断
绝了与儿女们的来往,一开始,老两口还算恩恩爱爱,二婆
子有时也在菜场上帮老头看看摊子,我和老伴去镇上时,看
到她养得白白净净的,好像比以前还年青了些,老伴很为她
高兴,跟我说:“想不到她的‘命’还不丑,还能享到点儿
老福。”
二婆子这边的女儿嫁得比较远,是她自己作主将女儿嫁
给淮安她的一个娘家侄子的,听到妈妈又嫁了人,也特地回
来看过一次,看到那老头人还不错,觉得这样挺好,妈妈有
个依靠也省了儿女们的心。两个儿子也并不反对妈妈重新组
织家庭,他们都认为有两个老人在一起相互照顾着总比一个
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老屋好,不过两个媳妇可不这么认为,她
们总觉得婆婆这样做是丢了儿女们的脸,说了许多难听的
话,说村里有个四十多岁时就守了寡的女人,到现在都正正
经经规规矩矩的,她六十出了头的人还“老作骚”、“熬不
住”。因此,二婆子跟了人后难得回来一次,这边也没什么
值得她挂念的,大媳妇又不搭理她。后来过了一年,二媳妇
将闲着的老屋又卖给了人家,那房子原来分家时就是分给老
二的,现在没人住了卖掉倒也无可厚非,就是二婆子回来时
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让房子时的那天,二婆子回来收
拾东西时还在我家吃了一顿饭。
哪知道好景不长,只过了二年多一点,她又被那个老头
子用三轮车送了回来,说是人家不要她了,又跟她办过了离
婚手续。她私下里告诉我老伴说:“老头子拗不过他的儿女
们,日子没法过,特别是他家的那个女儿,简直就是个泼
妇,连老头子上她妈的坟都不允许,说他没资格去见她的妈
妈,有时候还常常上门闹事,骂的那些话可难听了,说我
是‘卖老逼’,图的就是她老爸有几个钱。不过我如果死皮
赖脸地不走,他们也没办法,毕竟我和老头子是双方自愿的
合法夫妻,就是有点不忍心看到老头子天天受那种窝囊气。
我走了他也能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于是我们就和和平平地分
了手。”老伴问她:“老头子曾给一些钱把你?”她说:
“他要给我五千元钱,我没肯要他的,我寻思,如果真的要
了,不就成了‘卖’那个了吗?再说,我也不需要那笔钱,
我一个人能吃多少 用多少?”
她回来后,碰到的最大问题是没处住。大媳妇那里绝对
去不了,因为他家早就分出去了。按理说应该住到二儿子
家,因为老房子是她家卖掉的,虽说那房子是分给他家的,
但总应该等老人归了天才能处理,那天,二儿子家里的人都
不在家,在外面搞运输的人家只要到了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住几天。二婆子身上有那所别墅的钥匙,别墅西边有一间独立
的车库,南面对着公路装的卷帘门,北边对着天井还有一扇
小门,因为还没有置办汔车,那间屋一直闲着,只放了些杂
物。二婆子想:“我住在那间房子里不大影响得到他们,平
时还能帮他们看看家。”房间里有一张老式床,记得还是二
十多年前,得财把院子里的一棵长了七八年的苦楝树砍下来
请本村的一个老木匠打的。她想,卖房子时老二没把这件老
古董扔掉或许是给她留着后路的。她就这样住下来了,只占
用了这一间车库和旁边的厨房,正屋的门仍然锁着。
六
哪晓得二婆子估计错了,二儿子和二媳妇根本就没想到
她还会回来,如果他们常年在家的话,那张老床早就成了烧
锅的柴禾了。二媳妇听到了消息后,特地从苏南赶了回来,
一回来就跟她吵了一架,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说她丢尽了高
家的脸,怎么还有“逼”脸回来,说什么都不让她住在家
里,骂骂咧咧地还动了手,先是将她的东西往门前的公路上
扔,后来还将她往外推,二婆子知道,杠桑(方言吵嘴)她
不是媳妇的对手,管她怎样数落都不还嘴,只是要将她往外
推时,她死死抓住门框不松手,她如果被赶出去就真的无家
可归了。后来二媳妇用了蛮力,趁她不注意时用力一推,将
她重重地推倒在门外的公路上。这一跤跌得可不轻,竟然让
她瘫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闹到这种地步,在旁边围观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都纷
纷指责二媳妇蛮不讲理,有人将庄上的支书也叫过来了。此
时大家已经发现二婆子真的是摔伤了,拉不起来,说有一边
大脚根子不能动不能碰,于是支书就下令叫那个泼妇找车子
送她婆婆上医院。去医院时我老伴也跟去了,拍片检查后得
出结论是一侧股骨骨折,必须住院做手术用钢板固定。这
时,二媳妇才傻了眼,她跟我老伴说:“婶,要不先回去,
等我打电话与她两个儿子商量一下再说”,回来后,不知道
她有没有跟她的男人联系,也不知道商量出一个什么结果,
只是第二天早上发现,肇事者不辞而别去了苏南,想不到竟
然逃之夭夭了。我老伴过去时,只看到二婆子一个在铺上疼
得哼声不绝。后来我替她给她淮安那边的女儿打了个电话。
女儿还算有点孝心,听到消息后随即就赶了过来,将妈妈带
走了。
过了三个多月,女儿才将她送了回来,她的那条伤腿未
能完全复原,走路时有点跛。回来后,还住在那间车库里,
听说她二媳妇已经答应不再赶她走了。村里人发现,二婆子
好像跟她过去有了些变化,说话神神叨叨地不着边际,她一
个人过日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煮一回饭吃好几天。
她在庄子上闲逛(其实就是游荡)碰到吃饭的时候,如果人
家跟她说一句“客气”话,叫她留下来吃饭,她就会不“客
气”地坐下来吃,有一天,老伴对我说:“二婆子精神上可
能有了问题,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怕是那回把脑子也跌坏
了。”我说“也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她可能就是一个人太
无聊,想找人说说话罢了。”她越是这样,庄上的人就越不
爱搭理她,她有时就乘车去附近的一个镇上去走走,那个镇
离这里有十多里路(不是她生活过的那个镇),庄上有个人
开三轮电动车送客,每天都去一两回。她去得勤,有事没事
的都看到她跟车子,她不在乎那几元钱的车费,她好像很有
钱,有人说大概与那个老头子分手时得到了过一笔钱,只有
我老伴知道她其实没肯要人家的钱。
有一次,一连有个把多月没见到二婆子,老伴以为她
可能去了她女儿家。后来她回来了告诉老伴,说确是去淮安
蹲了三十多天。后来听人说她根本就没去淮安,说她在外面
又经历了一场“婚姻”,说她在镇上遇到了一个乡下老头,
那老头只有五十多岁,比她小十岁,是个一辈子没娶过女人
的光棍,两个搭讪搭讪就被他领回了家。后来在那里在只住
了个把月,还是因为那个家庭内部矛盾太大才不得不离开
的,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家里除了她们两人还有一个比
她大不到十岁的“公公”,十多年前老伴就过世了,父子二
人,一对光棍相依为命。她过去后,那个老的也不安分起来
了,老想占她的便宜,时间不长居然也得了手。如果两个男
人不计较,默许她左右逢源,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男人们
在这方面大都有极强的排他性。为此,父子俩认认真地干了
一仗,老的被打伤了住进了医院,儿子也被请进了派出所,
二婆子只好落荒而逃。她的这段经历,不知道是庄子上哪个
披露出来,细节上肯定会有些出入,也没人去考查,只是庄
子上的人更不愿意搭理她了,背地里都说她是得了“花娇
疯”。
她现在住的那个地方,算是村子里的新区,在村南头
公路边上,我以前在村里当支书时那里还是农田,也根本没
有公路。我家老屋在村北头,离她家有三四百米的距离。庄
上人不搭理她,她也就难得上庄,因此有时我们会隔好长一
段时间才能看到她一次。有一次,老伴听人说,二婆子现在
又有了新动向,说她这些日子虽然不大上庄,但也不是整日
窝在家中,有人总看到她在田野上游荡。田野里隔不多远就
有一间养蟹人搭建的临时舍子,舍子里大都住着一个被人雇
来看蟹塘的老头,那些人白天是要干活的,晚上就只能守着
一台小收音机。当整日无所事事的二婆子去造访他们时,大
都会受宠若惊,热情接待。有时她在那里帮人家煮饭,人家
自然会留她一起吃饭。那些老头子有的家里是有老伴的,因
为儿子媳妇们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有孙子孙女,走不开,只
能两地分居。有的是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老光棍。这些人平
时一天到晚没个说话的人,总是希望有个人去跟他们说说
话,何况还是一个还不算老得不像样子的女人。二婆子长得
富态,虽说有了一把年纪,但还不太难看,而且人性中异性
相吸的原理好像也与年龄无关。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二婆
子开始只是早出晚归,后来就夜不归宿了。也不知道是她是
又认真地搭上了一个人,还是在那些人当中打游击。
二婆子“失踪”的那几天,村里也不曾有人在意过,她
没有紧邻居,那些新砌的别墅大都没人在家,她虽然有个大
媳妇住在庄上,但与她不来往,就是碰到了也不说话,形同
路人。只是来过一个看蟹塘的老头,向人打听她去了哪儿,
有人说,谁知道她死哪儿去了,没看见,怕的又上她淮安的
女儿家去过年了吧?
二婆子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团,没人能解得开,不过可以确定
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因为屋里没有反抗的痕迹,她是安安静
静地躺在床上死的;也不像是服毒自杀,屋里也没发现有农
药瓶或者安眠片药瓶什么的,最能让人相信的死因就是她夜
里突发了心肌梗塞,是睡觉睡死的。这样的情况以前村里曾
发生过多起。不过,也没人去追究,管她是怎么死的,反正
多数人认为她“死得其所”早死早升天,省得在世上“活现
报”。只是我老伴还为她动了感情,那天去看她时,当场流
了许多眼泪。
二婆子的丧事办得特别仓促,因为再过两天就是旧历的
新年了,时间上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过办得还算风光体面,
火化前的那天晚上,按照惯例,两个儿子为她请了九个和尚
念了半夜的经,就连那个与她结了多年怨的大媳妇也装模做
样地嚎了一会儿。
大年卅的那天中午,二婆子的骨灰被埋进了高得财的
土坟中,包括她身前穿的一些旧衣服也全都混在纸钱中付之
一炬。
除夕夜里,外面寒风凛洌,家家欢声笑语。在此起彼伏
的鞭炮声中,我曾想到,如果人死了真的还有灵魂,今夜高
得财与二婆子可能会有许多话要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