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女儿一大早发来短信,问我穿鞋子的大小尺码,我知道她又在准备明天父亲节的礼物。女儿的短信,又把我带入思念父亲的思绪中,并把无尽的思念转化为一行行带泪的文字,作为今年父亲节献给父亲的哀思,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1929年,父亲出生于湖北汉口,由于祖父母早亡,他从小由大伯抚养成人。大伯做煤炭生意,家境富裕,但父亲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好,除了有书读,有衣穿,不挨饿之外,同其它贫穷孩子并无二致。父亲在大伯家里打工(做煤球和煤饼),即使在数九寒冬,他衣着单薄地干活也会汗流浃背。夏日炎炎,他还得头顶烈日,用他那弱小的身体拉着小车挨家挨户帮客人送煤球。劳动的艰辛,让他有了刻苦耐劳的人生观,走街串巷,耳濡目染的尽是破碎的山河,贫穷、疾病和愚昧,这些都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了"悬壶济世"的理想种子。
1947年,父亲从汉阳高级中学高中毕业,不久,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立武汉大学医学院。1950年全国院校调整,武汉大学医学院同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合并,成立了中南同济医学院,父亲也于1954年毕业于该校,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1955年调入上海市第二公费医院(该院后改为上海市黄浦区中心医院)。父亲大学毕业先在医院外科当住院医师,没几年评为主治医师,后又评为主任医师,担任医院肿瘤外科主任,四十多年如一日,奋战在临床外科的第一线。
儒家提倡"仁爱之心",佛家追求"慈悲为怀",基督教宣扬"博爱众生",而医生的理念是"救死扶伤"。父亲曾对我说:"当你穿上白大褂,就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当你戴上听诊器,就要聆听病患者的心声,面对生命的痛苦和挣扎,你唯有全力以赴,没有其他更多的选择。"医生不仅要对生命有敬畏之心,有菩萨心肠,还要有过硬医术,所谓的"仁心仁术"就是这个意思。过去医院的医疗设备相对简陋,疾病的诊断全凭医生的技术和经验。父亲看病的主要特点是:"听",非常耐心地聆听病人述说病况,详细记录下病情。"问",仔细询问病患者的发病过程,在问的过程中安抚病人的情绪,唤起患者对生命的渴望和战胜疾病的勇气。"看",病人的各类检查报告他都仔细阅读,由表入里的分析,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答案。他看X光片经验丰富,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及时发现一些影象模糊或位置较深的病变,每天请他看X光片的人络绎不绝。"手巧",他被病人誉为上海黄浦区"第一把刀",有"快刀"之称。他做各类手术的成功率极高,手术细腻快速,干净利落,打结、缝合技术高超,病人创伤少,并发症少。
父亲工作非常忙碌,他负责的外科病房很多时候都是满员,没有床位,他就把病人安排在别的医生的病房,手术由他操刀,康复的责任由其他医生负责,尽量让患者能得到及时的医治。他每周一次坐班外科门诊,那些专程前来找他看病的人总是把门诊的过道挤得满满的,其中很多都是慕名而来的病人。还有无数的夜晚,家里人都会被医院值班人员的敲门声所惊醒,我们知道此时又有一个被病魔蹂躏的生命正在召唤他,而父亲几乎都是在天亮以后才回家休息。他是个大忙人,每天总是有那么多人找他看病;每天总是有那么多的病人在期盼中等着他;每天总是有大小手术需要他。特别是在八十年代初,他领导的肿瘤科同上海肿瘤医院谢大业教授合作成立了联合病房,许多肿瘤医院的肺癌患者转入他的病房。肺癌切除手术都是大手术,父亲往往一上手术台就是8小时,有的甚至10多个小时,精力、体力严重透支,但他无怨无悔。他对病人总是饱含着深情,而这份感情来源于对生命的敬重,对普通百姓的情真意切,对医生崇高职业的高度投入。有一次我问他:“你从北京调到上海,一辈子工作在临床第一线,而你的同学很多都从事医学研究,他们现在有些是科学院士,医学权威,对比之下你是否感到后悔?",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从不后悔!同济人就应该奋战在外科第一线。那种面对面同患者心灵的交流,那种帮助病人消除疾病痛苦的喜悦,那种成功从死神手中抢救生命的快感,是搞医学研究体会不到的。"
虽然他在大城市医院工作,但他心心念念却是普通百姓的身体健康,从没有高高在上的样子。在近五十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曾经三次参加赴农村医疗队工作。特别是在江西玉山县工作期间,亲眼目睹吸血虫病给当地农民造成的伤害--成人"大肚子"(疾病引起的肝、脾肿大),小孩变成"侏儒"(发育不良,智力减退)。这种病使得许多农民丧失了劳动力,农村土地荒废,屋舍破烂不堪,家徒四壁,生活艰辛可见一斑。父亲曾告诉我:"一年的江西巡回医疗,虽然生活艰苦,工作又特别的忙碌,却让自己深受感动,受益匪浅。"在赴农村医疗队的几年中,他为成百上千名普通农民做切脾手术,普及血吸虫病的防病知识,也同当地农民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我常常见到他们来我家找父亲寻诊问药,有时我流露出一些看不起穷人的样子,父亲就会加以指正,他总是教导我:"劳动人民性格纯厚,生活朴实,我们应该尽可能的多帮帮他们。"作为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主任医师,他有这样朴素的情怀,在我看来与他童年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关系。父亲生前有众多好友,其中有科学院院士、知识分子、领导干部、教师、工人、农民等社会各阶层的人士,依我二十多年的观察,除了青少年时期结下纯真的同学情谊、同乡之谊之外,他对底层民众的情感最深,与他们的交往更自在。
"低调做人,踏实做事"是他的处事原则。而 "心怀病患,手术高超"这是病患送给他的最高褒奖,他是中共党员,政协委员,曾多次评为卫生局先进工作者、科技进步奖等荣誉。退休后还在其它医院担任顾问工作,继续为临床医学发挥余热。
父亲是一位忠厚老实,性情宽厚,严于律己的人,他生活简朴,不抽烟、不喝酒,爱好买书、读书,风和日丽的时节会带着我们全家一起郊游,照相,兴致盎然时还会给我们拉几首小提琴曲。在生活上对我们子女无微不至的关怀,从不疾言厉色。在品德教育方面更是言传身教,为我们树立了华美的人格榜样。五十年代,父母的工资都不低,我们五口之家过的安逸舒适,稳稳当当。母亲出身于官僚地主大家庭,从小娇生惯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而且作风强势,独揽大权,这样的作风一直延续到我成婚以后,这也意味着父亲大部分时间既要忙外,又要顾内,还好,家务有一部分由外婆代劳,多少也减轻了父亲的压力。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父亲1955年到上海,几十年都没回过武汉老家,直到1993年,他受邀参加武汉大学100周年校庆才回到久别的家乡,那时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已经过世,只有二十几个侄子、侄女热情地迎接他,从上海到武汉短短1100公里的水路,而父亲却走了整整38年,他心里的感慨可想而知,我也从没有问过他,因为这是他深藏在心底永远的痛,我不忍心去触碰他心里的伤痛。由于工作繁忙,父亲从没有带我们外出远游,直到他退休后,前后三次来澳洲旅游探亲,还是由我带着父母环游了大半个澳洲,这也是我唯一同父亲一起旅游的体验,圆了我儿时的梦想。
九十年代中、后期,父亲的身体渐渐变差,前后发生过二次中风,他也由医生的角色转变为一个需人照顾的病人。在10多年的求医问药中,他真正尝到了一个普通百姓看病的艰辛;在逐渐衰老中,饱受一个普通老人在社会上所遇到的种种困境;在社会角色的转换中,体会到了逐渐被边缘化,被遗弃的辛酸。除了家人给予他生活照顾和情感温暖外,他又能从哪里得到心灵的慰籍呢?自从他生病后,我每年的假期都用在回国陪他,而每次看到他都会让我非常揪心。他神情低落,身体活动功能和语言功能都在渐渐丧失,唯一没有衰退的是那份情感和一双饱含热泪的双眼。记得有一次我陪着他去外滩散心,我把他放在轮椅上,推着他沿着广东路缓缓而行,虽然从医院到外滩江堤只是三、四百米,我们却走得步歩惊心,险象环生,还不时地被那些趾高气扬的司机"喇叭声"伺候。抵达外滩堤岸时,我见他已经游兴全无。他穿着深蓝色的外套,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伛偻着背,神情木然,显得很疲备,并用不太灵便的左手用力地按摩着僵硬变形的右手,似乎想让自己拿了四十多年手术刀的右手恢复活力,右手的残废令他饱受身心的伤痛。他孤独的身影同眼前的热闹景致很不协调,游人们个个昂首阔步,如沐春风,欣赏风景,拍照留念,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谁会在意这位坐轮椅的孤独老人。面对着繁华似锦的浦江两岸,面对着默默陪伴着他半个世纪的黄浦江水,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似乎在感叹世事的变迁,命运的无常。他想奋力抗争,拼命摆脱,命运像一股无法抗拒的外力要将他推离大陆 ,归入大海的怀抱,但他心有不甘,因为上海有他的最爱,他的牵挂,他留下的足迹……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着,紧紧地拥着他泣不成声。
父亲在十多年的患病过程中,我母亲和弟弟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肾功能,心肺功能,代谢功能都在变差。病情的恶化,使父亲更频繁地需要医疗服务。由于我家离黄浦区中心医院特别近,父亲和母亲从学校毕业就在这家医院工作直至退休,我们自然把该院作为父亲治病的首选医院。起先还好,他为医院作了那么大的贡献,有那么多的"光环",许多医生都是老同事,老下属,他在医院里的待遇并不差,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社会医疗制度的改变,医院里的新老交替,他的处境也每况愈下。母亲不舍便去找院领导,那些人过去低头哈腰谦卑的样子都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过去跟班的小医生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科主任,母亲向他们行些"大团结",起初拿着还扭扭捏捏,后来胃口越来越大,送少了还一脸不高兴。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医院终于下了逐客令,我也匆匆赶回了家。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母亲和弟弟去办理父亲的出院手续,我推着父亲走出医院的病房大楼。外面冷风习习,细雨纷纷,我撑起雨伞,本能地弯腰去帮父亲整理一下衣帽,却看到父亲泪如泉涌,他似乎预感到这是同医院作最后道别。他一大半的人生岁月都奉献给这家医院,到头来却被无情地轰出大门,是制度的无情,还是人的无义?父亲已经分辨不出,我只能从他凄凉的眼神中,看到他那依依不舍的眷恋。我不停地帮他擦去眼泪,一边俯下身去,轻声的安慰他:"不用难过,眼泪落在枯萎的花草上,它会绽放出生命的喜悦,来报答您的滴水之恩,而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的只是一滴痕迹,不会有任何的收获。"医院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是谁,即使有人知道,又会有谁肯匀出时间来给他作一番简短的道別呢?当载着他的救护车驰离医院时,他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他已经无所谓救护车把他载到哪里,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经历了更艰难的求医之路??
六十多年前,父亲带着一只小皮箱,一把小提琴和一个年青人的青春梦想来到繁华的大上海,他生我,养我,教育我,给了我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他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这片古老的大地,他用他灵巧的双手拯救过无数人的生命,晚年却无力拯救自己,在屈辱和病痛中离开了世界……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八年,而我对父亲的思念的情感却在与日俱增,谁说时间可以冲淡一个人的记忆?
父爱如山,它沉默不语地耸立在大地上,成为一道亮丽的山景。它无怨无悔地承载着满满的的绿色,虫声,鸟鸣,此唱彼和,成为万物众生欢快的乐园。它为栖身山林的生命遮风避雨,自己却昂首挺胸迎接大自然的疾风骤雨。父爱伟大,它像一座高耸的丰碑,让我高山仰止,永驻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