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八章

喧喧闹闹的各种体育比赛终于都结束了。到了五六月间,学校党委正式在全校宣布全面开展整风运动。自从今年二月和三月里毛主席在国务会议和宣传会议上做了两个“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后,党内的整风运动就已经初见端倪了。这两个报告迅速地在全国的各级党委传达,并要求以后还要把报告的精神继续在全体党员和广大群众中间落实贯彻。

这次运动的中心思想是反对党组织内部的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不从实际出发的主观主义和不团结各民族,各党派乃至不团结全党的宗派主义,这三种现象被并称为党内的“三害”。针对知识分子党员,这次运动还特别提出了,要求他们联系工农群众,分清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立场,克服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倾向。

 

所以实际上从二月份起在东北人大的校园里关于这次政治运动的讨论就已经在党内党外展开了。 只不过长水既不是团员也不是党员,再加上他本身也并不很关心这些政治风潮,所以这几个月来,他都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爱情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如今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终于正式地在他们的学校拉开了帷幕,从五月下旬开始,各个系,各个班级就陆续在党内和党外开会,集中地批判“三害”,号召大鸣大放,要求党员个人都要展开严肃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长水的班级也是每天下午基本都在开会,开始,长水认真地学习了这次运动的内容,他很为党的这种自我批评的勇气而震动。他觉得我们的党并不自护其短,英明的毛主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解放后十年来党内渐成的这“三害”,并立刻发动人民群众共同来铲除,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和气魄!他这几天在会上听到了很多同学们提出来的,“三害”造成的缺点和错误,这些都令人十分痛心。

他这才意识到了这次整风运动的必要性,非如此,不能阻止“三害”的持续蔓延,不能挽回很多党员因为脱离了群众而犯的错误。不过尽管他从心里拥护这样的运动,觉得这确实是利党利民的好事,只是他个人因为一向对政治活动有些隔膜,没有高屋建瓴的眼光,大多数时间都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所以在班级的会议上,他自问没有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和想法,便一直保持了缄默。

 

只不过当他单独和舒雅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会自然而然地讨论各自班级和系里每天在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一次,他们又散步到了湖边,长水便对舒雅毫不保留地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必须承认我以前对这些运动有些偏见,觉得总有些人整人的嫌疑,可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过偏激了。事实证明我们的党是真诚的,是有自我批评的胸襟和勇气的,是真正心系人民的。我为自己以前的狭隘感到惭愧。在党需要我们这些党外的同学提出自己的意见时,我才发现自己从前对政治的漠视,以至于现在不能给党组织提出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可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向政治新闻敏感度很高的舒雅,这次听了他的话却表现出了不置可否的态度。长水发现,她的眉宇间有些忧虑的神情,当她听到长水并没有在会上发言时,竟还微微松了口气,她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就最好选择沉默。其实你也不用为此感到惭愧,我反而觉得你还是继续做那个不问政治的韩长水要好些。”

长水不解,问她道:“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觉得这次整风运动并不像我刚才想的那样简单吗?你们新闻系一向消息灵通,总能看到内参消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对劲儿,我这几天都感觉到你好像有些不安。”

舒雅摇摇头说:“我只是看到这次运动特别要求知识分子党员要分清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立场,心中就有些担心。你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家的成分都是资本家,每次听到资产阶级这四个字,我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长水知道,方家在解放前是长春有名的大资本家,舒雅的父亲名下曾经营有面粉厂,纺织厂和西药房。不过与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不同,她父亲的家国情怀很重,当年曾抱有实业救国的理想。后来看到国民政府的贪腐,很是失望,所以转而暗中帮助以共产党为代表的进步力量。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肯定了他的功绩,把他定性为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并请他到市政协去任职。

如今听到舒雅是忧虑这个,长水便笑着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舒雅的手指微凉,长水知道她心中的苦,他安慰她说:“其实你又何必想那么多,像你父亲这样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前些日子不是还有新闻说,周总理赋予他们‘红色资本家’的称号嘛。你看,资本家也可以是红色的,是革命的。我相信,你父亲作为这样一个红色资本家是有利于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的,他也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怀有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

舒雅点了点头说:“我也知道,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可是无论如何,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总还是有差距的。另外,”

说到这儿,她略一迟疑,用手把被风撩起的发丝拢到耳后,接着说道:“我最近读内参消息,发现现在外界对党内的很多问题攻击得越来越猛烈,甚至有些很极端的民主党派人士要求取消党的绝对领导,还有一些资本家提出定息要拿二十年这样的要求。我看到这些意见很是心惊,你说这样下去,党内会不会乱?又或者这场运动最后将再次演变为左右派之争?”

长水听她这样说不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党外人士的意见已经提到了这样尖锐的程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舒雅见他不答话,抬起眼睛来看他,她看到长水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便低下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关心政治,对这些事情也全不留意,不过这样也好,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你以后在会议上不管怎样都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发言。我这个周末就回家去,再向我爸爸了解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政协那边怎么样了,希望他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

长水听她轻声嘱咐,长长地出了口气,点头说:“也许你是对的,我没想过问题会这样复杂,如此看来,这场运动竟前途未卜。我虽然对这些政治问题不甚了了,但也一向最不喜欢派别争斗,你放心,在会议上我不会乱讲话的。只是,”

长水停了一下,舒雅见他神情关切,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你们新闻系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前沿,开会时讨论是不是很激烈,有没有波及到你?”长水忐忑地问。舒雅勉强笑了一笑说:“讨论的确很激烈,现在有很多同学主张用写大字报的形式来批判党内的‘三害’,不过还好,目前还没有人提出要写分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立场的大字报。只是,我想,随着运动的推动,这样的大字报早晚是会出现的,到时候我的资产阶级出身也许会被人抓住不放,我的处境恐怕就会难。”说完,她的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湖面上的夕阳。

长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远的天边,太阳敛了浑身的光芒,只留下一个橘红色的背影,在起了薄雾的湖面上,渐渐西沉。它好像是带着浓浓的倦意,再也无力照亮和温暖这个人间了,就想这样慢慢地睡去。而在天的另一边,一钩银白色的月亮已经升起,没有光辉,只是淡淡冷冷地挂在了天边。长水心底里升起了一种凄凉,他伸长手臂揽住了舒雅的肩膀,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舒雅长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两个就这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久久无语。

 

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舒雅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六月八号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这篇社论从当时的国务院秘书长助理卢郁文收到的一份匿名恐吓信开始说起,直截了当地指出了,目前的阶级斗争还远没有停止,尤其是在思想战线上。

社论引用了革命老前辈何香凝先生的话“今天是新时代了,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走上社会主义。难道在这个时代,也就一切都是清一色,再也不会有左,中,右了吗?不会的。有极少数人对社会主义是口是心非,心里向往的其实是资本主义,脑子里憧憬的是欧美式的政治,这些人就是今天的右派。”

文章继而把矛头直指各民主党派和高级知识分子,认为他们中的极少数的右派想要借着此次整风运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妄图孤立共产党。这篇社论一出,就好比是吹响了打击右派的号角,全国各级党组织从开始的听取意见转而变成了对右派的全面反击。

东北人大的党委也不例外,在全校范围内开始组织全面地反击右派的活动。长水他们现在每天还是开会,只是内容全变了,现在是由党支部启发教导,让广大同学们正确认识形式:从对阶级斗争思想的模糊,到逐渐明确这场阶级斗争的尖锐复杂和不可避免性;由对一般是非的辨别,到进入到对毒草的批判斗争。

这的确是一次激烈的思想斗争,每个系每个班都就之前那些在会上发过言和写过大字报的同学的言论进行了深刻剖析,从中判定出哪些人是心怀叵测,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

长水班里也划出了一个右派,是出身富农的陈凡民。陈凡民在之前的整风会议上,用数学的方法分析认同了当时著名的国家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顾准的观点,即:“在计划体制里根本不可能完全消灭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规律。”

凡民没有想到,在现在的反右运动中,这成了他被认定为右派的依据,因为提出这个观点的顾准已经在不久前被划成了反对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破坏中苏关系的特大右派。继而又有一些“有才”的同学联想到了凡民的富农出身,说他这是替富农家庭反攻倒算。于是一顶右派的帽子被牢牢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亲历了整个过程的长水觉得自己的头脑里很混乱,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浩大的整风运动就变成了反右运动。他想问,对党的意见还能不能提?哪些能提哪些不能提?标准由谁来定?即便是之前个别同学的言论有些过激,可他们真的就应该被从此戴上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帽子吗?长水不相信有那么多的同学竟是从心里反对社会主义的。

最起码,他可以肯定,他们班上的陈凡民同学不是。长水是知道的,凡民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他的爱好就是埋头在书堆里,刻苦地演题和钻研。他的理想一直都是希望毕业后能用自己的学识报效祖国,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这样一个人,就因为他从学术的角度认同了一个经济规律,就要说他是居心叵测地反对党的领导吗?长水不相信!

在批斗陈凡民的会议上,长水几次忍不住想说话,他认为这样有目的地把脏水泼在一个青年大学生的身上是极其不负责任,不公平,甚至是恶毒的行为。他忽然觉得,周围的这些对陈凡民口诛笔伐的同学们都变得很陌生,前几天他还以能同这样一群有理想,有抱负,心灵高尚的人在一起学习而自豪,可现在,他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样子,他们或狰狞,或狡猾,或恶毒    ——或者也有真诚。

是的,长水一瞬间感到遍体生凉,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竟然大多数是真诚的!他们都真正的相信自己曾经是被这个狡猾的右派分子蒙蔽住了,竟没能及时地看破他险恶的居心!他们真诚地认为,这场斗争是对每个人的考验,他们急于证明自己在社会主义的风浪里站稳了脚跟,他们是在正大光明地去战胜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错误言行!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长水开始感到可怕,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陈凡民说了,因为不管他说什么,都帮不了凡民了。而他自己,轻则会被认为是幼稚的受蒙蔽者,重则就可能被当作是右派的同党,这两者于他于凡民都只是有害无益的。

长水感到绝望,他看着凡民无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批评声,他不时摘下眼镜,用手绢擦试着厚厚的镜片。直到所有人都发表完了他们的意见,凡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带上眼镜,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相反的,我一直全身心地热爱着这一切!今天你们给我戴上右派的帽子,我无力分辨,可我相信我们的党,我们的历史终将会还我一个公正的!”说完,他拿起笔记本走出了教室。

之后,教室里面有片刻的沉默,长水不知道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想什么,是否会有起码一点点的愧疚?可是,也许并没有,因为他听到班长张东的声音在说:“陈凡民很显然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会把大家的意见和他的态度都如实地上报给校党委,我们等待党委的处理意见吧。散会!”

 

长水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教室,外面仍然是花香扑人的春天,可他却好像闻到了泥土腐败的味道,看到了那鲜花下面埋葬的尸骨。短短的一次会议,十几个青年共同合谋葬送了另一个青年的未来。长水也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他觉得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是这场阴谋的同谋者。

随后,他又想到了舒雅,不禁心中狂跳,不知道她可还好?长水微有些踉跄地奔向新闻系,他知道这个时间,舒雅他们的会应该也差不多开完了。他到了舒雅的教室门口,就看见他们班的同学正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长水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舒雅的身影,终于他看到舒雅一个人拿着笔记本低着头走了出来。长水被她落落寡欢的神情吓坏了,他想,舒雅不会也……。

这时倒是走在舒雅后面的王丹丹先看到了长水,她推了推舒雅说:“韩长水来找你了。”舒雅猛抬头,对上了长水焦急又忧虑的目光,她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于是就冲长水轻轻摇了摇头,勉强微笑了一下,以示没事。长水这才放下心来,他等舒雅走近,低声问:“还好吧?”舒雅点头,然后示意他边走边说。

 

他们两个人一路并肩走着,本来刚才都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同对方讲,可这时却又一时无语。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会后,舒雅先开口说:“我们还是去南湖吧,我觉得心里很闷,也许到那边看看湖水会好些。”

长水点头说好,就陪她一路走到了湖边。坐下来后,长水才关切地问舒雅:“怎么样?你们班今天划出右派了没有?有没有人攀咬你?”

舒雅的眼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她望着远处的湖面说:“没想到真的被我猜中,这次运动果然变成了斗争。只是我没想到是,最后竟然发展到了这样全面地反击右派的地步。我们班这次划出了两个右派,一个是宣传委员王实,一个是班长郝进平。他们两个在反‘三害’时联合写了一份大字报,就民生和经济建设问题给政府提了意见,他们认为,党内的个别党员脱离人民群众,无视农民疾苦,不从实际出发,只是照本宣科地把经济搞得一团糟。”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有些自嘲般翘了一下嘴角接着说:“我当时还觉得,他们的意见虽然有些过激,但反映的情况却是真实的,如果能够引起重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今天他们两个因为这张大字报被我们全班同学一致通过划成了反党的右派!想想真是滑稽,他们当初提这样的意见,出发点难道不是为了党好吗?怎么现在突然就成了反党,反人民了?

我不明白,可我却不能说话。因为,你知道吗,今天在会上虽然没有人提议把我也划成右派。可是,却有人发言说,很看不惯个别同学的资产阶级作风,吃穿都高人一等。解放都快十年了,资本家竟然还拿着天文数字的定息,过着奢靡的生活。你想,这里面的个别人是指谁,我又能说什么,难道跟他们讲当年公私合营时这是政府给我爸爸的权利吗?一切都变了,连一个月前的事到今天都能变得面目全非,我还能指望跟他们理论十年前的合同吗?真可悲!”舒雅有些激动,语气里全都是失望。

长水又何尝不是呢!他们这些人对这个国家,这个党倾注了所有的爱和信任,他们还都这样年轻,这样刚直,面对着这些政治漩涡,还远没有学会,也不愿意去学,如何随波逐流。可是在党的光辉里,他们又是如此的弱小,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内心里让失望,愧悔不停地折磨揉搓。

长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轻抚舒雅的手说:“你的苦,我懂。我们班今天也把陈凡民划成了右派,我知道不公平,可也没能为他说一句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们的出身不好,想要大声说句公道话都怕惹祸上身,更何况你还受到了别人莫须有的指责。那些人这样说你,难道就没有人为你辩驳的吗?”

舒雅听着他的话,慢慢平静了下来,说道:“倒还有几个能明辨是非的同学替我说了几句话,李建军,你可能还不认识,他出身很好,父亲是老革命。李建军这个人平时不太爱说话,可我没想到他今天竟这样维护我。说我父亲是有名的爱国资本家,解放前就是党的朋友,帮党做了很多事。如今拿定息那也是政府当年就规定了的政策。提这样意见的人明显就是混淆事实,有分裂党和民主人士的嫌疑。他的这几句话还是起作用的,后来的会上就没人再咬住我不放了。”

长水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建军的名字,他从心底里感谢建军在舒雅困难的时刻挺身站出来维护了她。他安慰舒雅说:“你看,明白事理又敢于说话的人还是有的。我们不能放弃希望,也许不久我们的党就会意识到这次反右的规模过大,牵扯过广了,那些被划成了右派的同学就有希望了。”

舒雅转头看着长水,神情黯淡,她摇了摇头说:“我看没那么简单,咱们先等着看党委最后对那些右派同学的处理意见再说吧。我觉得有些冷,咱们回去吧。”长水知道她是心里冷,而这种冷是无论他们两个靠得多近也温暖不了的。他顺她的意,同她一路走回学校去了。

 

反右运动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全校每个系每个班都有学生被划成了极右或中右分子。之后中央下达了对于学生右派的处理政策,学校就又组织全体同学学习。校党委也忙着制订具体措施,抓紧布置任务,落实对右派学生的处理:对于那些中右学生实行留校改造的措施,允许他们跟班学习,但右派定性要写进档案,毕业后根据表现另行分配工作。而那些被认为是极右的学生则要先被送去劳动教养几年,认识到错误后,可再回校读书,不过要从一年级重新读起。当然档案上更要注明,极右和劳教,毕业后视情况分配工作。

 

在学习和讨论党委的处理政策时,长水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极力称赞党的政策宽大,本着改造而不开除的原则给那些右派同学一条自新之路。可长水却在暗暗发抖,他们班的陈凡民因为不肯承认加在他身上反党反人民的罪名,所以被划成了极右分子。那么按照这个政策,他将被送去劳动教养!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要看他的认罪表现。是不是说,如果他一辈子不签悔过书,便一生就此失去了人身自由?这真是雷霆手段!

长水没想到,对待一个还没步入工作岗位的青年学生竟是这样的不容情!还让他没想到的是,陈凡民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实人,除了学习,一般话都不多。可这次,态度竟然这样顽强,面对批判,面对惩罚,始终不肯低头。这样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让长水敬佩。这个老实人有自己不容他人践踏的尊严,有独立的人格,他坚定而悲壮地守卫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没有退缩,没有媚俗。这是凌驾于物质世界之上的人格,是一个真正的人存在的价值所在。

 

长水深深为凡民的品格折服,在凡民被押解离校的那天,长水去送了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凡民瘦了许多。宽边的厚底眼镜在他脸上显得过于宽大,好像是一种重压。凡民默默地提着行李从宿舍出来,他要走到校园的西门去,那里正停着准备送他们去劳教的卡车,长水在后面叫住了他。凡民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长水,他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来送他。

长水走近他,伸手过去接过了他的行李说:“凡民,我送送你。”

凡民微愣了一下,任由长水从手中拿走了行李。他疑惑地看着长水,直到看到长水眼中殷切的恳求,他心中一热,原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全部颠倒!自己誓死坚守的东西,还有人懂得,还有人尊重。他们都没说话,默默地并肩而行。

快到西门的时候,凡民停下来对长水说:“我到了,把行李给我吧。谢谢你来送我,而我,也许不能和你说再见了。”

长水心头大震,他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凡民说:“凡民,别说谢谢,我当不起。你要坚持住,好好生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坚信这一点!”

凡民点了点头,目光清明了几分,他先接过了长水提着的行李,然后伸出右手,认真地对长水说:“好,那我们就活着再见!”

长水紧紧握住了凡民的手,坚定的说:“活着再见,一定!”之后他目送凡民走出校门,和其他被划成右派的同学一起上了卡车。

等人都到齐后,车慢慢地开走了。长水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他的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这一群人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因言获罪,从此将开启苦难的人生,越是坚守自己的人格,便越会为世所不容。这是横亘在人性和世俗之间深深的矛盾,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抉择之中,可是,不管我们怎样选择,对于人性和世俗,我们总有一方是错的。

 

送走了这些所谓的极右分子,学校里的反右运动暂告一段落。学生们的日常学习生活又大体恢复了正常。可是经历了这场轰轰烈烈的从整风到反右的运动,所有的人心里都仿佛是缺少了一角,他们原本简单,单纯的大学生活就此结束了。

每个人现在都怀抱着复杂的心事,小心管制着自己的言行,发表任何意见都最好以《人民日报》马首是瞻。全校上下一片整肃,从活跃的政治积极分子到像长水这样的无政治追求者,无一例外。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他们走过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天。

快放假的时候,为了能放松一下心情,长水和舒雅一起去看了场电影。那是部印度电影,名字叫作《拉兹之歌》。电影里面有权有势的大法官拉贡纳特信奉这样一种哲学: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这种出生阴谋论最终害了他自己的妻儿。他的儿子拉兹被诱骗成贼,虽然得到了爱情的救赎,可是在改邪归正的路上,却又为社会所逼迫,无路可走,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都只能一直奔波在流浪的途中。走出影院的时候,长水和舒雅的耳边还都回响着电影里面那首著名的插曲《流浪者之歌》: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孤苦伶仃,没有依靠,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它四处空旷没人烟……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

活在世界举目无亲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好比星辰迷芒在黑暗当中,到处流浪……

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

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阻止我来歌唱。

命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

你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舒雅轻挽着长水的胳膊,小声哼唱着这首歌,两个人缓缓地走在亮着路灯的街上。长水听着舒雅那好似低语般地咏叹“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也会发奇想,如果我们能放下所有的羁绊,背起行囊奔向远方,到处去流浪,也未尝不是一种自由。”

舒雅停下了脚步,他们刚好站在一盏灯下,她抬头看着长水瘦削的脸颊,橘色的灯光使他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她这次没有像平时一样,笑他这个“诗意的浪漫主义者”又在发梦,而是好似自语般地轻声说:“是呀,自由,如果能够奔向远方,如果流浪能够得到自由。”她的眼神迷蒙,好像透过长水的脸,透过灯后面的黑夜,看到了远方自由的天地。

长水当然知道舒雅心中的迷茫,因为在他自己的心里也是一团的灰色,比之舒雅只多不少。他伸手轻轻盖在了舒雅失神的眼睛上,为她颂咏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舒雅把他的手慢慢扯下来,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她温柔地说:“长水,有你真好。”

长水看着舒雅的长发在灯下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没有动,任由舒雅牵着,心却恢复了平静与安详。他想,如此便好,我们至少还拥有彼此,愿,岁月静好。路灯把他们两个锁在了自己的光晕之中,使他们不能逃走去奔向远方流浪,而此时他们自己也已经不想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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