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由于顽固不退的新冠疫情吧,最近常常会留意到关于死亡的话题。
前两天在YouTube上看了许知远对话北大教授钱理群的一期《十三邀》节目,钱理群教授已经被诊断为癌症晚期,决定放弃延寿治疗,生命对他来说随时都可能画上句号。但在节目里他思路清晰,侃侃而谈,看不出一点遗憾和恐惧。
钱教授一生跌宕,由于父亲1949年去了台湾,他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和影响,曾经被下放到贵州一个偏远的卫生学校教语文,一呆就是18年。他离开家时在箱底藏了一张父亲的照片,被造反派翻出来后成了背叛党,背叛人民的更加不可饶恕的罪证。
多年之后终于给他平反了,那张照片也归还给了他,可他接到照片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把它烧掉。父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很小,对父亲其实没有太深的印象,带父亲的照片在身边只是年青孤独的心寻找的一种本能的陪伴和安慰,谁知道那张小小的照片却摧毁了他之后的人生!也由于父亲给他带来的命运改变,他和妻子结婚后决定一辈子不要孩子。
不过他说亲手烧毁父亲的照片这件事后来还是成了他今生最大的忏悔。
钱教授的夫人崔可忻2019年离世,也是被诊断了癌症晚期放弃治疗。钱教授说妻子离开的整个过程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流一滴泪,而是平心静气地处理完该做的事情。如今夫人的房间依然保持着她在时的样子,她喜欢收集娃娃,床头和陈列柜里摆放着他们到世界各地旅游时带回来的各种娃娃。
这期节目的最后一个画面给我印象很深。钱教授带着许知远在自己居住的小区慢慢走完平时常散步的一段路,欣赏路边的树叶颜色的层次和变化,品尝树上结的山楂。许知远开始想插进关于人生的领悟,老教授告诉他这时候不要去想人生,要去仔细体会和大自然相对的时候内心的一种感受。
他们坐在小区的一个长椅上,老教授让许知远跟他一起仰望天空,他说他常常一个人这样坐着静静地体会周围的一切,有时候会听到旁边的居民唠家常,比如老太太谈子女,买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很有意思。
感觉近一两年国内的电视节目可看的越来越少,喧杂,晃眼,浮华,空洞,倒是出现了一些办的不错的网络媒体节目,偶尔会看一看。《十三邀》是一个,另外就是樊登的《读书会》。
最近樊登也在谈死亡的话题,和原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和晶一起做了一期谈话节目。
节目中他推荐了一本书叫《怕死》, 由30多位心理学家参与研究,总结出人做各种事的唯一的原因是怕死。人比动物聪明的地方就是人知道自己会死,而动物们可能只是到了临死前那一刻才意识到。所以动物们不会象人一样知道积攒东西,狮子吃饱了之后躺在那里晒太阳,哪怕羊从它眼皮底下走过它都无所谓,根本不会去为明天的食物操心。而人类正是因为知道会死而更加珍惜生命,进而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努力。
在节目中樊登还推荐和晶跟他一起做了一个游戏,就是在桌子上摆上两个茶杯,一个代表出生,一个代表死亡,然后说出自己目前处在两个之间的哪个位置。这个游戏也是来自他最近读的一本由印度知名企业家写的书叫作《穿越死亡》。作者在与友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在餐桌上邀请客人一起玩这个游戏。不论每个人把自己摆在中间哪个位置,有了这个对于生命长短的思考,作者发现接下来的谈话质量往往就会高很多。
樊登认为知道死亡的意义就是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趣。他还举了一部电影做例子。这是一部典型的萨特存在主义的电影,叫作《前世今生》。影片的男主人公活了600多年,已经实现过了人生的各种梦想,比如恋爱,挣钱,当领导,如今对一切都再也提不起兴趣,可就是死不了。他下雨天坐在院子里发呆,被雨水灌透,可却无所谓。因为生命对于他没有终点,那么做任何事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们正常人的生命正是因为有极限,才会去珍惜每一天。
我对死亡有明显的意识开始于三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有过惊恐发作的经历,坐在地铁里有时会突然产生濒死的感觉,非常可怕。后来经过一些治疗,自己也读了很多书,才慢慢走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那种强烈不适的感觉,主要来自对死亡的一种惧怕。年轻的时候得过且过,从来没有去想过生命还有终点,到了一定年龄由于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身体出了一些小故障,才突然意识到我会不会死。越想越可怕,于是一点小小的身体反应都会引发恐惧感。
想告诉正在经历和我当初一样精神折磨的朋友们,其实有没有病,会不会死,要相信医生的诊断,自己胡思乱想一点都没有用。坐在地铁里突然死亡的例子非常罕见,但即使真的发生,也不由你,就交由命运和周围的人去处理好了,恐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婆婆和母亲从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到走都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她们也都是没有接受最后痛苦的没有太大帮助的化疗,而是平静地离开。离开前不久通电话,她们的声音都还是很清楚,说话都还和平常一样有逻辑。婆婆和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面都是美丽的,面带笑容,脸色红润。如今每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也都是这个样子。昨晚还梦见一大家子回婆婆家吃饭,婆婆在厨房笑着,忙碌着,给我们做了她拿手的炸鸡还有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炸鸡的香味飘散在梦里,早晨醒来都还在。
今年的清明节是4月4日,和复活节赶在一天。记得那天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决定到墓园去走一走,散散心。附近的墓园已去过多次,于是从Google Map上搜到一家没有去过的位于市区中段的叫作Toronto Necropolis Cemetery的建于1850年的古老的哥特式墓园。
墓园的大门远远的就吸引了我。我在里面慢慢地走着,读着一个个百年的墓碑上记录的不同的人生故事。一座很新的墓碑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不是前新民主党领袖Jack Layton的雕像吗?他2011年最后一次参加大选被诊断癌症晚期,但却坚强地拄着拐杖参加了一次次辩论,用生命感动了选民,为新民主党赢来了史无前例的103个席位,正式成为议会中的第二大党。大选五月份进行,他八月便离开了人世。
墓碑下有一个瘦小的女子握着铁锹在忙碌,旁边地上放了两袋肥料,自行车筐里载着鲜花。
我以为她是被雇来的花匠,没有多想,在旁边转着,读着碑文,为新民主党这位令人敬佩的领导人而祈祷。
这时女子转过身,我突然觉得她那么熟悉,禁不住喊出声,"Olivia Chow?"
她愣了一下,很快站住,戴着口罩冲我笑,“Yes, I am Jack's late wife!"
她穿着很普通的家常鹅黄色毛线开衫,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皮肤微黑,没有上一点妆,和以前电视上看到的她总是妆容细致,一身职业套装,说话尖锐的政客形象完全判若两人。她看起来也比电视上瘦很多,不过是那种健康的经常锻炼的瘦。
Olivia出生于英属香港,大学时学习艺术绘画,也许是后来受先生的影响也一直从政,曾经连续任多伦多市议员多年,认识住她那个选区的朋友,对她评价很好,说她办实事,效率很高。后来她又经过选举进入国家议会作议员。2014年她还勇敢地辞去了国会议员的工作,参加了多伦多市长的竞选,可惜没有成功。
和她聊了几句,离丈夫去世整整十年,今天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但她丝毫没有露出一点悲哀,谈话过程中始终豁达开朗,面带笑容,似乎她先生从来就没有离开,就站在旁边跟我们一起聊天。她还告诉我她是带孙子孙女来的,两个小家伙正在附近玩。
我征求她同意跟她合了张影,她欣然配合,只是笑着说今天没有打扮,也许对不起镜头。
那张照片两个人形象都不太理想,我那天也是无心打扮,穿得乱乱的。但她那天留在我心里的记忆却比以前电视上看到的她更加美丽,是走过了大半生,能够坦然面对生命的一种魅力。
今天突然想谈谈死亡,但写到这里,我扪心自问,感觉自己对于死亡还是有些害怕,不能做到象文中提到的几位长辈那样坦然面对。
但愿再过十年回头谈论这个话题,能够有更多的体会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