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可以意译为神学士,是发源于阿富汗坎大哈地区的逊尼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治军事组织,就如其名称一样,其初创时期的中坚力量是一批来自巴基斯坦伊斯兰神学院的学生,他们在1994年揭竿起事,要重建政教合一的阿富汗国。在当时军阀林立一片混乱的阿富汗,他们提出“铲除军阀,反对腐败,重建家园”的响亮口号,打动了饱受战乱之苦的阿富汗人,吸引了许多热血的青年入伍,第二年新生的塔利班就有了3万精兵,他们所向披靡,一路横扫大小军阀,短短3年的时间就控制了阿富汗90%的领土,1996年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读塔利班的草创历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民国初年的黄埔军校,充满了理想的热血青年,怀着救国救民的远大目标而拿起武器,常常能够爆发出旁人想象不到的战斗力。
塔利班掌权后,在阿富汗实施独裁专制和政教合一的政策。做人要有理想不错,但绝不是所有的理想都是美好的,在塔利班长达五年的执政期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们充分暴露了其落后愚昧的本质,塔利班在国家重建和经济建设方面可谓乏善可陈一筹莫展,还因为炮轰巴米杨大佛雕像在全世界引起公愤,所以这个政权自始至终被排除在国际社会之外,只有巴基斯坦,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沙特阿拉伯3个国家承认。这段时间的塔利班大有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红卫兵火烧英国代办处,打砸庙宇教堂破四旧的那股邪劲。但是上得山多终遇虎,由于庇护奥萨马·本拉登领导的基地组织,2001年塔利班政权被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军推翻。
美国虽然无情地推翻了塔利班政权,但是并没有宣布塔利班为恐怖组织,而且2013年就和塔利班在多哈开始接触,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的道理美国人也懂。2018年特朗普定下撤军大计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释放已被关押9年的塔利班创始人巴拉达尔,此人的影响力在塔利班可谓举足轻重,今年7月率团访问中国的就是此君。2020年3月特朗普亲自和巴拉达尔通了30分钟电话,事后特朗普在白宫对媒体说通话气氛非常好,塔利班则说未来双方将建立积极的双边关系。
拜登政府上台后,推翻了许多特朗普的施政方案,但是全盘继承了阿富汗撤军计划。拜登明令在9月11日之前撤出所有在阿富汗的美军,为了让撤军方案能够顺利进行,美国主动表示可以解除对塔利班的经济制裁,并愿意释放被捕的塔利班成员,只求塔利班在美国撤军时不要节外生枝添麻烦。从到目前为止的消息来看,美国没有阻止塔利班进军,塔利班没有骚扰机场撤退,显然双方都遵守了达成的默契。
为什么世界上最富有的西方集团,拥有最先进最强大武器系统的的美军非但不能消灭塔利班,最后还得抛弃自己花了上万亿美元扶植起来的政府军,掉过头来屈尊俯就这些流窜在峡谷中的草莽英雄?对此网上众说纷纭,有人说美军太无能,有人说塔利班背后的支持力量太强大,也有人说塔利班分分钟逃入邻国,让美军没有用武之地,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仔细推敲就可以发现,这些说法没有一个切题和靠谱,都是人们在自己空调房间里的想象,这也就是为什么白宫和五角大楼浪费了20年时间和2万多·亿美元的根本原因,他们都没有去过阿富汗就开始夸夸其谈。
其实西方人里不是没有明白人,2013年的时候,一个叫迈克·马丁的英军上尉写了一本书,叫《亲密战争:1978-2012赫尔曼德省冲突口述历史》,书中明确断言,按照西方联军在阿富汗的行事方法,输掉英国第四次对阿富汗战争(这是英国对阿富汗战争的称呼)是早晚的事。
这个迈克·马丁可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他是英军中少数几个会讲一口流利的普什图语的人,他在阿富汗服役的时候没把自己当做占领军士兵,而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民俗学家,他在执行任务之余,换上便装围上头巾,深入阿富汗赫尔曼德省的社会基层,凭借出色的社交能力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从部族长老到行脚商人,从地头蛇到中间人,从塔利班成员到北约特工,他和这些人谈笑风生称兄道弟。
没有几年的时间,迈克·马丁就摸清了阿富汗社会的脉搏,从而认识了塔利班的真面目。他认为阿富汗战争的本质,就是阿富汗千百年来最传统的部族混战,其它势力,当年的苏联人也好,现在的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罢,不过是被卷入到了部族混战中去。这种部族混战属于阿富汗常规社会结构的一部分,这种社会结构的形成有其内在成因,和当地社会的人文风物,历史记忆,社会传统,乃至于气候降水和地形地貌有莫大的关系,如果我们把阿富汗视为一个生物体,那么这种混战本身就是这个生物体的一种正常生活习性。
其它外来者,不论再怎么自诩进步,再怎么自诩现代化,凡是企图强力改变这种社会结构,都必然以失败告终,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触及其中一部分,其它部分就会成为你的阻碍,因为它们相互之间是有机关联的。他在书中进一步指出,把塔利班看作一个组织严密,结构统一的势力是极为有害的,也是错误的,因为塔利班根本就不是一个这种组织,他把塔利班比喻为连锁加盟店,不同的部族(哪怕是互相敌对的部族),通过加盟塔利班,以一种去中心化的方式,在塔利班这面旗帜下联合起来,相当于是塔利班把自己的组织结构在部族层面进行了分布式处理。
当然,正如世界上所有的连锁加盟店一样,要想获得塔利班的特许经营权,必须先满足一定的标准,塔利班也会派遣工作人员到各个部族中去推行一些标准,但这些标准总的来看是非常宽泛,非常原则性的,且大多数经学或者道德背书者,但并不参与部族内部的日常管理。在阿富汗插手其它部族内部的事务是极其错误的,也是普遍不被接受的,井水不准犯河水,这是一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界线,人人不可逾越。
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搞土改,西方记者去采访阿富汗人,阿富汗人说谁穷谁富是真主的旨意,苏联人试图改变神的法律。也许有人会痛斥阿富汗人愚昧迷信,认为阿富汗人不识好歹。实际上阿富汗人的意思是:部族事,部族了,您苏联算哪根葱?阿富汗社会对于外人插手部族内部事务是极度反感的,这种反感具有一定的主权特征,外人插手部族内部事务可以被类比为干涉他国内政,无论意图是什么,这种干涉本身就不可接受。
在阿富汗,部族是核心身份认同来源,其它要素不是没有,但必须位居次席,比如普什图人,普什图人这个称呼很大程度上是外人根据他们的语言习俗对他们的总体称呼,他们自己并不这么称呼自己,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知都是某某部族甚至某某姓氏,就像印第安人一样,你要是在18世纪问一个印第安人,你是印第安人吗?他会一脸茫然,印第安?那是什么部落?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肖松尼人,阿帕奇人,切诺基人,黑脚人,克里人。阿富汗人对于同族但不同部落不同姓氏的外来干涉尚且非常反感,遑论外国人。
阿富汗的部族对于附庸一个强力主体并不排斥,这个强力主体可以是军阀,可以是塔利班,可以是英帝国,可以是苏联,可以是美国,古代也曾经附庸过中华帝国,当这个主体号召它派兵参战时,只要你分它一些战利品,它也愿意服从于你,下跪叩头口称万岁这些都不是事,但如果你要插手它部族内部事务,对不起,反你没商量。
塔利班作为当地组织,当然熟稔这一套社会规则,所以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他们的这些“特派员”都会规避这些暗雷,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明雷,他们自己就出身于这种社会,外人眼中阿富汗部族不可捉摸的内在运行规律对他们来说是有章法可循的。
当然,也有一些塔利班的工作人员靠自己出众的人格魅力,以身作则的行事作风征服了被派遣到的部族中,并参与进日常管理,甚至成为部族领袖,这类事情确实有,但总的来说,塔利班对于加盟的部族并没有太多的内部管理。
这些部族平日里自行其是,盈亏自负,相互间的混战和敌对照常进行,在阿富汗,两个同样打着塔利班旗帜的部落相互间打的鸡飞狗跳并不罕见,但在有一些重大活动时,他们会放下彼此之间的争斗,暂时服从塔利班的统一号令。而且他们服从统一号令时依然保持盈亏自负的状态,谁打下来的就是谁的,打不下来怪自己没本事,换言之他们实行军事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国名叫“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和网上那些隔靴搔痒的文章不同,迈克·马丁来自阿富汗第一线的报道令人眼界大开。几十年下来塔利班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已经全方位地渗透进了阿富汗社会的方方面面,西方联军有再多的无人机,再多的精确制导导弹有什么用,你让美军向何处下手,往何地使力?拜登寄予厚望的30万政府军,只是一群只图挣钱养家糊口,一有机会就贪污盗窃的人,又如何抵挡得住拥有坚定信仰的塔利班,许多关键的指挥职位估计早已被塔利班在暗中牢牢掌握,只是引而不发等待时机而已,这就是为什么美军还没有离开,30万大军就偃旗息鼓就地解散了。而当年苏联扶植的喀布尔政府在苏军走后还维持了6年之久,真不知道是塔利班太厉害,还是美国人太愚蠢。
现在回过来看,当年特朗普的眼光还是老辣,早就看出政府军的无用,美军走后阿富汗必然是塔利班的天下,所以他才会放巴拉达尔出狱,还不惜放低身段屈尊降贵亲自和巴拉达尔打电话,试图和塔利班高层建立私人联系,这自然是一方面为美军撤离铺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布局战后阿富汗下一步先手棋,不知拜登当局是不是有人能够领会这其中的深意,但是看看最近坎大哈机场的一片混乱,对此实在不敢乐观。
塔利班1996年首次踏进喀布尔时,满脑子沙里亚法规教条,他们对内独裁,禁止女性上学和就业,设立宗教警察监管人民;对外自高自大藐视一切,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真主的宠儿,最后四处碰壁头破血流。相信塔利班的领导层20年来在黑呼呼的山洞里面壁思过,应该已经体悟到沙里亚法规教条在21世纪并不是治国安邦的灵丹妙药,许多事情没有异教徒的合作根本就不可行。所以塔利班3年前已经学会了和美国人电话调情,今年更是马不停蹄前往莫斯科,北京和德黑兰等地拜码头求谅解,在多哈和德国人为代表的欧盟接洽,其发言人向全世界喊话他们会建立一个容纳各方势力的联合政府,会允许女性上学和就业,8月17日进城后举行首场记者会上,新闻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明确宣布该组织将在阿富汗禁毒。劣迹斑斑的塔利班明明白白摆出一副悬崖勒马改恶从善的姿态,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
古希腊哲学家克拉底鲁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今天踏进喀布尔的塔利班必然和20年前大不相同,但是现在谁也不知道塔利班的改革意愿有多坚定,这些措施能不能得到这个酋长国诸多酋长的拥戴和支持。而且塔利班的改革精英们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他们以伊斯兰传统教义来维系人心,保持战斗力。一旦改弦更张,就可能彻底动摇塔利班的正统地位和统治基础,随时可能有新的激进组织起来取代掉它。这种左右为难的悖论,不仅仅是塔利班所会面临的问题,也是所有伊斯兰神权政府走不出的迷宫。所以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并不是阿富汗问题的终极,而极可能构成一个新的动荡之源。以至于世界列强都以疑虑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喀布尔的新主人,美国不但冻结了阿富汗央行的70亿美元外汇储备,还暂停了向阿富汗汇款的业务,中国和俄国搞起一场又一场的军演来敲山震虎,印度担心自己的巨额投资,甚至暗示军事介入的可能,塔利班政权和阿富汗局势的发展前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变数,只有时间才会揭示最后的真相,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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