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曹禺

本栏将发表一些纪实文章,描写澳洲华裔知名作者、画家、书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国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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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曹禺

张定华口述     辛夷楣执笔

 

 

我第一次见到曹禺先生是1939年夏天在昆明。那时,昆明聚集了许多文化人,特别是清华、北大、南开南迁组成西南联大后,更是汇聚了一批优秀的文化精英。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用话剧来宣传抗日。联大教授闻一多、孙毓棠、陈铨等指导联大学生排演了由陈铨根据外国剧本改编的多幕话剧《祖国》。

1939年1月,《祖国》在昆明市内新滇大舞台上演,获得巨大成功,不但场场爆满,且极大地激发了观众的抗日热情。每次剧终,观众自动全体起立,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卫祖国!抗战必胜!”《祖国》轰动了昆明,连重庆的报纸都发表了该剧上演的消息和通讯,上海的画报也刊登了《祖国》的剧照和介绍文章。

 

抗战时同台演戏

 

这时,闻一多、孙毓棠、孙毓棠的夫人凤子酝酿邀请在重庆附近国立剧专教书的曹禺,趁暑假来昆明指导推动话剧运动。当他们找到昆明市长裴存藩时,裴同意以云南省国防剧社的名义邀请曹禺,并承担路费等花销。

那时,已经发表了《雷雨》、《日出》及《原野》三大名剧的曹禺在全国确实赫赫有名。联大的同学们听说要请他来昆明,一片欢呼雀跃。

曹禺原名万家宝,1910年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他出生后三天,生母就去世了。他的童年是十分孤寂的。田本相写道:“他的父母在楼上抽大烟,他的哥哥在楼下抽,曹禺起床去上学时,家里和坟墓一样,放学后,回到家里还是和坟墓一样,因为一点声音都没有。”任何缺乏想象力的人都能明白,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窒息的环境。何况,曹禺又是如此敏感热烈如此充满激情的一个人呢!

幸亏,曹禺12岁时就读的天津南开中学却是一个充满民主精神的地方,那里的南开新剧团更一下就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老师张彭春不但给他们排戏,还鼓励曹禺修改剧本。在南开的几年,曹禺不仅常演主角,还以男扮女的形式出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中的娜拉,轰动了校内外。

1929年,进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后,曹禺读遍了莎士比亚、易卜生、奥尼尔和古希腊戏剧及其他古典名著。也就是在这时,他开始酝酿《雷雨》的写作,花了许多功夫写剧中人的小传和札记。晚年时,他带着女儿万方来到清华的图书馆,指着他当初常坐的位子说:“不知废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铺下边……”

1933年,由于在清华排戏,他认识了法律系漂亮的女学生郑秀。两人很快堕入情网,曹禺说,自己爱得非常热烈,像入了迷一样。1933年的暑假,曹禺决定动笔写《雷雨》。他劝郑秀也不要回家,在学校陪他。他把郑秀比作“创作的无可比拟的动力”。

他在清华图书馆写一页,郑秀就誊写一页,就这样《雷雨》诞生了。23岁的曹禺把手稿交给正在办《文学季刊》的朋友靳以。靳以把它放在抽屉里一年,却没有读。后来,他向另一位编辑巴金提起这个稿子。巴金拿去通宵读完,非常激动,主张立即发表,不要连载,一次登完。曹禺与巴金从此成为知交。后来,抗战时期,曹禺又把巴金的名作长篇小说《家》改成了话剧。他们两人的友谊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雷雨》发表后一鸣惊人,当时各地的剧团争相排演。唐槐秋的中国旅行剧团在上海最著名的卡尔登剧院连演三个月,场场爆满。沈从文说:“一个垂死的阶级的文明往往就像熟透的深秋,参天大树上每一片叶子飘零着,腐烂着,带着人类的心智一同消沉,可是,能够流传百世的文学巨著往往也在此时诞生。远看《红楼梦》,近看《雷雨》,莫不如此。”

《雷雨》奠定了曹禺在中国话剧史上杰出剧作家的地位。继之,他创作了《日出》(1936)和《原野》(1937),同《雷雨》一起,被称为三部曲。他的剧作标志着中国话剧的成熟。

昆明的地下党领导得知曹禺要来昆明的消息后,决定团结各方,尽全力把曹禺来指导戏剧活动的事情搞好。于是,在地下党的组织下,由联大剧团发起,邀请国防剧社、金马剧团、艺专、云南省剧教队等单位举行联合公演,同时排演两出大戏——曹禺的《原野》和曹禺、宋之的联合编写的《黑字二十八》(又名《全民总动员》)。

曹禺在昆明期间,除了亲自执导《原野》外,还与孙毓棠一起导演了《黑字二十八》,并在戏中扮演一个受威胁欺骗当了汉奸的小职员杨兴福,我则演他的女儿小云。

联大的老师有的跟曹禺是南开中学同学,更多的人跟他是清华大学同学。他们跟他很熟,亲切地叫他家宝,我们学生则管他叫万先生。这样叫惯了,就改不了了,没想到,这个称呼我一直沿用了几十年,一直到见他的最后一面。我初一是在天津南开女中上的。那时,万先生早已从南开毕业,在清华大学深造呢!不过,我们南开的同学都一直把这位老学长当作我们南开的骄傲。

1939年,万先生才29岁,瘦瘦的,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他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老穿一件灰色长衫。我只不过是个联大的学生,和这样的名家同台演对手戏,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万先生给我们排戏非常认真,他自己在排练中也一丝不苟,而且很注重与其他演员的交流。我发现,他的台词背得很熟,演戏很有激情,与他演对手戏并不难。几次排练下来,我渐渐地不紧张了。

《黑字二十八》中有一场戏,父女二人在公园里相遇。父亲杨兴福是受了大汉奸的指使,去安放定时炸弹,破坏慰问抗日将士义卖会的会场。女儿小云是来会场卖花为抗日捐款。如果炸弹爆炸,父亲不但是民族罪人,也是杀害女儿的凶手。万先生真实地表现出人物惊惧、焦急、惶惑、惭愧的复杂心情,使扮演他女儿的我,由衷地为他的痛苦而忐忑不安,最后潸然泪下。每逢演到这场时,常有一些同学躲在大幕两旁看,大家都被他精湛的演技所吸引。

    排《原野》时,我清楚地记得,万先生反复启发演员们理解角色,耐心地给他们说戏,还一遍遍地给扮演女主角金子的凤子矫正台词。后来,《原野》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可以说达到了职业剧团的演出水平,这与万先生善于启发指导演员有很大关系。

那个暑假,整个昆明城被万先生掀起的戏剧旋风震撼了。联大同学编了一个顺口溜:“家宝,家宝,真是一宝,又会写又会演又会导!”

 

山城看《家》

 

其实,万先生不仅会写会演会导,还会教。他真是一位戏剧全才。他在国立剧专教书,主讲编剧与西洋戏剧史等课程,很受欢迎。北京人艺的演员吕恩当时正在剧专念书。她回忆说,曹禺讲课很精彩,学生们非常喜欢听他讲课。只要是他讲课,学生从来不缺席,甚至窗子外面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外班的同学在听。

抗战期间,曹禺又写了《蜕变》和《北京人》。前者被洪深列为抗战十大名剧之一;后者被史学家认定是他创作的高峰之作。另外,在此期间,他根据巴金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家》,被誉为小说改编话剧的典范。

1943年,我躲在重庆附近的北碚生孩子。听人说金山和张瑞芳在重庆演万先生改编的《家》,我就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儿去看戏。金山演觉新,张瑞芳演瑞珏。张瑞芳演得太好了。有一场戏,瑞珏把绿豆汤和洗脸手巾拿给觉新,觉新的眼光中透露出无限的爱意。我当时想,他俩演得是否有点儿过了?后来才听说,当时他们正在恋爱,不久就结婚了。

那天剧场里,空气很不好。但是,小小的女儿一直没有哭。也许,她明白,战争时期她的妈妈能看到这样高水平的演出是多么不容易,她的妈妈对万先生有多么崇拜!

那时,黄宗江和叶露茜在重庆附近的北碚也演出了《家》,我丈夫看了,可惜我带着孩子没能去。后来,一位朋友把黄宗江和蓝马带到我们在北碚的家中吃饭。黄宗江和我是天津南开中学同学,他比我高一班。那是抗战时期,家里只有粗茶淡饭。但是,我们谈起南开旧事,谈起他们正在演的《家》,谈起万先生,大家是那么兴奋,滔滔不绝。事情过了几十年,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最近看人艺拍的记录片《曹禺·《雷雨》与北京人艺》,黄宗江在里面讲,他把曹禺称作自己的“奶师”。他说:“你赐给我的奶我用了一辈子。”黄宗江17岁演《雷雨》里的周冲,是曹禺的剧本滋养了他,使他与戏剧结缘,认识人生。他说:“我现在84岁了,还能周冲一番”,于是就大段大段地背起了《雷雨》里周冲面对四凤谈理想的台词。他颤颤巍巍地说:“我如今仍想对我的四凤这样讲,这仍旧是我的理想。”许多演员都认为曹禺的剧本是金矿,培养了中国一代又一代演员。我认为,说曹禺的剧本滋养了中国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恐怕也并不为过。曹禺的戏把旧社会的腐败掰开了给你看,你觉得这样下去中国一点出路都没有,不推翻它不行。

在这段时间,曹禺不仅与重庆的进步剧人接触较多,也与中共驻重庆的负责人周恩来建立了较密切的往来。他俩是天津南开中学的先后同学。老校长张伯苓此时将南开中学迁到重庆。周恩来与曹禺在南开新剧团时的共同的戏剧导师张彭春也在重庆。大概有了这一层关系,周恩来对曹禺这位小学弟格外关心。另外,我觉得,从年轻时就从事戏剧活动的周恩来也特别爱才惜才,珍惜这个中国稀有的戏剧天才。

    吴祖光曾经回忆起1946年元旦前夕,他在准备回上海前去看周恩来,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他几乎用了一半时间询问曹禺的情况,问他的写作情况、家庭问题、婚姻问题,问得相当详细。从这件事可看出周总理对曹禺的爱护和关心。”

当时,曹禺的婚姻确实出现了问题。他与郑秀恋爱三年之后,1936年11月在南京举行了隆重的订婚典礼,并于1938年结婚。可是,两个女儿万黛和万昭出生后不久,他们炽热的爱情就被烦琐的日常生活与性格的冲突、无休止的争执,消磨得支离破碎。

曹禺爱上了来江安国立剧专看望妹妹的方瑞。剧专的学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此事,一见二人在一起散步就自觉回避。方瑞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温柔娴静,颇通诗文,又写得一手好字。曹禺在这一时期写的名作《北京人》,就拿她来做愫方的原型。显然,淑女型的方瑞比脾气执拗的郑秀更合曹禺心意。但曹禺几次提出离婚,郑秀坚决不同意。她十分痛苦,她坚信曹禺会与她和好如初。但是,她显然是一相情愿,曹禺见离婚不成,就与方瑞同居了。

1951年,曹禺与郑秀分居几近十年之后,在组织的安排下,于北京离婚。郑秀对曹禺的同窗好友张骏祥说:“过去,我爱曹禺,嫁给了他,现在我还是爱他,我同意离婚,因为我希望他幸福。”郑秀在北京灯市口的女十二中(现在的166中学)教英文多年。

 

热情与尴尬的院长

 

十几年后的1954年,我来到北京后的第二年,调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才又见到了已担任人艺院长的曹禺。见到他,我张口就叫:“万先生,你好!”他很高兴地说:“啊,小云,你也来了!”

我发现,万先生特别客气谦虚,平易近人,一点大戏剧家、大院长的架子都没有。他不常到剧院来,平时艺委会开会,一般由总导演焦菊隐或书记赵起扬主持;有特殊事情时,万先生才来参加。剧院希望他有充裕的时间写作。当时,他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

    尽管这样,剧院大政方针的制订万先生总是亲自参与。他每次在全院大会上的讲话总是热情洋溢激动人心。记得在1954年6月的一次全院会上,他提出,要逐步实现总导演制,要争取在五年内培养出一批有独立工作能力的导演,一批名副其实的演员,一批真正的舞台艺术工作者和熟悉业务、懂得艺术、懂得如何为艺术创作服务的行政管理人员。

我刚到剧院时,导演夏淳、柏森正在排《雷雨》。那时,各剧团都只演反映新社会生活的现代戏。直到1953年9月全国第二届文代会提出了继承五四传统,对优秀的话剧作品要有选择地搬上舞台时,剧院赶紧打了报告给北京市委、文化部甚至周总理,说我们要排《雷雨》,我们认为它就是现代戏。

戏剧界有“人保戏,戏保人”一说。也就是说,有的戏特别容易出彩,即使演员阵容不太强也能打动观众;有的戏则必须有好演员、名演员来担纲才能抓住观众。从三十年代开始,《雷雨》一向是戏保人的,无论哪个团演几乎一律成功。在话剧界大家都知道,哪个剧团没饭吃了,就演《雷雨》。

可是,在新社会,怎样分析与处理这出戏呢?观众还能不能接受这出戏?大家心里都没有谱,万先生也很紧张。他急切想知道新中国观众对他三十、四十年代的作品采取什么态度。当然,他也十分担心新中国的各级领导们到底怎么看。

在人艺的排演场内外,确实乱了套。多数人认为应该用阶级分析方法来分析《雷雨》。于是把周家与鲁家的八个人分了左中右。鲁大海是左派;周朴园是极右;周萍是他的接班人,将来比他还坏;繁漪吃剥削饭,而且阴险乱伦,根本不值得同情……

饰演周朴园的郑榕老琢磨怎么表现封建社会的腐朽,资产阶级的丑恶。演繁漪的吕恩过去演过这个角色,可是现在完全不知道怎么演了。演周萍的于是之曾经在文章中描述了他的为难与紧张:“就记得有一次在排练中,我因为站着的两条腿不对,导演竟蹲下来掰我的脚,而我居然因紧张过度而没能叫他掰动——现在写起来觉得像笑话,然而我当时是非常难过的……”

人艺的党政工团还常在晚间与周末开会帮助《雷雨》剧组的演员认识角色。这时,万先生却非常谨慎甚至近乎超然。他在排演场很少讲话,很少分析人物。这和我1939年在昆明认识的万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饰演周朴园的郑榕回忆说:“有一次彩排时,我和侍萍的一场戏,为了表现我对她的恨,我每说完一句话都要运气,节奏极慢。那时候曹禺是院长,一般他对艺术问题不发表意见,但那次我一下场他就跑过来说:‘快!快!快!受不了!受不了!我的戏里没有这么多东西。’”

尽管如此,《雷雨》公演后却受到了广大观众的喜爱。有的人甚至带着铺盖卷来熬夜排队买票。剧场里的女观众一边看一边哭。当时,此剧连演几十场,场场爆满。万先生对此非常高兴。其他文艺界人士也松了一口气。有北京人艺打头阵成功,今后他们也可以演《雷雨》了。

凤子当时是人艺文学组组长,负责挑选剧本。她兴奋地对我说:“这下就可以丰富我们的剧目了,不光可以演反映新社会的现代戏,《雷雨》等过去的优秀剧目也可以演。看,观众这么热爱!”

我觉得是观众的热爱给了导演夏淳也给了演员们信心,使他们不断地深入角色,一点一点地抛掉一些框框,逐渐地接近角色,使戏越演越出彩了。后来,《雷雨》成为人艺的保留剧目,几乎每年都演,常演常新。

1956年和1957年,人艺又先后把《日出》和《北京人》搬上午台,同样大受观众欢迎,后来也成为保留剧目一演再演。应该说,这三出戏演员阵容极强,导演工作出色,布景服装成功地烘托了时代气氛,确实是话剧舞台上难得的精品。

对于曹禺的另一名作《原野》,人艺却没敢碰,其他剧团当然也如此。评论文章和文艺界上级领导说它宣扬复仇。《原野》的被肯定是在几十年之后,那可真是后话了。

《雷雨》、《日出》、《北京人》演出大获成功,万先生的困惑却持续了好多年。田本相介绍说:“曹禺甚至自己对《雷雨》和《日出》做了修改,在《雷雨》里加强了阶级对立的成分,在《日出》里加入了反映帝国主义的东西。这些是以前有人批判过他的地方,现在他自愿地修改了,并且在开明书店出版。但没有被排成戏,后来不了了之。”

“文革”之后,万先生回忆说:“建国初期,周扬的话,我佩服得不得了,我修改《雷雨》和《日出》,就是开明书店出版的那本剧作选,我基本上是按照周扬写的那篇文章改的……”

正当《雷雨》的演出轰动京城之时,总导演焦菊隐和另一位导演梅阡正在排万先生新写的剧本《明朗的天》。剧院的人都很想排好这个戏,不仅万先生自己在协和医院长时间体验生活,演员们也都去了很长时间。但是,戏排得很不顺利,几乎每排一次,就要改。万先生和焦菊隐都伤透了脑筋。有一次,我忍不住地说:“万先生这个戏可真费了力气!”焦先生就说:“他老模仿易卜生、奥尼尔!”

    今天看来,这不是万先生模仿易卜生、奥尼尔的问题。解放前,他模仿易卜生、奥尼尔的手法,写自己熟悉的中国生活,名著一个个产生。现在,要他抛开原先多年的生活积累,来写眼前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就很难了。他深切地痛恨旧社会,真诚地热爱新社会,对领导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的共产党爱戴到一种虔诚敬畏的程度。他急于写出反映新社会的作品,但是他又对身边的巨变没有深刻的理解,没有通透的认识,如何能上升到艺术的境界呢。

这其中的甘苦与真相,万先生在当时接受记者采访时已经曲曲折折地透露出来:“曹禺同志一再地说,他在这次创作中更深刻地体会到创作属于人民这句话的意义。他认为《明朗的天》实际上是一个集体的创作,他只不过是集体中的一分子。这与他在旧社会时从事的创作,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面写,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周总理极力肯定这个戏;虽然这个戏在1956年的全国话剧汇演上得了一连串奖项,但观众与文艺界,包括剧院的人并不认同。万先生自己也不满意。多年以后,他对田本相说,这是一部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剧本,连我自己都不懂得什么叫思想改造,不知道怎样改造,我又怎能写好改造?

有一年快过新年了,院长办公室主任刘景毅打电话给我,说《北京日报》要曹禺写新年祝词,让我代笔。当时,我是总导演办公室秘书。我心想,这该让曹禺的秘书写,但是出于对万先生的尊重,还是马上写了,交给了刘景毅。

他一看,就说:“思想性艺术性都不够。”我心里不高兴了:“那什么样的才是思想性艺术性都够的?”他说:“《谁是最可爱的人》。”我说:“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时,人们的思想特别左。魏巍写赴朝志愿军的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确实好,可全国不就一个魏巍吗?

幸亏,万先生看了稿子,说挺好,就给了《北京日报》。过些天,万先生寄了一封信给我,向我表示感谢,还把《北京日报》的稿费给了我。一件小事,但可见万先生为人的善良与周到。

我不记得他是在什么场合谈到语言问题的了。他说,他有一个小本子,平时听到好的语言,就记在小本上。我觉得,他对语言——台词特别讲究。剧作家要通过语言的升华才能写出适合人物在特定场合的台词。他的剧本可读性非常强,人物的语言是真正性格化的。

记得抗战时期我在昆明演《雷雨》里的鲁妈。在整个排演过程中,我一直不断地思索咀嚼人物的台词。有一句台词是:“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每当说到这一句,台下总是一片掌声。观众不是给演员鼓掌,而是在给精彩的台词鼓掌。

1956、1957年间,人艺排练和演出郭沫若先生的《虎符》时,郭老经常来看连排、彩排和演出。郭老每次来,万先生一定来陪,赵起扬、焦先生、梅阡、苏民和我也都陪着。

有一次,看完戏,郭老请大家到东四拐角的一家小饭店吃宵夜。到大家已吃完时,万先生说:“我要带点儿点心回去。”然后,他说了一句很文的词:“归遗细君。”有人不懂,问:“带点儿给孩子吃吧?”其实是带给他夫人方瑞吃的,“细君”同“内人”之意。一件小事,可见万先生与方瑞感情之好。

每年人艺的春节晚会,万先生一定来,周总理也经常来。总理跟他特别熟,对他特别亲切,和他讲话有点像老师与学生讲话的方式。

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各行各业争着放“卫星”,剧院人人写剧本个个报提纲,还要到文化部去献礼报喜。我们艺术室这部分人报了一个剧本,可人艺小剧场一位看门房的师傅一下就报了3个剧本。听说,青艺报了100多个剧本,大家都有些着急。

后来,去文化部报喜的人回来说,青艺报了200多个。很多人就着急地说:“那咱们也得往上加!”还是人艺的党委书记赵起扬说:“咱们别加了,等出了剧本再说。”有个小青年还不干,大声说:“多加一个也得加!”

在那种气氛下,万先生当然也希望人艺能多出一些剧本。他就带着夫人方瑞来剧院听提纲,提意见。他先对大家热情鼓励一番,然后请他夫人方瑞先谈意见。方瑞谈完了,他赞扬说:“谈得好!谈得好!”

这些提纲当然都是很粗糙、很不像样的,但是,万先生对它们一律大加赞扬,说这都是来自生活的,各有各的好。至于缺点,即使一目了然的缺点,他都一字不提。我当时很困惑,不明白万先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在昆明时,他有什么说什么,对艺术多认真呀!

三年暂时困难时期,为了配合中央“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号召,全国各地竟然一下涌现出70多部反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精神的戏曲剧目,却没有一个话剧剧本。在罗瑞卿等领导人的建议下,万先生与梅阡、于是之组成写作班子,动笔写《胆剑篇》。那时,我已调出人艺。听人说,万先生写得很艰难,老让别人给帮着想情节。有人就说他江郎才尽了。后来,戏公演了,但并不讨好。

大约在准备写《胆剑篇》的同时,万先生从周总理那里接受了写作《王昭君》的任务。剧院派年轻的编剧蓝荫海协助他。他们不仅搜集了许多史料,还到内蒙草原去体验生活。但是不久,事情就搁浅了。

万先生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之后说:“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把广州会议说成是‘黑会’,从此大家又耷拉脑袋,不大敢写东西了。”

我感到,从50年代初直到60年代中期的万先生是热情洋溢的,又是尴尬谨慎的。尽管他如此谨言慎行,基本上成了一个遵命文学的样板,谁也不得罪,躲过了一系列政治运动,但是文化大革命的劫难仍然狠狠地向他袭来。

 

曹禺在劫难中

 

1966年12月的一个晚上,发生了轰动全国的“活捉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事件。万先生也被从床上拖走,押到中央音乐学院为这几个大人物陪斗。还是总理的一句话“曹禺算什么呢?他又不是走资派”,才开脱了他。

随后,在批判刘少奇的大批判文章中,又出现了曹禺的名字。罪名是1956年刘少奇在曹禺的陪同下观看了人艺演出的《雷雨》,连声称赞:“深刻,深刻,很深刻。”北京师范学院革委会《文艺革命》编辑部,还把1968年第五期办成了“打倒反动作家曹禺专号”,把他说成刘邓黑司令部的御用文人、老反革命。

万先生在多年后曾经谈到他在运动初期的惨境:“有一段,我住在家里,不敢出房门。大院(他当时住在戏剧学院宿舍)里也是两派在骂,夜里也在斗走资派,一天到晚,心惊肉跳,随时准备着挨斗。我觉得我全错了,我痛苦极了。我的房间里挂着毛主席像,贴着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跪在地上,求着方瑞:‘你帮助我死了吧!用电电死我吧!’真不想活下去了,好几次都想从四楼跳下去,我哀求着方瑞,让她帮着我死。方瑞说:‘你先帮我死好不好?’我真是太脆弱了,还有老人,还有妻子,还有孩子,又怎么能把她们抛下?难为了方瑞,伴着我一直受苦。……她也是我的精神支柱。”

2006年,人艺的老同事梁秉堃到家里来看我,向我和丈夫、女儿讲述了“文革”中他怎么替万先生捉刀代笔写检查的事。当时,秉堃年轻、出身好,人艺的军宣队让他当组长,管理黑帮。万先生就在他的管理之下。那时,总理打招呼让解放曹禺,可是他写了多次检查都通不过。秉堃急了,他悄悄地对万先生说:“你这样写不行,我来给你写,你偷偷抄好交上去。”

万先生很害怕:“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那怎么行呐?”“怎么不行,但是你得给我一些材料做参考,我才好写,我知道你有。”过了几天,万先生悄悄从家里拿来一些材料给了秉堃。秉堃开夜车写好,又让万先生抄了,然后秉堃把这份“曹禺的检查”交给了军代表。

军代表一看就念起来:“我从三十年代起就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人民……”一边念,军代表一边连声称赞:“这个检查写得好,说到点子上了……”就这样,万先生总算被解放,可以回家了。

“文革”开始后,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万先生了。大概是在六八、六九年间,我们北京文化局的一些人被下放到北京附近的南口农场劳动。那天,我们正在火车站等着乘火车去南口,突然有一个人走出队列,大叫:“定华同志!定华同志!”我一看,也高兴地叫起来:“万先生!”他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要知道,在那时能跟大家一起去劳动,就说明已经是被解放了,即使有问题也并不严重。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当然也替他高兴。我听说,他在南口管放羊,一人放五只羊。

后来,我们从南口农场劳动回来了,我不记得为办什么事去人艺的首都剧场。我走到传达室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万先生。那是夏天,他穿着短裤、圆领衫,头上围了一条白毛巾,打扮得像个日本人似的。看见我,他挺高兴的,一句怨言都没有。他说,他身体还好,下了班,就从食堂买些饭,带回去给妻子方瑞吃……

    我听了这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在我的心中,万先生是中国最杰出的戏剧家,在世界戏剧史上是完全可以和易卜生、奥尼尔平起平坐的人物。几十年来,我眼看着他一天天老去,眼看着他的性格变得扭曲,也耳闻了不少他运动初期的惨况。现在,造反派竟让这位大戏剧家在首都剧场看传达室!这不仅是对他,而且是对中国话剧的亵渎。虽然那天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但现在已无法回忆起他还和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的大脑一直被一种困惑、痛苦、愤懑充塞着。后来听说,终于有一天,曹禺在人艺首都剧场看大门被来访的日本人发现了,并把这条消息登在了日本的报纸上。为了消除在海外的不良影响,于是就把他调到了人艺宿舍大院的传达室去,负责分发报纸。

70年代初,我们曲艺曲剧团的一部分搬到北三环蓟门桥附近的原政法学院办公。我们单位占了一座楼的楼下一半,另一半则是所谓的“北京革命文艺指挥部”。市文化局所属各单位的人员要轮流到那里参加学习班。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突然听到有人说,曹禺刚来到学习班就不舒服,被送到我们团的医务室看病来了。我一听说,心里十分焦急,赶紧跑到医务室,看到他靠在不宽的床上,脸色灰白,团里的医生正在给他量血压。他看到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跑到“革命文艺指挥部”,找了一个平常熟悉而心地善良的负责人说:“曹禺有心脏病,年纪又大了,在这里如果犯病是有危险的,你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那时,万先生已经60多岁了,“革指”的人大概也是怕真出了事,责任承担不起,就连忙安排了车,送他回家。我搀扶着把他送上车,他拉着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地握了握。我心里明白,学习班给予他的痛苦,不比疾病对他的折磨少,这一次他又算暂时解脱了。

2006年,曹禺逝世十周年,他的女儿万方写了一篇文章《透明的生命》来祭奠他。其中有一段话很深刻也很确切:“我了解我爸爸,他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生命是一种半感官半理智的状态,始终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动。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满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文革’时期,当美好的东西被彻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的力量,绝望和恐惧就把他压垮。而这种可怕的影响贯穿了他后来的整个生活。”

 

晚年曹禺

 

“四人帮”粉碎之后,70年代末期,我与同事去上海观摩演出,想挑选适宜我们改编的剧本。没想到,碰见了万先生,我惊讶地问:“您怎么也来了?”

这一次,我们总算可以轻松而放开地聊一聊了。万先生告诉我,爱人去世了,他的生活乱了套,养病养了好久,女儿、女婿跟他住,对他很好,女婿还帮他洗澡。他还说,他很久都没有出来了,这次是来上海看看,顺便办些私事。

“文革”后期,方瑞身体垮掉了,每晚必须服用大量的安眠药片才能入睡。1974年的一天,方瑞突然在自家床上离开了人世。事后怀疑,是因为过量服食安眠药所致。妻子方瑞的去世,给万先生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幸好有学医的女儿万黛细心地照料他的生活。女儿们希望他能与郑秀复合,郑秀也有此意。她与万先生离婚之后,一直没有再结婚。但是,某一天,万先生突然向家人宣布,自己要再婚了,对象是上海京剧院的著名京剧演员李玉茹。

他这次到上海来,就是来看李玉茹的。原来,他们早在40年代就认识。1978年10月,万先生终于完成了《王昭君》的写作,北京人艺演出了,《人民文学》也发表了剧本。李玉茹打电话给他,要求将《王昭君》改编成京剧。后来,两人互通书信,不断往来,终于成婚。知道晚年的万先生有了相悦相知的伴侣,我为他感得宽慰。

后来,我的小儿子因工作关系,与万先生经常见面。他也跟从我对万先生的称呼,称他为万先生。80年代初期,万先生很活跃,时常与李玉茹携手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听我的小儿子讲,万先生参加他们组织的活动,高兴时还会主动劝说李玉茹登台表演,清唱京剧。

1981年,叶帅的女儿叶向真(她化名凌子)把曹禺的《原野》改编成电影,请了刘晓庆来演金子,杨在葆演仇虎。片子拍得很好,电影局却不让公演,一直作为参考片在内部放映。直到七年之后的1988年,这部片子才得以公演,并且在1988年的中国电影百花奖评选中,获最佳故事片奖,刘晓庆获最佳女演员奖。

2003年,叶向真在接受凤凰台的陈鲁豫采访时,谈到当时拍这部片子的事儿,很有意思。她说:“当时我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曹禺老原来是我们戏剧学院的老校长嘛,他那时候给他本子他不看,不见我们,也不看,没办法,我们就硬着头皮上了。后来我们片子都拍出来了……请他老人家去看……他一连看了七遍,就跟我说,你这个大小姐呀,我跟你说实话吧,你那时候给我的本子,我根本就不看,他说你想想看,我原来,就是说曹禺三部曲,《原野》是一部,后来解放后就批判这个,就把它拿下来了,就换成了《北京人》,就是《雷雨》、《日出》、《原野》就改成了《雷雨》、《日出》、《北京人》,他说好不容易人家都忘了这件事了,说你这个大小姐非要把它拎出来,你再搞一搞的时候,我不又跟着倒霉了吗,他说所以我连看都不看你剧本,他说我现在看了以后,你把我将近四个小时的话剧,你改成这样的话呢,我太没想到了,他说祝贺你。……他说没想到你这大小姐还能干出这事来,他说原来我就觉得你是造反派呀,文化大革命前是学生会主席,后来的时候你是挺有名的红卫兵啊。他说你差点让我吓出心脏病来,他开玩笑了。”

其实,曹禺哪是开玩笑啊!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多么谨小慎微,知道多年来他活得多么辛苦!

    有一次,我们曲剧团排演了一出新戏,就请万先生来看戏指导。那天,我偏巧有事不在。后来,团里的人告诉我,起先,万先生尽说好话,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们就是有一个问题,字幕错别字太多,你们得改改。你们团不是有个张定华吗?她看不出错字吗?你们回去跟她说,让她管管错别字!”

团里的小青年一边向我学说,一边问我:“曹禺怎么跟你这么熟?”我觉得心里陡然透亮起来:万先生,你总算又敢于说心里话了,总算敢于批评人了!你这才是我年轻时认识的万先生!也许,你又可以挥动如椽大笔,为我们写出精彩纷呈的戏剧了。

1983年,著名画家黄永玉曾给万先生写了一封诚恳、尖锐的长信,说你解放后写的本子与你年轻时的本子没法比,希望你发自内心去写。万先生把这封信郑重地裱起来,珍藏在一个大本子里。

不久之后,人艺把英若诚翻译的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的名作《推销员之死》,搬上舞台。排演期间,阿瑟·米勒被请到北京。他由人艺演员英若诚陪着去看望万先生。万先生拿出那个大本子,开始念黄永玉的那封信,并且让英若诚给翻译。英若诚在人艺拍的纪录片里回忆说:“我翻一句就看曹禺院长一眼,意思是,这句还翻吗?曹禺院长毫不犹豫地说:‘翻,翻’。等这封信翻完了,米勒半天都没说话。后来他说:‘曹禺不但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万方在《透明的生命》一文中提到,晚年的曹禺心心念念想写出好东西。他说:“我痛苦,我太不快乐了,我老觉得我现在被包围着,我要说心里话,说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他还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

在北京人艺摄制的纪录片《曹禺·<雷雨>与北京人艺》里,人艺的演员苏民回忆说,80年代中期的一天,曹禺突然把他叫去,说他要写一个剧本,写孙悟空,最后一幕的构思都有了。苏民说愿闻其详。曹禺就讲:最后一幕他们西天取经回来,孙悟空也封了佛。他跟如来佛说,我不想当佛爷,我要回花果山。如来佛说:行!孙悟空说:你得把紧箍咒给我摘下来。如来就让观音给他把紧箍咒摘了。孙悟空一个跟头就翻了十万八千里。他一看,来到五座大山下,周围景色十分秀丽。他就在山根底下撒了一泡尿,还提了字:“孙悟空到此一游。”这时画外音:哈哈哈。孙悟空问:“谁在笑?”画外音:善哉善哉!闭幕。苏民说,我听完了老院长的讲述,很久都不敢跟别人讲,怕伤害了老院长。

年轻的曹禺有着气冲山河的勇气否定他深恶痛绝的旧社会,以不朽的戏剧向旧中国宣战,成就了他的艺术才华。而中年和老年的曹禺却难以跳出时代的局限,排除左的干扰,写出他心中想写的东西,枯竭了他的艺术生命。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话剧艺术的悲剧,更是我们一代文化人的悲剧。很明显,直到晚年,他仍在痛苦,仍在努力,仍在挣扎……

万先生走了,走的那样匆忙。我想告诉九泉之下的万先生,您给中国和世界留下的优秀文化瑰宝——您的戏剧,将永远地活跃在舞台上和千千万万观众的心里,您的戏剧所诅咒的旧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中国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现代化的路上迅跑。

安息吧,万先生!

 

选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书

 

照片说明:1,青年曹禺

          2,1939年8月,《原野》、《黑字二十八》演出结束,演职员们在昆明金碧餐厅欢送曹禺。前排左四为闻一多、左五为曹禺、左六为凤子、左七为孙毓棠、右二为张定华

          3,老年曹禺

          4,曹禺(左)与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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