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年前的这几天,长空和之文就天天陪着长水在煤城到处逛着散心,这让刚刚从医院的牢笼里走出来的长水心境确实开阔了不少,不再有围墙和铁栏杆的生活让他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自由还是可贵的,他想,即便他对现实的人生不再抱有希望,可是能自由地有尊严地活着还是让人感到舒服的。
在这期间他在之华家见到了几次建洲,大多都是吃晚饭的时候,建洲会散步过来到之华这边同他们兄妹一起吃饭。长水再见到建洲还是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愤恨,虽然他发现父亲这一年来苍老了很多,话也少了,可是长水仍然没法原谅他,或者说,长水已经没有能力去原谅他了。
建洲看到长水的样子,即心疼又自责,他知道自己对长水的病多少要付一些责任,所以他无法去正视长水的眼睛,也幸亏这样,使他躲过了那再次射向他的厌恶的目光。他们父子最终都选择了漠视对方,彼此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半句交谈。
之华心中本来有些惴惴,怕他们见了面再勾起长水的病,说出什么让大家难堪的话来,如今看到虽然他们两人都不发一言,不过长水倒还相对平静,并没有受到刺激,这才放下心来。
每次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尽量带着长空和之文说些有意思的话题,让气氛热闹些,来转移建洲和长水的注意力。一切都被之华控制得很好,韩家在煤城的第一个年在之华的操持下顺利地过完了。
过完了年,蒋东城就动身回白城老家去看望和前妻住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他前脚刚走,之怡和则书就从则书的老家哈尔滨赶到了煤城。之华让长空去车站把他们两个接回了家。
之怡进门顾不上别的,就先找长水。当她看到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长水时,一时竟无法自禁,上前抱住长水放声大哭起来。长水知道这个二姐一向心直口快,情感外放,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必然少不了这一哭。
他木然地被她抱着,感受着她的悲伤,那是为了他而起的怜惜和心痛,可是他却并不觉得疼。他的伤口如今在别人眼中比在他自己的心中还疼,他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
之怡这不顾一切地大哭,让之华和则书都很着急,他们赶紧上前拉住之怡,之华语带责怪地对她说:“别这样,长水都好了,你这样哭会吓到弟弟妹妹们的。”
之怡回过神来,也知道这样有可能会刺激到长水,赶紧接过则书递过来的手绢,边拭泪边说:“我是看着长水太瘦了,心疼的。来,二姐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在家的这些天,你一定得好好补补,把身子养回来!”说完,就要去张罗打开她和则书带回来的行李箱。
长空在一旁赶紧凑趣说:“二姐,你偏心,只给大哥带了好吃的,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吗?我不管,早就听说你们铁路上待遇好了,你得给我留几个罐头吃!”经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
之怡也破涕为笑,说道:“小馋猫,当然有你的,等会让你姐夫拿给你。”
说完又看着一旁的之文说:“姐还给你带了几件衣裳,一会儿拿出来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之文也笑着说:“二姐你的眼光最好了,给我买的衣服我都喜欢,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之怡听了越发高兴,便打开箱子找起来。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刚才的悲伤终于烟消云散了。
长水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围着之怡找东西,自己先松了口气。他不想老是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哪怕是来自血缘上的关爱,他现在根本无力去承受那怜悯痛惜的目光。别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亦或是可怜还是鄙夷,都会给他的生命带来无法承受的重量。
则书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长水,他感觉这个脸色苍白的弟弟如今脆弱得好像是一盏玻璃灯,他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去维持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光,稍有不慎,就会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则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曾经那样好的一个青年。
之怡和则书在煤城只呆了三天就又匆匆忙忙地回牡丹江了。他们在之华家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之怡也很快就发现了长水和父亲之间的异样。她很惊讶,没人时拉了之华来问。可是之华并不愿意多说,只是语焉不详地告诉她,长水和父亲间有了一些误会,过一段会好的。
但是,她特别强调,让之怡千万不要去问长水,当然也不要去问父亲,“这里面的事你不清楚不要瞎掺和,只装做看不见就行了。”她嘱咐之怡说。
之怡见是这样,也不好再问,只好压下满心的疑问同则书一起坐车走了。
之华送走了之怡和则书,蒋东城也从白城探亲回来了。过完了年,之华他们又都开始了忙碌的工作。长水已经给学校发去了信,申请复学。在寒假快过完的时候,他收到了学校的回复,同意他插到应届毕业班里继续学习,七月份参加毕业考试。
看到学校的来信,之华比长水还要高兴,她早几天就开始帮长水收拾行李,尽量找了好些能长期存放的吃食,比如之前之怡拿回来的罐头,还有她自己腌的咸菜,甚至还有一包高级饼干,那是一个高干病房的患者硬塞给她的。
今年的粮食更加紧张了,粮店和副食品店经常都是空的,她和东城的工资虽然都不少,但是现在是有钱有粮票也不好买到粮食。幸好她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让很多患者后来都跟她成了朋友,这些人中就有很多是在各种商店还有食堂工作的,看到她去买东西,总是会给她小小开个后门。
之华开始还不愿意,觉得这样做对其他排队的人实在是不公平,也对不起自己的医德,她不想因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是后来,缺粮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家里等着吃饭的人又多,最后她也顾不得了,只能是怎么能买到粮食就怎么来。
现在她竭尽所能地替长水,还有长空和之文都准备了些吃的,让他们带到学校里面去慢慢吃。对于长水,在送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之华还特意嘱咐又嘱咐他,在学校一个人务必要按时吃药,绝对不可以不顾医嘱擅自不吃。
她郑重地对长水说:“姐姐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回来,你自己一定要有自制力,我不想看到你再出现意外,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想再回到医院里去,对吧?”
长水直视着之华的眼睛说:“你放心吧,别的不说,你最后的那句话是对的,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到精神病院去了。”
之华这才放心,她站起来拍拍长水的肩说:“这就好,你的学习我不担心,只是别太累了,数学也是个磨人的专业,你不要太过专心,毕业考试能过关就好,不必要求什么拔尖的成绩。一切都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
长水点了点头,他想,我如今反正对什么也都没有兴趣了,自然不会再在去钻研什么艰深的课题,不过是混着活下去,哪里还会去计较成绩的好坏。之华见他事事听话,很是满意,这才看他吃了药,然后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长水在之华和长空之文的陪伴下去了火车站,他提了行李上车,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向站台上的姐姐和弟妹们挥了挥手说:“回去吧!”就这样长水离开煤城,再次奔向了长春,回到了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
学校给长水重新安排了宿舍,他原先的那间宿舍在他们那届毕业后已经另行分配给了新生。长水当年留在学校里的行李也在张韬和扶林他们毕业后交给了系办,由他们暂为保管。这次长水回来,先去了系办取回了自己的行李,然后拿到了新宿舍安顿下来。
现在跟他同宿舍的同学也都是数学系的,他们都是知道和认识长水的。说起来,长水在数学系绝对算是个传奇人物,自从他一入校就顶上了天才的光环,后来又有了诗人的美誉,再后来更是和舒雅传出了才子佳人的佳话,在普通学生的心中,那时的长水基本可以算是个神话,至少在数学系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谁能想到,临到了毕业的时候剧情竟然急转直下,先是方舒雅的移情别恋,后来又有了长水发病住进精神病院,所有的事情都让大家为之震惊,当然最后谁都会免不了叹一声“可惜了!”。虽然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可是韩长水这个名字在数学系里仍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刚考上来的新生也都从高年级的同学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
所以长水这次重新回来,在数学系里也算是个爆炸新闻。好在之华有先见之明,提早就给系办打了电话,说明了长水的病情,恳请系里的领导务必做好长水新插进的这个班级同学的思想工作,请他们不要用特殊的眼光看待长水,避免使长水受到不必要的刺激,从而恶化他的精神状态。
这样的预防针打过之后,最起码在宿舍和班级里长水获得了他想要的安静。至于有时在路上或是食堂,仍会有人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长水大多数时候都选择忽视,对于他来说,那些人是出于好奇也好,怜悯也罢,又或者哪怕他们个个身后都隐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魔鬼,他都无所谓了。
自从在精神病院里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过程,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次感到愤怒和恐惧。对于这些藏头露尾地窥探,他早已不再计较了,只要他们不明目张胆地来向自己挥拳头,长水都可以置之不理。
他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其他时间大多都是在宿舍里面呆着,药,他也很好地一顿不拉地吃着,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没有治好的可能了,那些魔鬼和臆想将会伴随他终生,永远也挥之不去,他所能做的就是借助这些药把它们管制起来,在有人的时候克制住自己不要去同它们计较,这样就很好了。目前的情况看来,一切还都进行得不错,现实和幻想在他这里可以相安无事。
长水在学习上面也遵从了之华的嘱咐并没有太过用心,他也知道埋头钻研枯燥的数学问题会让他的精神过度紧张,让他有承受不住压力再次崩溃的可能。所幸普通的习题和考试对他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的智力依然超群,心算极快,常常是看完题目,答案就已经浮出脑海了,所以应付上课和各种考试他仍然是得心应手的。
他的才智再次引起了新的班级同学的欣赏,有几个同学也曾试着接近他,想同他成为朋友,但是最后都被长水看过来的那种阴沉的目光给吓住了。扶林他们都走了,长水现在也不再需要朋友,他需要的就是一个人的安静,安静地沉浸在他的幻想里面,不被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
他与从前的那个韩长水基本上是一刀两断了,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通通都被他封存了起来,不能再想也不敢再想。只是有的时候感情上的记忆是很难抑制的,当他再一次走过学校里那片小树林的时候,对舒雅的思念仍会无法克制地从他的心底里涌上来,那种心酸让他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后来,为了排遣这种相思,长水捡起了唯一一样从前的东西,那就是——长萧。他经常一个人来到的这片白桦林里,静静地吹一会儿萧。他常常妄想,也许冥冥之中舒雅还能听到。他还记得舒雅临别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在箫声中离开你,让这曲折婉转的声音陪伴我过这剩下的人生。”
所以他边吹就会边想,好像舒雅还坐在他的对面,拄着胳膊静静地听着他的箫声。这是现在他能为这段爱情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了,为了自己,也为了亲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