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话袭人

心中自有桃花源 何处不是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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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无疑是《红楼梦》中争议最多的人物,她既是怡红院中举足轻重的大丫鬟,也是宝玉心目中除黛玉之外的最最看重的女性。众人都知,“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读者们也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派,凡喜晴雯者必讨厌袭人,反之亦然,正如“拥林派”与“拥薛派”两大阵营的取舍一样。鄙袭人者对她批评最多的便是她身上奴性十足,为自己谋上位不惜附和讨好王夫人,还对晴雯,芳官,四儿等丫头有严重告密之嫌。而赞赏袭人者则认为这是袭人身上最大的冤案,袭人娇媚可人,温柔和顺,细致体贴,定会是男人们最好的贤内助。脂砚斋便对袭人赞赏有加,处处尊其为“袭卿”,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回目中,便大赞其担得起“贤”这个字,可知脂砚斋对袭人是推崇备至。更有甚者,如大诗人聂绀弩,对袭人的奇葩赞评委实叫人瞠目结舌。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在心痴神迷中误将袭人当作黛玉深情表白,袭人听了吓得神魂出窍,认定此恐酿为“不才之事”,于是乎有了宝玉挨打后袭人掏心掏肺地向王夫人进言,想法子要让宝玉搬出大观园,以免“不才之事”发生。聂绀弩先生高声赞颂袭人这一举动,说袭人这位通房大丫头(聂先生差矣,那时袭人尚不是),不顾自己卑贱的出身和微小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无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宝二爷和林姑娘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解救出来,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可对真正和宝玉有“不才之事”、云雨私情的袭人却有意忽略不提,如此枉顾事实的偏颇也真真让人无语。赵忠祥老师有一次在节目中也大发感慨,也认为宝玉这辈子错过了袭人,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果真如此吗?只有世俗之爱的袭人真的懂宝玉吗?而红学权威俞平伯老师的观点却截然相反,他认为袭人“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伴,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袭人的“性格最突出一点是的喜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说她负心薄幸,或许有点言过其实,脂批有一条说贾家败落后,蒋玉涵与袭人一同供奉宝玉、宝钗夫妻二人同始终,仅此一点,说明袭人至少还是顾念旧情的。但两大阵营针锋相对,各执一词,确是不争的事实。细究一下,便可知这二者其实代表了两种迥然不同的生命境界及人生追求。

众多女孩中,在宝玉心中最看重和最珍爱的,毫无疑问是黛玉,他们之间有缘定三生的仙缘,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有彼此志同道合及心心相印的理解与懂得,因此在宝玉心里黛玉是无可替代的。但袭人在宝玉心中的地位亦是举足轻重,其重要性可说远大过宝钗、湘云及晴雯。袭人是陪伴宝玉时间最久的贴身丫鬟,照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在书中出场的次数比宝钗还多。袭人比宝玉大几岁,如姐姐一般陪伴他一起长大,虽貌不出色,但性格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既细心体贴,又稳重平和识大体,所以自小便和晴雯这位美貌出众、针线出挑的丫鬟一道,被贾母拨给了心肝宝贝孙子宝玉。书中说袭人这丫鬟有一项痴处,伺候谁便心里只有他一个,自此袭人眼里心里就只有宝玉一个,但若细细品味,是否也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言,有喜新忘旧之嫌?袭人对宝玉可谓是尽心竭力,对宝玉衣食住行的照顾更是细致入微,出门添衣,带手炉,晚上铺床盖被,平日里有空做针线,不是帮宝玉做肚兜,就是做扇套荷包之类的,毫不夸张地说,袭人一颗心可真是时时扑在宝玉身上。袭人还特别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矛盾,顾大局,识大体,这样一位贤惠体贴的丫鬟,自是男性们心目中理想的贤内助和解语花。习惯成自然,如此这般,宝玉便养成了对袭人像母亲又像姐姐一般的心里依恋,这在现在的心理学上也可被视为“恋母情结”,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何宝玉对袭人那么看重。

袭人深知宝玉对自己的依恋,她当然也有自己的野心和诉求。袭人自幼因家贫被卖进贾府,遇上了不作践下人的好人家,更有幸遇见了宝玉那样罕有的具菩萨心肠的好主子,不朝打暮骂,吃穿和主子一样。故此袭人此生最大的人生理想便是成为宝玉的妾室,当家人提出欲将袭人从贾府赎回时,袭人毫不犹豫,坚辞不肯。宝玉对袭人的眷恋也非同一般,袭人出府探亲几日,宝玉便心里惦记,还冒险偷带着小厮去家探望。宝玉的多少痴话、疯话、傻话,很多时候也愿意跟袭人絮叨,虽说袭人并不真正理解他,但她至少是一位好的倾听者。宝玉的前程自然和袭人自己的前程息息相关,为此她费尽心机,使出浑身解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和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袭人时而苦口婆心,软语相劝,时而又以离开为威胁,百般规劝宝玉读书上进,追求仕途经济,不要老混在姐妹堆里闹,别总说那些疯话、痴话。袭人温言软语的劝谏,其柔美娇嗔那么的恰到好处,也就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眼里的“会装狐媚子”,袭人也自有她的娇媚可爱之处,这更让宝玉对她难舍难分。

袭人的思想及行为均符合那个封建时代的社会规范,无怪乎她会得到正统维护者王夫人的赏识。为能成为宝玉的妾,袭人可说是步步为营。宝玉因金钏之事挨打,袭人便乘机在宝玉的母亲王夫人面前进言,希望让宝玉搬出大观园,说是一天天大了,该和姐妹们有男女大防了,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宝玉的前程名声打算,王夫人一听,暗合心意,对袭人立马另眼相看,袭人深谙王夫人之忧心,此番进言,正中王夫人下怀,她的深沉之心机和图谋真是恰逢其时,果然袭人很快得到了王夫人的格外赏识和提拔,从此也获得了实际上的“妾”的地位和待遇。她回家探亲,王熙凤亲自过问和安排随身携带衣物,这显然已绝不是一个普通丫鬟的待遇了。袭人在社会道德规范和人生理想追求方面和宝钗亦是不谋而合,两人之间真有惺惺相惜之意。袭人就曾当着宝玉、湘云的面大赞宝钗而贬损黛玉,这样背地里随意非议主子,可不是一个丫鬟分内应当之事。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王夫人全然不知袭人才是唯一那位和宝玉有过亲密关系的人,袭人才应是那个真正的“狐媚子”,而黛玉也好,晴雯芳官也罢,只不过因生得太漂亮,再加上性格脾气孤傲耿直,就成了某些人眼里的狐媚之人。由此也可合理推测,此后袭人必定是经常去向王夫人事无巨细地汇报宝玉房里情况的。在后面的抄检大观园,晴雯、四儿和芳官被逐,却单单没挑袭人和麝月并秋纹的错,袭人是有重大的告密嫌疑的,宝玉心里其实是有些疑心袭人的,在第七十七回晴雯等人被逐后,他和袭人的对话中便可见端倪。倘若袭人只求个人晋升, 或许还情有可原, 但若涉及陷害旁人, 便不可宽恕了。可即便如此,宝玉心里还是太依恋、太看重袭人,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习惯,他不忍过多责怪她,更不消说让她离开自己。

同样身为丫鬟,晴雯跟袭人就迥然不同,天真烂漫,娇憨爽直,内心敞亮,虽牙尖嘴利,但有话都是当面直说,绝不在背地里说人闲话。王熙凤的丫鬟平儿,在如贾琏之俗、王熙凤之威这样一对夫妻身边,身兼大管家王熙凤的得力助手,尚能保全自己善良的本性,从不仗势欺人,反时常瞒着凤姐帮助那些可怜弱势之人。而贾母的丫鬟鸳鸯,刚烈果敢,为反抗大老爷贾赦的淫威,不惜赌上身家性命也绝不苟且。身份更卑微的丫鬟小红,她也有自己的野心和追求,但全依仗着自身努力,改变命运,手段光明,绝无妨碍别人之处。可以说这些丫鬟们的生存姿态都较袭人敞亮明快得多。

因两条汗巾子,宝玉无意中把袭人和蒋玉菡牵在了一起,第五回有关袭人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的结局基本无争议,她将来定会嫁给蒋玉菡,而袭人的结局也可说是红楼梦众丫鬟们中最好的。奇怪的是,为何作者依然将其列入“薄命司”的又副册呢?是因她欲成为宝玉妾室的人生理想最终并未实现?还是因夫婿蒋玉函的戏子身份,社会地位低下?不得而知。

那些认定宝玉此生错过袭人便是终身遗憾的人,其实并不真正理解宝玉的生命境界。宝玉不在意俗世的功名利禄,他超脱凡尘,对生命的本真不断追求和叩问,这些对只有俗世之爱的袭人是无法理解和认同的。蒋勋老师说得对,宝玉是有慧根佛性的,在他灵魂的伴侣黛玉离开人世后,他毫无疑问会放下俗世,出家做和尚,书中已有好几处表露过此意,而他和袭人的尘缘也应会到此为止。宝玉对袭人的依恋,有几分像孩子对母亲或姐姐似的依赖和倚重,到他经历人生种种失去,慢慢领悟长大成熟后,他必定会独自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对袭人而言,将来贾府获罪败落,出于现实的考虑,袭人也未必会死守着宝玉,这当然仅是揣测,至于袭人到底因何故离开贾府而嫁给蒋玉涵,这后八十回的故事我们也无从得知了。正如钗黛之分别在于,一做人一做诗,一入世一超凡,这也正是袭人和黛玉及晴雯之分别,她终将无法成为宝玉灵魂中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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