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之十九:寻根英格兰(上)

本栏将发表一些纪实文章,描写澳洲华裔知名作者、画家、书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国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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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约黄昏》之十九:寻根英格兰(上)

  盖瑞·坦普  辛夷楣

 

 

盖瑞·坦普:

有的时候最小的种子改变了一切,有的时候它的成长超过了想象,超过了我们最大的预期。当我第一次遇到楣时,我的感觉正是这样。它是从一个简单的电话开始的,仅仅是回应了悉尼报纸上的一个小广告。从这粒小小的种子开始,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开始发生变化,直到变化如此巨大,我俩渐渐变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对儿,正象食物与饮料,白天与黑夜,呼与吸。

 

携手重返

现在,我感受到了我生活中的另一个变化,重返故乡英格兰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澳洲是我的家,但是我童年的记忆一直隐藏着,隐藏在英格兰那翠绿起伏的山坡间和那多石弯曲的海岸线上。我想返回英格兰找回50年前少年时代的模糊记忆,我不想让这些记忆永远散落遗失。但是,这需要很多钱,很多安排与计划,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我也不想独自一人踏上还乡之旅。

现在,我有了我的妻子楣,我觉得寻根之旅有了新的特殊意义。她是一个忠实的热爱旅行的伴侣,有她陪伴我寻根该是多么生趣盎然。楣会象一头小羊一样愉快地跟随我在英格兰到处转,与我共享一切欢乐。她不但不会有任何抱怨,而且还会尽她所能来帮助我,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向往的机会。现在,我们已经卖掉了我们的旧单元,还清了所有的房屋贷款,我们在经济上有能力来支撑耗资不菲的英国之旅了。我的工作负担也已减少到一周工作三天,适于请长假了。

但是,直到我们坐在从伦敦希思罗机场到市中心帕丁顿(Paddington)车站的高速火车上,我才知道我确实回家了。经过了51年的漫长岁月,2010年6月底,我终于回家来了。这不是出差,这不是为了完成公司交付的任务,这纯粹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的寻根之旅,我的旅行,我的假日。我生活中的至爱——我的妻子就在身旁。我带她回家乡来了。记忆开始聚集,我们拉着行李到了我们预订的旅馆。

 

辛夷楣:

我们买的是中国民航的环球机票,先到北京探望我的家人,再飞洛杉矶探望盖瑞的大妹凯瑟琳,然后飞波士顿探望我的侄子欣欣,再飞伦敦,在英国寻根三周。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感到爸妈这一年有明显衰老迹象,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离开北京才十天,妈妈就因脑梗塞住进了医院。我们刚到伦敦,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有如五雷轰顶,立时就想改机票飞回北京。坐在伦敦的双层旅游巴士上,我心中凄苦万分,伦敦城的美景对我真是浮光掠影。我无心欣赏,只想抛下它们,飞到母亲身边。

但是,这可是盖瑞盼望多年的寻根之旅呀!我走了,他一个人可怎么有心情继续呢?他一心一意是要带我还乡,心心念念是想与我一起寻根的。那时正是旅游旺季,改机票非常困难。我往北京打了好几个电话,情况总算明了,妈妈的病情已渐趋稳定。盖瑞理智地说:“现在妈妈在医院,有医生、护士与护工照顾。你赶回去,除了站在她的病床前,还能做什么呢?你不如回去之后,延签证、改机票,在她出院之后,在家多照顾她一段时间!”他的话使我渐渐镇定下来,伦敦的美丽宏大也把我征服。

 

伦敦美丽宏大

盖瑞·坦普:

在我们小旅馆的窗下,就有环城旅游巴士经过。我们在小旅馆的柜台买了车卡,就登上了双层巴士的顶层。这真是观光伦敦的最佳选择。而伦敦的最奇妙之处就是几百年来它的地理状况没有变,改变的仅是外表的化装。它与我50年来的记忆何其相似!少年的我常常在伦敦城里穿梭来往,常常经过这些著名的地标式建筑,然而今天的我已经踏入老年了,伦敦当然认不出我了。我倒觉得伦敦似乎变得年轻了,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那两天天公作美,伦敦笼罩在蓝天白云之下。对于我这个摄影爱好者来说,可真是天赐良机啊!我珍惜我们坐在双层巴士上的每一分钟,轮番使用摄影机与摄像机,从各个角度拍摄我的故乡伦敦。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内心深处对伦敦的挚爱,伦敦啊伦敦,你没有让我失望!但是,我没有把这些感受告诉妻子。我不想影响她。要知道,她从未到过伦敦,从未踏上过英格兰的土地,我特别想知道她对伦敦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辛夷楣:

伦敦与巴黎有某种相似之处,它们都把自己的文化传统保存得完好美丽。恰如巴黎的重要建筑几乎都环绕着塞纳河一样,伦敦最辉煌壮观的建筑,比如议会大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与皇家法院等全都散布在泰晤士河边。而河上相隔不远就是一座桥梁。其中尤以古色古香的塔桥与威斯特敏斯特大桥最美。我最欣赏的还是那结构复杂外观壮丽的议会大厦和与它相连的钟楼——大本钟。

    我不由地惊叹:“能够修建这些建筑的民族必有非凡的智慧、发达的技术与相当强的组织能力。我真没想到,伦敦城的名胜与这些街区整片整片的老房子保护得这么好。你看,这些古建筑的砖色一看就知道起码几百年了,二次大战中伦敦大轰炸的痕迹竟一点看不出来了。英国人保护传统的意识相当强。”

盖瑞耸耸肩:“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英国人是最懂得如何修旧复旧的吗?”

我笑着说:“幸亏你们英国近些年经济不景气,伦敦市的高层现代化建筑不多,要是到处都耸立着瑞士塔那样的玻璃钢建筑,泰晤士河边的景观就全被破坏了。”

盖瑞也笑了:“我知道宝贝儿不喜欢现代化建筑破坏伦敦的典雅,英国制定了许多法律,不许在一些地段拆毁旧建筑,也用了很多资金维修旧建筑。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伦敦城保存得很不错。”

 

盖瑞·坦普:

大英博物馆是我少年时代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它的馆藏极其丰富,却一直免费向公众开放,这是英国政府的德政。世界上没有一个规模如此宏大的博物馆是免费开放的。当我们家住在伦敦时,少年时代的我常常带上几片面包再买一张地铁车票,就来这里参观逗留一天。对大英博物馆的美好记忆多年来伴随着我、滋养着我,让我对人类的文明充满了敬仰与热爱。

当我带着楣在馆里漫步时,我惊喜地发现,我少年时代熟悉的古希腊陶瓶、古埃及木乃伊与古罗马宝剑依然保存得完好如初,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但是从玻璃柜里,我看到自己已经分明不是少年了。我真没想到,我在异乡经历了那么多冒险,在几乎游遍世界各地50年之后,竟然又回到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大英博物馆来了。而经过整修的大英博物馆更加美丽动人,令我欣喜不已。

我曾经多次告诉楣,大英博物馆是将古埃及、古希腊、古亚述与古罗马遗迹保护得最完好的地方。原先,我不知道,她相信不相信我的话。中国是有悠久历史的国家,她特别喜欢历史与古代文明。这一次,我看到她震惊了,她不断地要求我给她与这些古迹拍照,兴奋得像一个小姑娘。

 

辛夷楣:

英国是一个伟大而复杂的国家,英国历史充满了争议。当我们走进大英博物馆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矛盾。英国人把这些珍贵的古埃及、古希腊、古亚述与古罗马人古迹抢来却又保护得这样好。那些石雕体积巨大,造型精致,雕纹细腻,几乎没有风化的痕迹。你简直不相信它们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你不能不感叹人类的早期文明实在是太灿烂辉煌了。你不由得要问,我们的先人何以有如此高深的艺术涵养?大英博物馆又为什么能把它们保护得这么好?

最让我叹为观止的还是巴特农(Parthenon)馆。1801至1805年的英国驻奥斯曼帝国大使是希腊雕塑的爱好者,当时雅典城最高处的巴特农神庙历经两千五百年的风雨战乱,已经破败倾损。这位大使向奥斯曼帝国政府购买了巴特农神庙的50%石雕,用船运回英国。英国议会1816年通过立法,向公众免费展出这些石雕。这就是这个巨大的巴特农馆的由来。那些石雕有的虽已断臂缺损,但是精美绝伦。

那天,馆里有一群小学生。他们都拿着作业夹在认真地对照填写,还不时指着雕塑向老师提出稚气的问题。两千多年的古典雕塑与天真烂漫的孩子让大厅里充满了和谐美好的气氛。我和盖瑞坐在大厅中间的石凳上,被四面的雕塑环绕着,久久舍不得离去。但是,我们必须得站起来,还有好多珍贵的宝物要看呐!

    我还坚持要看中国馆,我想知道当年大英帝国到底从中国抢走了什么?除了三千年前的周鼎与两千多年前的铜钟外,大型佛像、瓷瓶与唐三彩摆满了大厅。一个长廊正在举行中国玉器展览,从汉代的环佩到明代的玉碗,应有尽有。大英博物馆里的中国宝物比北京故宫珍宝馆陈列的要多得多了。

一个月前在北京时,我和盖瑞重游故宫。珍宝馆屋宇破旧,室内室外尽是常年失修的痕迹,与新修缮粉刷的故宫三大殿形成鲜明对照。最可气的是,门票不菲的珍宝馆里像样的珍宝没有几件,玻璃柜里充斥着一些小里小气的东西。盖瑞忍不住嘲笑说:“这些清代的王后头饰做工也太粗糙了!”我想,故宫珍宝馆大概是因为设备不好,而把宝贝藏在库房里不拿出来吧。堂堂的故宫总不至于馆藏如此可怜,难道我们中国的宝物都被抢到大英博物馆里来了吗?

希腊等国正在要求大英博物馆归还古迹。我觉得,有关方面应该对这一问题做出适当安排。但是,作为一名普通游客,我认为在一个大环境稳定宽松的地方,有一个向公众展示世界几大古代文明古迹的场所非常重要。250年来,大英博物馆在这方面的贡献不可低估。它使我这样的一个普通中国人一下子就了解了古代几大文明各自的特点,意识到了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对世界发展的重要。我觉得即使进馆要收门票,观众也是乐于接受的。

风景如画的伦敦使我们痴迷。很快我们就发现,即使跑断了腿,时间也远远不够。我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还是以寻根为主以旅游为辅,先去你50年前工作过的两家大百货店吧!”

 

门童老店

 

盖瑞·坦普:

1958年下半年,快满16岁的我离开军事寄宿学校,找到的第一份工就是在伦敦大名鼎鼎的大百货店——海罗斯。它如今仍是伦敦最著名的购物中心。前英国王妃戴安娜(Diana)的埃及裔男友的父亲拥有这家公司多年,不久前才转卖了。

公司大楼仍然外观宏伟,内部装潢也十分华丽,而且富有埃及风情。然而我当年工作过的玩具部却令我失望。当然啦,我负责管理的小火车沙盘没有了。那个沙盘相当大,电动小火车喷着蒸汽按照信号系统的指挥,穿过桥梁隧洞蜿蜒前进。围观的大人孩子总是兴奋不已。我则要修理小电动机,擦洗轨道与小火车等所有设备,保证正常运转。现在想起来,这算是我从事工程师职业的起步吧。

不仅小火车沙盘的消失使我失望,我也对玩具部感到失望。玩具部布置得琳琅满目,各类玩具品种繁多,充分体现了现代科技的内容,但仔细观察却发现价格昂贵,非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玩具部的年轻女售货员听我说50年前在这里工作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有如在听天方夜谭。

我工作过的第二家大百货店——福特南和梅森也在市中心。这是一家伦敦老店,1707年就开始营业了。我记得是妈妈陪我去面试的。当时,我还是个羞涩的毛孩子。妈妈不但容貌美丽且非常善于交际,她极有分寸地夸奖我推销我,说我是做商店门童的最佳人选。我那时身材瘦削皮肤白腻浅黄头发眼珠碧蓝,大自然真是一位残酷的霸主,它摧毁一切等待它的东西。现在,当我再次踏进这家老店时,我的身材已不再瘦削,皮肤已不再年轻,我的眼珠已经不再碧蓝而变成浅灰色的了。我曾经认为我的蓝眼睛永远不会变,然而我错了。

当年我得到了门童的工作后,每天早上要花很长时间在更衣室更衣。我得穿上路易十四时期的复杂行头,然后站在侧门外面,给下车的贵宾开门拎包。想起旧日时光,我很想找一位店里的老雇员聊聊。我们运气不错,竟然找到一位在店里工作了30多年的老店员。他见到我这位50多年前的老雇员,大为惊讶。我俩高兴地握手寒暄。他详细地向我介绍公司这些年来的发展与沿革。老人穿着西服背心打着领带,店堂的布置仍然相当贵族化。我指着门厅楼梯两侧的古装假人对妻子说:“当年我就穿着这种14世纪的服装。”我又指指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门:“那是我换衣服的地方。”

 

辛夷楣:

也许是这位老店员的和蔼可亲,也许是这家老店的陈设保持了更多的旧日传统,盖瑞对这里显然比对海罗斯更感兴趣。我们来到他当年当门童的侧门外面,当然那里已经没有门童了。这时,一辆高级轿车在侧门外缓缓停下,两位珠光宝气的阿拉伯女士下了车走进侧门。盖瑞对我说:“你看,这都是那些靠石油赚了大钱的阿拉伯人。他们不仅是这些高级百货店的顾客,也是英国许多大公司的股东。伦敦高尚住宅区里尽是他们的房子。我看啊,他们都快把英国给买下来了!”

世界上的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大英帝国已经风光不再,英国人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新的民族定位了。我们一到伦敦,电视上就整天在报道,新上台的保守党政府说执政十几年的前工党政府花空了国库使英国政府债台高筑,因此不得不消减财政预算25%,而警察、教育、卫生与公共交通等方面将首当其冲。像我们这样的游客都对大幅消减预算担心不已,不要说住在这里的英国纳税人了。

 

乐土

 

盖瑞·坦普:

英国南部西海岸的康沃尔郡是我少年时代的乐土,是我多年来朝思暮想之地。我们开着租来的车离开伦敦,首先直奔那里。我新买来的卫星导航仪十分灵敏,妻子又擅于看地图,我开起车来方向明确真有轻车熟路之感。

少年时代,爸爸曾多次驾车带我们往返于康沃尔与伦敦之间。爸爸妈妈总是坐在前面,我和两个妹妹像三个调皮的猴子似的坐在后坐,我们身旁堆放着小人书与游戏板,以防我们耐不住长途行车的枯燥。

当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也不都是这些愉快的记忆。当我和楣经过小城海威科姆时,我不禁想起50多年前我与大妹凯瑟琳曾在这里的寄宿学校度过孤寂时光。但是现在,5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带着妻子重归故里时,我决定让不愉快的往事见鬼去,我要尽量寻回那些愉快的记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从英格兰东部来到了西海岸康沃尔郡的小镇纽肯,我们订的旅馆就在海边。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去寻访我的故居。那条小街紧邻悬崖,我一眼就认出了曾经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所两层小楼,小街这面有三个小门。我们按了门铃,却都没有人应,百叶窗全都捂得严严实实。我看来看去,搞不清到底哪一个门里才是当初的家。

我对楣说:“不要紧,我们去海滩,从前边一看,哪个房子二楼有凸出的窗子,哪个就是我们的家。”走到小街尽头,就见两道长堤环抱着一湾深绿的海水,小海湾里水波不惊,停着不少渔船,小海湾外则是烟波浩渺的大西洋。悬崖峭壁之上散布着各种形状与颜色的房子,教堂的塔尖隐藏其中。楣惊叫起来:“这里这么漂亮,怪不得你老念念不忘,怪不得这里是英国人钟爱的度假胜地!”

抬头远望,我的故居高高地耸立在悬崖之上。我兴奋地对妻子指指点点:“你看,我和大妹就是沿着这条石阶跑到海滩上去玩。要吃饭的时候,妈妈就打开窗子摇铃叫我们。”但是,我再仔细远眺,不由得竟困惑起来。原来那座小楼的二楼一排有三个凸出的窗子。到底哪一个才是我家的,我可真的辨认不出了,除非我能进到房子里面看一看。楣安慰我说:“不要紧,回头我们有时间再去敲门看看。”

    其实,认不出到底是哪一个窗子不要紧,能找到这座房子已经让我觉得不虚此行了,而踩在当年我与大妹玩耍的小海滩上那感觉才真好。最可喜的是,我竟找到了那个我们淘宝的涵洞。涵洞就在长堤之下,把大西洋与小海湾连在一起。海水退潮时,涵洞前的沙滩就聚集着一些木块、碎石甚至硬币。我们小兄妹俩就用小筛子把硬币筛出来,拿到小镇上去买冰激淋去看电影。

纽肯小镇保护得相当好,房屋整齐街道俨然,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只是街上的游客比从前多了。我一下就认出了我们常去买冰激凌的小杂货店。我记得,一次放学突然下起大雨,我在三岔路中央的三角形房子前遭遇雷击,吓得我赶紧往商店里躲。只是我和大妹当年最流连的电影院被拆掉了,成了建筑工地,大概它太老了,不得不重建了。

我又带楣去寻找爸爸当年的空军基地和我们住过的其他房子。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们沿着海岸线往北开,在狭窄的山路上左突右拐。左面是灰蓝色的大海,右面则是绿色的山坡。突然,我在一个房子前停下来,钻出汽车就围着房子拍照。那房子建在土坡上,车道是一个斜坡。这时候,连楣都意识到,这就是我做化学实验闯祸,把眼睛烧坏,从车道滚下来的地方。她说:“我认出这所房子了,你快让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吧!”我们俩人都很兴奋,我指着房子上的字说:“你知道吗?这里房屋稀少也没有街名与门牌号,但是每所房子都有名字。我一看见这个名字就认出来了。这下是错不了了!”

找到这所房子给了我信心。这二天早上,天气很好,我又决定再去寻找其他住过的房子。在悬崖边,我们找到一所海景绝佳的房子,房子三面靠海,一层全是外凸的大玻璃窗。花园里绿树临风鲜花盛开,还摆着木桌木凳。我对楣说:“我们也在这里住过。”她只顾惊讶地欣赏美景,我却迫不及待前去敲门。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穿着睡衣来开门,听了我的叙述,老太太亲切地说:“我和丈夫是50年代后期买下这所房子的。也许你们搬走之后不久,皇家空军不再租用,房主就把它卖给我们了。不过,我们搬进来之后,里里外外做了许多整修改建。”我和楣齐声赞叹这房子与花园的美丽。我问,我们可不可以在室外拍几张照片。老太太连声说:“欢迎,欢迎,你们随便照。”

我与大妹当年总是沿着房子边的小路从悬崖跑到海滩,游泳、戏水、堆沙丘、捡贝壳,好不快活。因为有来自墨西哥湾的暖流,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北风凛冽,这里的海水却比空气温暖。所以,我们常常把双脚放在海水里取暖。

我的卧室是在这所木房子的阁楼上。阁楼的屋顶是倾斜的,我的床两侧都成了斜角。天黑之后,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屋顶就有唏唏嗦嗦的声响,甚至楼梯也吱吱呀呀叫起来。再加上有时狂风呼啸,这些声音的组合就更加可怕了。我那时正上小学,我确信一定是鬼魂出来活动了。妈妈却反复向我解释,这是木头白天受了日照,晚上收缩发出的声响,不是什么鬼魂。但是,我当时怎么也不相信,这所房子就以鬼屋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没想到它竟然保护得这么好,仍然屹立于悬崖之上。很显然,老太太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

 

沧海桑田

那天离开我烧坏眼睛的房子,我们又沿着弯曲的公路在蒙蒙细雨中去寻找父亲昔日工作的空军基地。那时,父亲是英国皇家空军的大队长,这个空军基地是个著名的轰炸机指挥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曾是兰开斯特轰炸机的起飞地。到20世纪50年代初,我们在那里时,这个基地的飞机仍担负着北大西洋区域的海上援救与侦查任务,飞机起落相当频繁。

 

辛夷楣:

然而,往日的空军基地不见踪影,一架飞机都看不见。我们正在迷茫之际,却看到公路旁的一处赛车场。我们看见赛车场的餐厅里正卖热气腾腾的午餐,顿时欣喜若狂。餐厅里挤满了大人小孩,外面的赛车道上,一些身穿鲜艳防护服的人正在做准备,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方形的低矮赛车。一会儿,赛车开始了,人们不顾细雨,蜂拥到外面。

盖瑞四处打听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空军基地。一位男子说:“好多年前就废弃了,现在除了建了一个变电站,就建了这个赛车场,其余的空地上什么也没有。”外面的大人孩子在为赛车的精彩场面欢呼,我心中不由升起沧海桑田之慨。冷战时代终于结束,空军基地早已废弃,让大人孩子好好享受赛车的乐趣吧。

我们的汽车沿着狭窄弯曲的小路前行,路两边的土石墙上长满了灌木与花草。有的地方,两边的大树枝叶相接,竟把天空都遮蔽了。放眼望去,尽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坡。

我顾不上欣赏这典型的英格兰田园风光,倒有些担心起来:“这条路这么弯弯曲曲,前面的路一点都看不见,天又下着雨。你可慢点开,千万别撞在路边的墙上。走了这么半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要是遇上个劫道的,我们俩不就惨了吗?”

盖瑞咯咯地笑起来:“你别怕,我的开车技术好,路窄不要紧。况且我都不在意,你还怕什么?这里哪有劫道的?你快别瞎担心了。这里离我当年的小学很近。有一次放了学,我错过了巴士,急得哭起来。老师说,你别哭,我教你怎么走回家去。我就一个人爬坡越岭最后终于走回家了。”

我由衷地说:“你真勇敢!这样的荒郊野外你竟敢一个人走。”

 

到处古迹

就在这时,我们突然看见路边有一所大房子,房前站着几个人。盖瑞冲着车道就开了进去,一边下车,一边说:“我找他们问问路。”我也跟着他下了车。这几个人见我们莽莽撞撞开车进来,似乎不以为忤,反倒和颜悦色地与盖瑞聊起来。一位男子热心地说:“你记得不错,那个小学还在不在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你说的小学附近的教堂还在,你只要往左拐再往右拐再往左拐就能找到了。”

盖瑞很高兴地上车,我们继续前行。就在我们左拐右拐以为迷路之时,突然就看见了一所古老的教堂。教堂对面有几家店铺,教堂旁边还有一间卖纪念品的小木屋。在绵绵细雨中,我们看清教堂前的牌子上写着建于13世纪。

教堂下部的石头表面斑斑驳驳,满是风化的痕迹。暗黑色的砖缝里长满青苔。但是整个建筑仍显得巍峨结实,没有一点摇摇欲坠的迹象。推开厚厚的木门,小教堂里收拾得像模像样,窗子上的彩色拼花玻璃完好无损,一排排的油漆木椅干净整洁。门口的小桌上摆放着供祈祷用的《圣经》。

    盖瑞说:“当年,老师经常带我们来这里祈祷。我真没想到,50多年过去,一切都几乎保持原样。”

我不由地感叹道:“看了这一座教堂就够了。在这荒郊野外连你上小学时的小教堂都保护得这么好,那英国各地的大教堂肯定都保护得更好了。”

我的断言一点没有错。后来,我们又参观了剑桥(Cambridge)大学国王学院的大教堂,温莎堡(Windsor castle)内的圣乔治大教堂,它们不但风姿绰约各有特色,堪称世界建筑史上的杰作,而且都保护得非常之好。

有一天,盖瑞和我走进温莎堡外的一座小教堂——温莎教区教堂(Windsor parish church),这座教堂的二楼西墙上挂着一幅17世纪的名画。二楼是不许上去的,我们为了看清这幅名画,只好走到教堂中间,与正在做礼拜的教徒们坐在一起。我俩都是不信教的,牧师讲的什么,我们也没在意,却只顾不时仰头远眺名画。这时,牧师宣布风琴师某某为大家演奏管风琴,我们听了一曲之后,悄悄起身。到了门口,盖瑞掏出5英镑捐给教堂。他对我说:“我不信教,但是我尊重他们对古典建筑与音乐的保护。”

离开澳洲之前,盖瑞就曾问我:“你到英国最想看什么?”我答:“古堡。”我还兴致勃勃地说:“我听人说苏格兰的古堡特别雄伟,要不我们去爱丁堡看古堡吧?”盖瑞却不耐烦地说:“英国到处是古堡,何必要去爱丁堡?再说,咱们的时间也不够啊!”到了英国,我才知道,盖瑞说的一点不假,英国的各个郡几乎都有古堡。

我们有机会细细浏览的第一个古堡是在盖瑞当年的军事寄宿学校附近的小镇斯根普敦(Skipton)。小镇位于英格兰北部约克(York)郡北部,距伦敦大约一天车程,海外游客虽然不多,确是英国人钟爱的旅游胜地。小镇南边不远,就有著名小说家勃朗特(Bronte)姐妹的故居。这里冬季酷寒,北风咆啸,因此,她们的一篇名作就取名《呼啸山庄》。

1310年,英王爱德华(Edward)二世将斯根普敦及周围地区作为封地赐给罗伯特·克利福德(Robert Clifford)勋爵。勋爵大力扩建他的祖辈留下的古堡,后来历经战乱,他的后代又于17世纪对古堡进行了大修。17世纪扩建的西翼随后成为家族的居所,现在对外出租,古堡的中心院落及围绕它的数座主塔则对外开放参观,收取门票。

古堡大门面向小镇,背后则有深涧环绕。主塔墙砖厚重结实,墙上分布许多窄缝般的射箭孔,最高的了望塔上视野广阔枪炮林立。堡内空间宏大,二层有勋爵宴客的大餐厅,一系列客厅及卧室;底层则是大厨房与大酒窖及枪炮库。中心院落一棵攀援缭绕的紫杉为1659年由安妮·克利福德女勋爵亲手所栽。

我与盖瑞走遍古堡内外的每一个角落,盖瑞还绕着古堡外的深涧走了一圈儿。我是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见经传的小镇,竟有如此雄伟的中世纪古堡,而且保护得如此之好。古堡紧邻是小镇的中心教堂,教堂与古堡同样古老,砖色都呈暗黑深褐。小镇街市整齐商店林立。那天还逢集,广场与大街两旁摆满小摊,行人们穿梭往来十分热闹。

我们步入教堂,出乎意料地发现教堂的侧厅有一个生意兴隆的咖啡馆,我俩对视会心一笑:教堂的这个增收主意倒是不错。我们应该给与支持,干脆就在这里吃午餐吧。

这次来英国,我不但对英国人保护文化古迹的努力印象深刻,还对他们保护大自然的成绩相当赞赏。我们开着车连续两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在英格兰到处驰骋,虽然看到了密集的城镇,但是也看到了广袤的原野。原野都是一片醉人的碧绿,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泰晤士河里天鹅野鸭成群。

我对盖瑞说:“我原来以为工业革命在英国搞了几百年,人口密度又这么大,英国大概到处是工厂与矿山,大自然已经被严重破坏了。”

盖瑞笑起来:“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英国人是很热爱大自然,很热爱传统的生活方式的。工业革命早期是有盲目发展的倾向,现在人们则很重视防止污染保护大自然了。”

 

埃斯特豪军校

 

 

盖瑞当年就读的埃斯特豪(Eshton Hall)军事寄宿学校距斯根普敦镇有20分钟车程。我们老远就看见树阴掩映的大厦了,到了门口却被大铁栅栏门关在门外。盖瑞在门柱上的控制器上试了好久,但是铁门就是不开。他说:“走,我先带你去看我们从前玩耍的小河。”

我们沿着院墙从山坡走到大厦前边的小河,小河依然流水淙淙,而且河上还有一个破旧的小木桥,周围绿色的缓坡一眼望不到边。最值得庆幸的是,从这里可以拍摄到大厦的全景。我想,盖瑞是不虚此行了。

当我们从小河往回走时,盖瑞突然指着院墙上的铁丝网说:“宝贝儿,这儿的铁丝网空隙大。我把这根铁丝往下压,你先钻进去。”我惊讶地问:“钻进去?这行吗?”“怎么不行!我们这么大老远飞来,哪能不进去看看?”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与他相帮着钻进铁丝网,跳进院子。

大院里,草坪、水池、花坛和喷泉分布有致,却空无一人。一座古典式大厦安然地坦现在我们眼前。盖瑞高兴地大叫:“快看,二楼最靠左边的那间就是我的寝室!”我说:“我快来给你照张相吧!”我真担心,我们越墙而入能逍遥几时。

    我俩正在摆姿势照相,却见一位男子从通向大铁栅栏门的小路上走来,他看见我们非常惊讶。盖瑞赶紧跑上前去向他解释。男子听了,表情松弛下来。他说,他是这里的住客,大厦过去确是学校,后门洞里有牌子写着,我们可以去看。我们与他走到大厦的大门前,盖瑞就问:“以前,大门里有个大楼梯,我们总是在楼梯上爬上滑下。不知大楼梯还在吗?”男子很友好地说:“大楼梯还在。我可以开门让你们进去看看大楼梯,别的地方就不便让你们参观了。”他开了门,巨大的厅堂中央,宽宽的暗褐色雕花木楼梯就在眼前。盖瑞一边照相,一边念叨:“与过去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盖瑞感谢男子的友好,又与他在门口合影留念。

我们绕到后门,古老的门洞里果然挂着漂亮的木牌,上面写着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这里曾是学校。盖瑞不禁感慨起来:“原来,我去澳洲几年之后,军校就关闭了。我的那些同学也不知现在都在哪里。”

走进门洞,却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大院,砖墙洗刷得干干净净,门窗油漆簇新。整座大厦有十几个小门,上面都有门牌号数。难得的是,盖瑞还能辨认出哪里是教室,哪里是餐厅,哪里是老师的办公室。我问盖瑞:“你的学校变化这么大,你不觉得有点失望吗?”他笑得很开心:“我一点也不失望,反而很欣慰。至少他们把这所房子保护得这么好就让我很高兴。我们要是有钱也可以在这里买一个单元呀!”

 

盖瑞·坦普:

其实,我不过是在开开玩笑而已,我再有钱也不会愿意住在这里,在埃斯特豪军事寄宿学校度过的三年是我少年时代最痛苦最可怕的记忆。我真奇怪,妈妈当年怎么会找到这所远离伦敦的约克郡北部的学校。在这里,我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微不足道的过失,我们就可能受到老师们的惩罚毒打。我记得我曾被罚站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两臂平伸两手各握一本厚书,直到书掉落下来。英语老师的毒打,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长久的疤痕。

不仅是老师的惩罚与打骂使我们心惊肉跳,学校的整个管理制度似乎都在与我们这些可怜的学生为敌。严冬之时,老师硬要我们到结冰的院子里踢足球,却不准我们多穿衣服,只准穿短裤。我在冰上摔倒了,膝盖鲜血淋漓。一些大男孩也经常欺负我们。

埃斯特豪军校实行一种强制男孩迅速成长为男子汉、成长为军人的严酷教育,他们是想使我们足够坚强以便面对残酷的战争和艰难的现实世界。长期住宿在这所学校使我与家人逐渐疏远,也使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母亲一再对我的痛苦不闻不问。这所学校的冷酷,给我的心灵,包括我对英格兰社会的看法蒙上了巨大的阴影。以至当年我一听说父亲母亲和妹妹们要去新加坡,我就宁愿一人远走他乡,去万里之外的澳大利亚闯荡,也不想独自留在英格兰了。后来,当我在新大陆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时,我挺过来了,这也许得感谢埃斯特豪军校的严酷训练吧。不过,我真庆幸它在20世纪60年代就关闭了,无辜的少年们不会再受到那样的待遇了。

回到悉尼几个月后,我把在埃斯特豪拍摄的几百张照片制作成录像片,还做了配音说明,然后发到网(you tube.com)上。这时,我发现埃斯特豪的老学生们建立了一个网上俱乐部,有一百多名会员,于是也给俱乐部的负责人发了信。几天之内,我就收到不少反馈,许多人都表示喜欢这个录像片。这些老学生有的仍然住在英格兰,有的人却住在美国或加拿大。我甚至还找到了一位与我同寝室的同学,但是我的伙伴约翰没有音信。他们回忆起在那里的痛苦生活,分析产生这种严酷教育的原因。我没有想到,我能找到我的老同学们,找到这些有着相同记忆的人们。这部简短的录像片受到老同学们的喜爱,我觉得心里充满温暖。

 

选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人约黄昏》

 

照片说明:1,在英格兰西海岸康沃郡的小城紐肯,盖瑞指着少年时代住过的房子

          2,盖瑞发现几十年前就读的军校大厦依然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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