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小说) 30:心悦君兮君不知

城南的小吃店多如牛毛,但是并没有一个好像“城隍庙”的集散地,而是一把骰子似的分布在各个小巷,颇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思。

陈默和胡敏常常光顾的“回春堂”斜对过那条稍宽些的街道上最近开了一家很有人气的冷饮店,起了个既冷艳高贵又接地气的名字叫做“聚香园”。特色饮品是五颜六色、各种口味的冰霜冰沙,客人如果愿意,加五毛钱还能再点缀个樱桃、荔枝、杨梅之类的时鲜水果。铺面敞亮开阔,靠窗的一面清一水的高台高脚凳直面街上的熙熙攘攘,而往里面走则在角落里各设了一套L型沙发,头顶上一盏花瓣状的小桔灯,舒适幽暗又不被打搅,最适合小情侣约会。

店主是位二十郎当的姑娘,姓丁,长得好像柜台上的葡萄干酸奶面包,白白松松的。丁姑娘日常爱好就是嗍着自家的饮品就着客人们的八卦故事下饭,遇到表白或者分手的场面还会奉上一抔不带真心的热泪,比看八点档电视剧还投入。

夕阳西下的时候,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奏响了起来,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人身形俊逸,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身上镀了层奢华的金边,衬得他容姿秀美之外有几分说不出的冶艳妖异。

丁姑娘微张着嘴,一口酸梅汤忘了咽下肚,好像偶像团体从电视机里走出来临幸了她的“聚香园”。

偶像团体正是刚刚在旧海鲜集散地,如今的地下“黑市”,灌了一肚子陈年血腥气的红狐陈默,白狐白疏,和港生。

趁陈默在柜台下单的当口,白疏拉着港生一屁股陷进了角落里的软沙发里头。“咳咳,”白疏干咳了一声,眼角往柜台那里一溜,确信某人患了选择困难症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港生问道,“你俩,呃,感情挺好哒?”

港生闻言稍稍愣了一下,他抬起眼来飞快地瞄了一眼陈默的背影,复又垂下眼帘:“嗯,原来......是不错。不过,最近......,呃,出了点问题。”

白疏那颗八卦的心一下子就扑腾出了胸口,亮晶晶热切切眼巴巴地望住港生。

港生被盯得有点发毛,只好硬着头皮解释说:“是这样,我,我做错了一件事,然后,阿默他就不太爱搭理我了。”

“不、爱、搭、理、你?!” 白疏满脸狐疑,眼珠子差点没瞪出眼眶来:“十七他为了你们那个什么南风小队的倒霉事,不惜自己受反......呃,急得发烧大病一场,这也叫不爱搭理你?兄弟,你长得挺机灵却原来是个睁眼瞎?”

“谁眼瞎啦?”这时陈默两手端着四个堆成小山的花花绿绿的玻璃器皿,好像耍杂技似的小心翼翼在港生身旁落了座。他鼻尖上一串细细的汗珠,眼角却弯弯的溢出笑意来。

“是我眼瞎了!”白疏“咔哧咔哧”地嚼着自己面前的草莓冰沙,又毫不客气把勺子往港生面前豆沙味儿的那盆伸去,他略带戏谑地撩了一眼陈默:“哟,十七,长这么大,我还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吃甜的!”

陈默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眼神狠狠地剜了白疏一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随便抓起一把勺子蒯了大一勺不知是什么口味的甜品,刚送到嘴边却发觉兵荒马乱之中竟然错拿了港生的勺子,大囧之下索性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耳梢,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往港生方向瞪了一眼。

港生也不清楚某人到底在恼些什么,但是近来受冷落久了,猛的被这么一瞪,竟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心说:我这他妈就是犯贱吧?唉,犯贱就犯贱呗。

港生撩起眼皮来,头顶上的桔灯把浓密的睫毛拉成一片羽毛般的剪影投落在脸上,显得眼眸格外温润幽深,他一个委委屈屈的小眼神正迎上了陈默的视线:“你想拿我的就拿我的呗,我也没说不让啊......”

陈默像被烫着了似的倏地将视线撤回,眉头微蹙,双瞳中蓦地现出一抹红色。他身体绷得笔直僵挺,一把勺子如临大敌似的拿起来又放下,好像拿的不是勺子,而是他自己那颗“噗噗”乱跳的无处安放的真心。

白疏见状喉头一动,却又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三人正焦灼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诡异气氛中,陈默忽然感到胸前一热。他贴身佩戴的那枚玉匙微微发烫,玉身上那些原本幽微的光影陡然灵光大炽仿佛无数条小鱼在倏倏游动。

“糟糕,徐蔚民出事了!”陈默低喝了一声。

郭金贵审讯当日他直觉派出所内部事有蹊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小民警徐蔚民身上贴了一张暗符,只要“小徐哥”有什么血光之灾,身上的暗符就会通过玉匙向他报警。

陈默给了白疏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一同起身离座。“爱,你们俩别扔下我!”港生急急地追了出来。白疏同情地看看陈默,脸上一片爱莫能助:“十七,你自己看着办。”陈默沉吟了片刻,折返回去一把扣住了港生的手。

港生觉得手心被灼烧得滚烫,脚下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哎,这就走啦?还有两盆冰沙连碰都没碰呢!”聚香园的丁姑娘如梦方醒地在身后叫着,也不知自己方才是看了出言情还是武侠的好戏。

港生被陈默拉着,只觉得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燕子,轻巧得仿佛脱离了地球引力,随时都能迎风飞起来似的。三人像一阵风,又似一道光影,在城南的街巷里肆意穿行,不一会儿就到了中医院门前。

陈默的身形稳稳地落了下来,正待迈步向前,却发现右手仍被人紧紧攥住,挣了一下竟没能挣脱。他微蹙眉头回头轻声劝道:“别耍小孩子脾气,当心这里人多眼杂。”

这句话让手的主人意外的窝心,只是十指虽然松开了,人却黏在身后寸步不离。

三人疾步上了三楼“特护”区。

只见走廊尽头一群医护人员正手忙脚乱的把一个血人搬上移动病床。

港生的脑袋“嗡”的一声,也不管什么医院不医院,撒丫子跑了过去。“哎哎哎,病房重地,闲人莫入啊!” 一个眼圈红红的圆脸小护士凶神恶煞地一把把港生拦住。港生急了,脱口而出:“他是我哥!”也许是听到了港生的声音,病床上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年青人勾了勾小护士搭在扶手上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皮示意她让港生过来。

源源不断地洇出来的血迹,失了血色的脸庞,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让眼前的徐蔚民和半年前通化工地上的小六在港生的脑海里高度重合起来。一辈子似乎看不到尽头,又似乎在下一个瞬间就能点上休止符,毫无征兆地嘎然而止。他几乎咬破了嘴唇,下意识用温暖的手掌握住移动病床上垂在身侧的那只冰冷没有温度的手。

陈默心事重重地目送港生护送移动病床前往手术室的方向。

隔着数间病房,透过浓重的血腥,也能闻到一股浓重得遮都遮不住的妖味儿。

他和白疏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高度戒备的眼神——是熊族!而且离郭金贵的病房越近,就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让他把身体不由自主的崩成了一张拉紧的弓。

白疏抢先一步来到出事病房。

“先别碰!”陈默话说晚了一步,只见白疏的手指头上已经蘸上了一点新鲜的血迹。“这是什么玩意,味道这么冲?”白疏的手指头伸了过来,一股不同寻常的腥骚气夹杂着腐臭,熏人欲呕。指尖还似乎隐隐萦绕着一团黑雾,蠢蠢欲动。

“什么脏东西就敢瞎碰!”陈默面色凝重地揪住白疏沾血的手指,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将瓶口小心翼翼的正对着白疏的指尖。只见妖血化成了一团薄雾,悉数凝进了瓶子里,萦绕指尖的黑雾也旋即消失不见了。

白疏倏地收回被攥出了一个红印的手指,吐了吐舌头,两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狼狈。

“熊族怎会出现在这里?缠着我的那个黑乎乎的妖气到底是谁?”白疏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问道。

陈默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稍有迟疑:“小疏,我怕......”

一直以来熊四都是躲在朱心武背后,城南“朱家帮”的隐形“运师”,除了黑火药工厂的暗中操作,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存在感。“笙笙”爆炸案的当天陈默第一时间就让白疏去通知三娘,就是希望熊族能够全身而退,不必在这场人族的战火中当了无谓的炮灰。如今看来,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 熊族的参与既深且广,想要摘扯清楚怕是不易了,更何况,人家自己恐怕压根就没这个想法。

回想起白天李毕春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只怕师父他老人家早早就一只脚站在了陆尧的阵营,今后狐族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外独善其身了。

只是这样一来,两族之间数百年来的情谊在里子蛀的千疮百孔之后,终于要连面子上的一团和气都保不住了么?

陈默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面孔,有嘴硬心软的三娘,淘气爱哭的少伟,还有那些追着自己喊“阿默哥哥”的眼睛亮亮的熊族少年们......,一时间头痛欲裂。

 

今晚的中医院可谓是热闹非凡。

不过十来分钟,市局空降到城南派出所负责火药案总调度的赵队就带着一票人马匆匆赶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过大,宽背黑脸脑后扎一小辫的赵队看上去有几分憔悴。

赵队先去徐蔚民的手术室外转了转,发现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干,便移驾事发现场。

“他娘的,”赵队往垃圾捅里啐了一口,心急火燎地踱来踱去,“这人是怎么放倒我们楼下的便衣的? 都他妈跟失忆了似的,一问三不知!”

“赵队,你稍安勿躁,”一个虎头虎脑,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窗口直起腰来,“不是这人——是这帮人,至少有两个。他们从窗户走的,至于怎么从三楼带着你们的污点证人逃之夭夭还没留下什么明显痕迹或者目击证人,这就恕敝人眼拙了。”

这黑眼镜笑眯眯的好像只笑面虎,脑门平整光亮,一张脸生的比赵继刚还黑。

赵队愣了愣,随即紧绷着的脸明显松弛了下来:“老张,你从县里过来参加党校培训还给我抓了壮丁,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这件案子有你在这儿镇着,我就放心多了。”

“你就拉到吧,赵队,”黑眼镜笑着不依不饶,“你要是能良心发现,老母猪都会飞了!”

黑眼镜说笑间注意到病房外似乎融进了背景里的安静少年:“哎,那个谁,陈默对吗?港生的同学,立志要考政法大学的?”

被赵继刚抓壮丁的“黑眼镜”是前几年在一桩跨界走私大案里一道经历过枪林弹雨的生死过命之交,县公安局的一把手法医张大年。张大年的另一个身份是顾林芝的妹夫,也就是港生的小姨父,曾和陈默过年时在港生家有过一面之缘。

张大年虽然不隶属于通城市公安局的直接管制,但是自从一年前发生了陆峰被汽水瓶土炸弹袭击事件就一直在关注通城的黑势力,尤其是黑火药,所以这次赵继刚一提出要临时调用他,马上就驴下坡地爽快答应了。这一年来和炸药相关的恶性案件,大大小小就有好几桩,虽然还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案子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张大年早就怀疑通城市县范围内有一个组织在操纵着这一切。

陈默拉着白疏落落大方地站出来打了个招呼:“张叔叔,您好。好久不见!”说完又向赵继刚礼貌地点了点头:“赵队,您好。”

赵继刚觉得这小伙礼貌归礼貌,可是说起话来有一种老神在在的笃定和疏离感,好像在十七八岁的皮囊下面住了个几十岁的沧桑灵魂。他面带狐疑地瞅了张大年一眼:“这年青人,你认识?”

张大年不以为意地哈哈一乐:“是啊,我外甥的同班好友。大年初一的饭桌上还僵了我一军,问我既然流氓团伙这么猖獗,公安为什么没有什么举措,”说着略带促狭地笑看陈默,“对吧,小默?”

赵继刚一听就跟点了火药似的:“你听听,你听听,老张,我就说咱们累死了也没人疼的命!这两年吃了多少土,打了多少怪,老百姓一张锦旗没有还追在身后骂咱们尸位素餐......干脆撂挑子回家抱孙子去!”

张大年听赵继刚嘴上不靠谱,连忙插进来打哈哈:“哎呦,赵队,你这老光棍想抱孙子得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我这儿想给你做媒的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班呐。”

白疏看着赵队那副比流氓还流氓的“劝退”尊容,怎么也联想不到身后十几号人追着介绍对象的场景,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

陈默倒也不囧,他眼角微微一扫白疏提醒其要谨言慎行,接着声色温润,言辞恭谦地安抚奓了毛的赵继刚:“哦,赵队,当时是我唐突了。我明白,以前社会风气好,基本上没什么乱子。现在门窗开放了,我们年青人又没有什么分辨能力,容易受到新奇事物的引诱,流氓势力就抬起头来了。人民警察拿一份工资干八个人的活儿,实在是辛苦了!”

赵继刚闻言闭了嘴,他莫名地满口带找烟 —— 这小子一番话乍一听没毛病,可再一咂摸怎么像是在影射什么,娘的!

他烦躁地看了一眼张大年:看看,咱们这几年给“渗透”成啥样了,平时分局下面那帮人法外开恩弄点灰色创收,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美其名曰“和群众打成一片”,可是现在看来,问题远远不是放放水减免几个罚单那么简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呐,现在连一个小年青都能跟他蹬鼻子上眼指桑骂槐的,可见群众影响有多坏了!

赵队见张大年那老小子在一边胸无城府地呵呵傻乐,底气瞬间又回来了,心想:算了,我这儿跟俩小年青较什么劲呢。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青脚下抹油,跑去手术室候客厅找港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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