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小说) 34:地老天荒

做人比较高贵么?我倒真没这么觉得...... 陈默低下头,缄默了片刻,轻轻地掰开港生嵌进自己胳膊里的手指,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错了,对不起。”

良久,他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瞳仁里有湿润的东西在闪闪发亮好似暗夜里一簇烟花绽放:“我只愿,有一天这世界上众生平等,再没有被奴役的身体,被囚禁的灵魂。我只愿,有一天各族放弃贪念,再没有无休止的倾轧和掠夺,再没有无声的泪水和流离失所。我只愿,有一天心里只存爱与尊重,再没有黑暗里的仇恨和怨念,再没有心灵只为复仇而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激扬的声音和缓温柔起来,“我只愿,有一天,这世上的爱侣可以随心所欲地牵手,无关你是人,我是狐狸。只关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港生的眼睛飞快地扑闪了几下,浓密绵长的睫毛掩住了脸上的表情。他扭过头去,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山上走去。走了几步,见小狐狸好像戴了紧箍咒,傻子似的还在原地杵着,便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没不让你跟上来啊,难道要我一个人在这个倒霉的‘记忆碎片’里自生自灭么?”

狐族天生耳力好,陈默快走两步,一把揽住港生的腰,喜滋滋地拿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你不生我的气了?”

港生无语:“你...... 什么毛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们陷在这个破‘碎片’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去,上有猛兽,下有洪水......” 说着,却从脖子到耳根一节一节地红了,因为身边有个人毫无顾忌的,心无旁骛地盯着他,满眼里都是他,大有愿意在记忆碎片里待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快走吧,”港生哑声嘀咕了一句,在陈默脑袋上弹了一个破坏气氛的“毛栗子”,掰开他腰上那只不安分的手攥在手心里一起向上奋力攀爬。不断有逃难的小兽惊慌失措的从他们身旁倏倏地窜过,更有一只灰兔慌不择路“砰”的一声撞到了港生身边的一棵大树上。“可怜的小东西,”港生一把攥住兔子耳朵,将昏过去的兔子围成一个围脖绕在脖子上。又给了小狐狸一个警告的眼神:我的兔子,你别碰。

陈默不怀好意的暗笑:你的兔子?连你都是我的,想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淡墨色天边挂起了一抹艳丽得近乎诡异的火烧云。耳边的山风凉了起来,空气里夹带的湿气和洪水的腐臭味也消散殆尽,茂密的树林被灌木取代,植被稀疏处现出一个光秃秃的石头小峰。

方才山脚下带领众人逃生的青年头领正在背风处生起一堆篝火。曈曈火光下,可以看见他一张俊朗的面孔现出几分憔悴却没有什么表情。一同逃生出来的青壮年们在搭建临时的“住所”,而被成年人夹在咯吱窝里救出来的小崽子们此刻现出了真身,好像一群小猫似的在篝火边窜来窜去,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可爱吗?”陈默拉了拉港生的衣角,“你看它们耳朵上的尖尖和身上的斑点——这可不是什么软萌温顺的猫咪,是凶残的猛兽,猞猁。” 见港生不解的神情,又做了一个狰狞的表情悻悻地解释道,“呃,那什么,猞猁是狐族的天敌。”

港生听到这里,掐住他的腰摩挲了一把,不厚道又有几分谄媚地笑了:“你是我的天敌。”

被掐住要害的陈默撩起眼皮来无可奈何地飞了一个白眼过去:“你是我的祖宗。”

两人正你来我往,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暗哑的女声:“知非,你母亲......” 港生和陈默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女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想必是这记忆的主人,冬至的养母了。

磐石般坐在篝火旁的青年头领漠然地抬起头来,脸上在篝火的火光和灌木的阴影之下半明半暗,说不出的疲惫和诡异。半晌,他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他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比比噗噗”的火堆,低着头问,“那知恩知安呢?我看见她俩就跟在我身后的,会不会是走散了?”

火星四溅,围在一旁的小兽们一惊一乍地“嗷”地一声惊叫着散开,又过了不知多久,叫做“知非”的年青男人喃喃自语道,“她们定是又回去救人了......,心悯,这是天意,天要亡我啊。”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港生陈默,猩红的血丝条条毕现。

陈默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此时尚未成为“天灵会”盟主的年青男人,心想:知非,是他的本名么?诚知此事非,又过知非年。醒省过往的错误而改之,他家的长辈是到了知非之年才有的他么,竟有如此的胸怀!知恩知安应该是他的姐妹吧,一场天灾亲人尽失,当是抽筋扒皮之痛,他作为首领想必不敢在族人面前露出大悲大喜。哎,陈默心里轻叹一声,想起了师父对他说的关于“寂寞”和“孤独”的那番话,不由得暗暗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感慨。

“那知非又是如何成了如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天灵会盟主的呢?”他正胡思乱想,忽然“轰”的一声,山体开始“呼啦啦”地大块塌陷,墨色的天空象打碎了的镜子一样大片大片地向他们头顶上砸下来。陈默眼前一黑,下意识的一把将港生护在身下,用背部去承接天体碎片。

港生:“卧槽,该不会是这‘记忆碎片’不结实,要解体了吧?”

陈默:“拜托请你能不能不乌鸦嘴?”,话音未落脚下一空,两人一起失重向下坠去。他一手环抱着港生,一手向外探去试图捉住什么,“这段记忆也许还连着另一段记忆,也许会掉进一个梦魇,也许...... 也许,它会因为不稳定而自爆。”

港生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靠,你别乌鸦嘴行不行?自爆?!......” 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勾住陈默的后脑,不由分说封住了两瓣略微干燥的嘴唇,唇齿交接之际只觉万物俱寂天地失色。良久,陈默喘着气推开他: “你,简直不知死活!”

港生:“这不是都快死了么?”

陈默:“......”

两人脚下踩上了一片绵软有弹性的东西,刹那间失了重心滚在一处,只见前方隐隐透出光亮。“你手往哪儿放呢?” 陈默闷哼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边往前走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

“这又是一个记忆碎片吗?还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梦魇?反正看起来既不像是天堂也不像是地狱。” 港生快步追上来,好奇地问。

“这是另一个记忆碎片,一个有人想要抹去的噩梦,”陈默脸色阴沉,一张原本清秀的面孔被前方的熊熊火光衬得妖艳异常。

他们身处一个旧式小区,楼型扁扁长长的像只多层巧克力盒子,一栋楼只有六层高,但是每一层上都有七八户人家,没有电梯,上上下下都要走一个斜长的之字形的楼梯。

此时六楼中间的两户已经被火焰和黑烟吞没,熊熊火舌在冬夜的干燥空气里肆无忌惮的向左右两边延展。楼下聚集了一群底楼刚刚逃生出来的人们,有人走的匆忙,身上只批了条被单,在寒夜里簌簌发抖。楼下的人们纷纷喊着什么,只见六楼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衣着单薄的年青的女人怀抱着孩子坐在窗棱上往下张望。那襁褓中的婴儿受了烟熏和冷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女人越发着急,一只脚跨了出来。“别跳!不能跳啊,太高啦。”楼下纷纷喊道。

“糟糕!”港生眉头紧蹙地望向陈默,“一定是大火把六楼的楼梯堵死了!”

陈默一把拉住港生,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你不要轻举妄动。记住:这是一个记忆碎片,你所看见所听见的,都已经成了历史。而你我都只是看客,是无法改写历史的。”

他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恍如看戏似的漠然注视着火势。他俊朗冷漠的脸上,一对幽黑的瞳孔里无情地映着烈焰滔天。这人赫然就是知非。

一个满脸被烟火烤得焦黑的少年匆匆跑来近前:“大哥,我确认过了,钱家一家两个单元七口全部丧生。”知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见少年不走便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迅速蔓延的火势,犹豫不决地说,“大哥,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别说了,”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和我提什么狗屁无辜。姓钱的大笔一挥决定泄洪的时候,想到过下游无辜的生灵了吗?他但凡收音机里通知一声,咱们都不至于那么惨,几十口啊......,本以为是天灾,谁曾想是人祸......,咱们都他娘的是贱命一条啊!”他的声音暴躁中带着些许颤栗。

那黑脸少年倏地不见了,再出现时怀里多了个婴儿。说也奇怪,方才还在窗棱上哇哇啼哭的孩子,这会儿却在少年瘦弱的怀抱里安静得不可思议。它被包裹在一个淡粉色的襁褓中,胖乎乎的小脸蛋上一对眼睛又圆又亮,是个漂亮的女婴。

男人冷漠暴躁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突然他以手为刀向女婴头上“呼”地斩去。

“知非!”,一双秀气的女人手生生接住了男人的戾气,又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画外音”,“不要赶尽杀绝了!这孩子还这么小,和钱家又没什么关系,她有什么错啊?”

“她错就错在,生而为人!”,男人冰冷刺骨的眼神几乎将她刺穿,“心悯,你若真要护着她,那便随你去。只是,今后我们之间的婚约就不必再提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愣住了,半晌之后,从黑脸少年手里接过女婴轻轻摇着她说,“你这孩子命真苦,这么小就没了爹娘,以后就跟着我吧。叫你什么呢?” 她伸手穿过冬夜的寒风黯然道,“寒冬将至,就叫冬至吧。”

啊!陈默愕然:这个女婴竟然是自己从“天灵会”救回的女孩冬至!

这,大约就是“天灵会”的开端吧,陈默注视着映红了半边天的滔天火光,心想。

港生见他魂不守舍,便拽了拽他的胳膊:“阿默,那个婴儿,会不会就是管你叫‘救命恩人’的冬至啊?”

陈默瞅了一眼隐身于腕间的黑线,抬起头来,心事重重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港生,你说,这个知非是恶人吗?我现在......,真的有点糊涂了。”

港生见他语气凝滞,目光闪烁,知道他有了心结,心里暗道:哎,看他平时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心思比谁都深,比谁都重,将来怕是不好养活。

于是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尖,食指勾过秀气挺拔的鼻子,摆了一个最明媚的笑脸说,“是,也不是。”

“我知道如果换做是阿默你,绝不会做出这杀人放火的事。”

“我说咱们在这一个接一个的记忆碎片里逛游,外面的胡敏和冬至她们会不会急坏了?咱们想个辙出去吧......”

话音未落突然被陈默一把拉入怀中,肩膀被他的下巴戳的生疼。

“港生,我怕......,”陈默把头贴在他的颈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逞了一时之强,和那个杀人放火的猞猁结了血盟。”说着他退后两步把腕子递给港生,“你肉眼看不见,在我腕间有一道黑线,代表我和知非的盟约,来日若他有所召唤,我必须赴约,否则,否则,” 他的唇齿之间发出轻微的颤抖,“将遭受盟约的反噬,非死即伤。”

港生怜惜地看着眼前难得乱成一锅粥的男孩,心想:越来越复杂了,果然不好养活。以前陈默使用“摄魂术”时总是以催眠术为托辞,港生那时将信将疑,总觉得一个催眠术而已,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后劲?现在想来,大概是他们狐族在法术里面设了什么禁制,让使用者施法后遭受惩戒以儆效尤。一个区区“摄魂术”就后劲大得要死要活的,这猞猁头子是个狠角色,要是真的违约要吃他什么“反噬”,那还不得...... 想到这里,港生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不说话的片刻,陈默心乱如麻,与其说在期待一个安慰,不如说更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好了,”港生将他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又抬到面前亲了一口,满眼含笑地说:“不就是一个什么盟么,不如咱俩也起一个誓,到时候你赴约我和你一起去,你伤了我照看你,你死......我管埋,行了嘛?”

说着从兜里摸出白疏转送的那枚“红狐”胸花,那有点发蔫儿的红色绒毛在他的手温抚摸下渐渐的亮堂起来焕发出生气。港生从中抽出一根最纤长鲜亮的,灵巧的手指编了一个环套在自己手上,并起手指来摊出去比划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嗯,不错,漂亮!”, 又将手掌反过来竖立在陈默眼前,嬉皮笑脸的:“怎么样,按我们人族的规矩,你送给我戒指,我就算聘给你了。上有黄天,下有厚土,我王港生......”

话音未落陈默便一把扑了上来,急急地按住他的嘴巴,“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黄天厚土岂是你毛头小子能随口说的!”两人跌落在小区绿化带的一簇迎春花从中滚做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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