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烟鹂。“鹂”,是黄鹂鸟。张爱玲爱用鸟这个意象来比喻陷于婚姻困局中的,被禁锢的女性。比方说,《茉莉香片》里的冯碧落,“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 -- 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张爱玲干脆直接用 “鹂” 字作人名。黄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里常见的笼养鸟,用来比拟孟烟鹂的命运很有深意。出身一个 “家道中落的” 商家的孟烟鹂,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家碧玉。人如其名,烟鹂 “美丽娴静”;又如虚无缥缈的 “烟”,“空洞白净”。烟鹂者,轻烟中的一只黄鹂鸟。
孟烟鹂的人生轨迹,就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在学校里,她 “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往来”;婚前事事由家人监管包办,包括处理求爱信;婚后,丈夫 “就是天”。被过度保护隔离的烟鹂,缺少历练,不善于交际应酬,往往言语间得罪人而不自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 作为丈夫,振保不但没有提醒指点,反而百般挑剔,丝毫不给她留情面。“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 烟鹂在仆人前失了威信,“号令不行,又得怪她”。烟鹂不得已选择 “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 也是,多做多错,倒不如不做不错。只是日复一日地,烟鹂渐渐安静抑郁。
很值得玩味地,小说中烟鹂和振保的性爱描写一段也借用了 “鸟” 的意象。“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这里的性爱既没有情欲,也没有美感,只有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满腔的无助和恐惧 -- 正如一只落入掌心的小鸟。更加不幸的是,既然被视为玩物,那么新鲜感一过去,烟鹂在振保眼里就必然 “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回过头来再看看振保的初恋,玫瑰,我们会发现她家里也有鸟,一只芙蓉鸟。玫瑰 “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套用《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和副册的说法,玫瑰是孟烟鹂的副本。并由此推论开去,如果玫瑰真能如她所愿嫁给振保,也不会幸福。她的结局应该和烟鹂相似,甚至更为不幸,因为玫瑰混血的出身和文化的背景;不过,精明如振保也从未有过迎娶玫瑰的打算,因为 “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命伤财,不上算的事”。至此,玫瑰和鸟的意象合一了。白玫瑰就是玫瑰和烟鹂的宿命,她们都会最终 “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变成一只抑郁忧伤的笼中鸟。
值得一提的是,我认为孟烟鹂的容貌里有张爱玲继母孙用蕃的影子。我把两段人物描写抄在下面,便于比较。
孙用蕃,父亲是民国北京政府孙宝琦,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在张爱玲的眼里,孙用蕃长得这样,“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溜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见《小团圆》)
孟烟鹂。“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 (见《红玫瑰与白玫瑰》)
两个女子的相貌有很多相同点:细高,瘦,“突出的胯骨”,宽脸,“苍白”;而且都是迎风而立的姿势。张爱玲为何用继母做人物的容貌蓝本?我有两个猜测。一个自然是因为艺术源于生活,所有的小说人物都来自现实生活。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是在张爱玲这个叙事者眼里,两个女子都是填房。孙用蕃是张爱玲的继母,自不必说;而孟烟鹂呢,虽然是原配初婚,但在振保心里的位置,她也是续娶,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特别是为了堵住他母亲的盘问而做出的婚姻选择。作为替代品上场,烟鹂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幸福。
除了玫瑰和鸟的意象,另外还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色彩的运用。小说里一共有两组色彩。第一组很明显,是红和白,红玫瑰的红和白玫瑰的白。另外一组稍微隐晦些,是黄和白。
红玫瑰的红,蕴意热烈的情爱。王娇蕊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来不及洗脸便草草涂了 “红嘴唇” 跑出去看男朋友;连她剪下来的红指甲都像 “红色的月牙”。还有,是因为振保对红色的偏爱。“他喜欢红色的内衣”,连带着被着红衣的女子吸引。王娇蕊 “深粉红的衬裙” 可以归为红色系;还有在巴黎邂逅的妓女(可算是王娇蕊的副本),亦毫不意外地 “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
而第二组的黄白色彩运用,更准确地说,是专门围绕着孟烟鹂的。
黄来自烟鹂的名字,黄鹂。所以,烟鹂的主色调是黄颜色,连带着她身边的人物也染上了黄色调。女儿慧英,“那舞动着的黄瘦的小手小脚”。与烟鹂通奸的裁缝,“脸色苍黄”。
甚至她周围的环境,物件都带上了黄色。在心情的滤镜下,同一个黄色,有时令人生怜,有时令人不悦。“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色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 虽然烟鹂看上去像立轴画里的美女,但是振保已经怀疑她与裁缝有奸情,看了不喜,“只觉得在家中常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滃郁的人气。” 同一间浴室,振保独处洗脚的时候,黄色又变得可爱了。“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浴缸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 但是,当振保带了女人出去玩,坐车兜到家门口停一停故意气烟鹂的时候,黄色可厌又可弃。“街上水还没有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振保抬头看见楼上窗前的烟鹂,“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
烟鹂的白色,亦不同于白玫瑰的白色,她 “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婚前的烟鹂,未经世事,“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像医院里的白屏风”。婚后,被振保在人前人后呼来喝去,烟鹂渐渐丧失了自尊,“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到后来,在振保眼里,失去了 “少女美” 的烟鹂那 “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和 “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都毫无美感。
更可悲地,不管最初是什么白色,无一例外地,都会慢慢变色,泛黄,变成 “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白玫瑰也好,烟鹂也罢,迟早都会被生活消磨得失去光彩,渐渐染上 “黄渍”,或者 “茶污”;再加上原本就没有得到振保的真心对待,不等人老就已经珠黄,变质变色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