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1946年10月去世的,时值64岁,民间俗称翻八卦,是比较难过的关口。他在涪陵仁济医院住了一个月,眼看不行,赶紧往家送,路上打了救命针(强心针),终于撑进大院才咽气。爷爷死的时候文燕只有5岁,对他的印象非常少,只记得他领着她去长江边看过石头鱼(白鹤梁),还带她吃过牛肉——之前她从没吃过牛肉,所以他应该是喜欢她的,至少这点比父亲强。照理说爷爷死了她应该难受,不过好像也没有。她只是穿了身“孝亢亢”,和母亲的干女儿一起跪在神龛前,为爷爷守灵。
孝亢亢是只有亲人才能穿的孝服,包括白色的孝衣、孝帽和黄色的麻坎肩。孝帽由长条白布顺折后,缝合一个短边制成,尖顶戴在头上,余者像辫子一样拖在身后。照规矩,灵前24小时不能断人,所以亲属按辈分大小轮流值班。到了她俩可不好办了,因为不光要哭出声来,还要说话。哭可以装,甚至挤两滴眼泪都行,可是怎么说呢?听别人呜哩哇啦一大通,却不知道都说些什么。她俩在灵前哼哼唧唧,半天也憋不出词儿来。文芳和伯母家的两个女儿在门口偷看到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她俩臊得拔腿就跑。
母亲的干女儿原是在涪陵雇的保姆,这孩子没干多久就得了天花,母亲把她安置在阁楼上,请医生为她治病,并且亲自服侍照料她,整个成了她的保姆。她病好以后便回家了,没过一周她嫂子又把她领来。母亲正在后屋抽鸦片,那里光线很暗。她一进门就扑通跪下来,直给母亲磕头,要母亲收她做干女儿。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她被视为自家人,有资格与文燕一起为爷爷守灵。
让文燕难受不起来的原因,主要还是丧事搞得花样太多、且充满娱乐性。周围几个寺庙的和尚道士都请来了,轮流做法事,吹吹打打,各显神通。整个大院热闹非凡,也不知从哪儿涌来这么多客人,在大门口的厅房按年龄和身份领了尺寸不一的白布,往头上一缠,排着队来吊孝。吊完孝就吃饭,也不知摆了多少桌流水席,好像悲痛都化成了食欲。主人家则要节制点,只能吃斋,然而裹面炸的“酥肉”却不算荤,所以还是让文燕开心不已。
倪峰寺的和尚们也来了。说是“和尚”,其实都是女的。当地没有“尼姑”的称呼,领头的叫和尚祖祖,第二位叫和尚保保,后面还跟着二十多个女和尚。最小的那个跟文燕一样大,曾经由和尚保保领着,去过她在涪陵的家。小和尚见到大衣柜上的镜子,新奇无比,一会儿躲到镜子旁边去,一会儿又猛然跳出,想看里面的光头小姑娘有没有自己跑得快,把文燕逗得乐不可支。这样的孩子大都是穷苦出身,家里实在养不起才送到寺庙里的。
解放后,倪峰寺的和尚们都被要求还俗。和尚祖祖不干,就被批斗,说倪峰寺有不少地,她是大地主。和尚祖祖想早点到佛祖那里去报到,便拿刀抹了脖子,可是位置没有找准,昏过去又救了回来,白流一地的血,还把声带给割破了,成了哑巴。和尚保保是文岚的干妈,她没有宁死不屈,而是还俗嫁了人。
在给爷爷办丧事那会儿,倪峰寺的和尚们还是挺有信仰的。她们在堂屋门口贴了十八层地狱的连环画,进行普法教育,让文燕感到既恐怖,又神秘,好像在看一部惊悚片。不过真正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爷爷入棺时的情景。爷爷去世以后,一直躺在自己卧室的寿床上。寿床并非他平日里睡的床,而是由几个银柜现拼的。大衣柜下面的那截矮柜就叫银柜,有带锁的抽屉,可以放贵重物品。人死了要躺在银柜上,大概是怕断了财气。
等到爷爷该起身入棺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请来的两位师傅,戴着墨镜,一身黑衣,先把棺材抬进堂屋,再从西侧小门进入爷爷的卧室,一路都用真钱铺地。过了一刻,两人竟然扶着爷爷从小门走出!爷爷紧闭双眼,脸上敷着一层粉,看不出任何表情来,随着他俩的步伐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钞票上面,一直走到棺材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接着两人打开棺材盖,再把爷爷扶到里面躺下。整个过程中爷爷都很听话,让走就走,让坐就坐,坐下也不会东倒西歪。他的身体应该早已僵硬,怎么能做这些动作?两个人也只是在一旁搀扶,并没有用牵线木偶那样的机关操纵他。所以爷爷最后这场表演,直如剧院里的小男孩吃灯泡,把文燕看得口瞪口呆。
爷爷入葬以后,事还没完,因为他的灵魂三天内要回来。堂屋的阶阳外面搭了一个棚,内里有个洗脸盆放在木架上,说是爷爷回来洗脸的时候,不懂事的小孩子能够看见他。文燕被叫去看过好几次,刚开始她还有些害怕,到后来啥也没瞧见,都不想过去了。不过大人们倒并不灰心,因为还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可以发现他的灵魂:晚上在堂屋的地面撒一层灰,如果次日清晨发现落有脚印,那就是爷爷的灵魂投胎转世了。具体投胎成什么动物,则要根据脚印形状来判断,鸡爪即为一只鸡,狗爪即为一只狗,总之摊上什么是什么,绝无种族歧视。
第二天清晨,果然在堂屋地面上发现了一排脚印,人类的脚印!大家全都欢欣鼓舞:“爷爷不仅投胎成功,而且又成了人!”接着便准备到附近各处去打听,如有刚出生的婴儿,一准就是爷爷的转世灵童。一直在外忙活的父亲这时进来,听了片刻,便对众人说:“别胡扯了,这是我的脚印!我昨晚从堂屋经过,进到老太爷的房间里取东西。”说罢在旁边踩了个一模一样的脚印。众人听罢,有的忍不住笑,有的恍然大悟:“可不呗!我刚才还纳闷,怎么刚转世就这么大的脚!”
为免爷爷的灵魂在大院里四处游荡,有必要将它超渡出去。于是请来一位在这方面有专长的道士,用了两三百条长凳,先一隔一地摆成一溜,再往间隔处架上一溜,如此上下交错搭出一条双层长龙,从爷爷的卧室经由堂屋,穿过花园和厅房,直通到大门口。长龙上面覆压着白布,在风中鼓动不停,好像爷爷的灵魂在里面潜行。道士念了许多咒语,写了许多符纸,终于等到白龙安静下来,便喊大功告成。然后命令两个徒弟把白布收起,装入两个麻袋之中。长凳大多数是从镇上各家借来的,乃由各家取回,剩下的则是自家的。这里的法事做完,道士揣上酬金,两个徒弟在旁边扛着麻袋,一同返回道观。他们要在那里把白布烧掉,再念一篇祭词,为爷爷向上天作最后的祷告。
厅房备有几叵箩的糯米点心,捏成小动物模样,上屉蒸熟后冷却,变得像年糕一样梆梆硬。单等道士宣布爷爷再次上路,便全部洒向等候在那里的人们(以小孩居多),任由他们捡回去食用。到了午夜,又在小平台上放孔明灯,一共64个,全是白色的。升空以后,它们先在小镇上方盘旋,过了好一阵才开始四散飘零,飞得很远很远。到这个时候,文燕才有点伤心,知道爷爷的灵魂再也不会回来了。
至此,这场盛大的丧事才算结束。连日来为此操劳的佣人、长工和佃户,都得到一份酬劳。缺了他们,老太爷是没法安然离开文家大院的。
2020-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