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小说) 36:乱我心曲

丁大爷一张老树皮似的脸上,一双眼睛懒得睁开似的就那么瞄着赵队。赵队什么样的王八虾米没见过?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老家伙的目光好像穿透了自己,落在了身后某处,让皮糙肉厚如赵队也不可思议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的还有陈默。

因为丁大的目光好像戴了钩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陈默身上,而且腕间埋身的“天灵会”黑线这会儿不要脸地迎合着老妖精的目光,开始若隐若现地翻腾起来,大有要认祖归宗的架势。陈默怕惊动众人,暗压手腕,不料手掌竟然被弹开,震得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默默,你还好吗?”张大年从镜片后面投来问询。港生赶紧用手抵住陈默后心道:“姨父,哦不,张警官,没事儿,我和阿默闹着玩儿呢......,保证不再犯!”

报案人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几乎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赵继刚勉强听完,把张大年拉到一边搓着眉头压低声音道:“老张,这案子我看有点儿玄乎啊。按说要是黑帮为了争北阁这个项目杀鸡儆猴,给卢大海来个下马威,完全没必要开膛破肚,弄得这么变态。这样,我先跟城南朱心武那条线,你帮我查查近年来有没有没结的案子,作案手段特别凶残恶劣的,对了,要不动声色地查。咱们晚点再碰个头。”

赵继刚把刑侦的几个小年轻和法医张大年留下来打扫现场,又告诫现场工作人员“凶手作案手段恶劣,需要封锁消息”,然后带着两个副手先撤了。

眼看丁大要拍屁股走人,腕上的黑线引着陈默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港生见状马上粘了上来。那老妖精稍稍侧头往身后一瞥,用方言自言自语道,“你侬我侬,好的教乖。”

这话一棒子打醒了陈默。虽然他和港生挑明了身份,表明了心迹,可是俩人的关系还只是天知地知,白疏知胡敏知。此时冷不丁被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没遮没拦地宣讲了出来,好像地洞里赤裸裸的鼹鼠被拉到阳光下示了个众,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被一个恐怖组织得知自己心爱的男孩,就像幼兽向敌人亮出最柔软的腹部,是一件非常愚蠢而被动的事。

港生一看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又要被甩了,马上满脸大写的“我、不、乐、意!”。陈默只得把他拉到一旁一人来高的金桂丛后,趁左右没人,轻抚他的腰在他腮上蜻蜓点水般飞快的啄了一下,耳语道,“老东西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先去四合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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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阁新村实际上有两个小区,以人造湖凉亭花园为中心呈扇形辐射出去的几十栋独立别墅是后来翻新的时候新建的。城南黑帮高层的据点之一,“黑蛇”失踪前的老巢,神秘的23栋就是这样一座别墅。

而别墅区后面,远离湖光山色是更早建成的老式多层住宅。因为年久失修,这些旧楼多病怏怏的透着灰败之色,楼体两端被长疯了的爬山虎霸占住,已经看不到楼牌号码。而楼前小苗圃里的红玫瑰杂草般肆虐横行,沉甸甸的花枝覆盖住了人行便道。

旧楼区的后面有一个废弃的儿童乐园,乐园背后一片松林郁郁青青。

“狐少上去坐坐么?”丁大忽地不见了方才老态龙钟,身轻如燕地在前引路。

“不必了,这里就挺好,”陈默倏地飞身跃上了一架秋千,脚尖点地,神色淡然地轻轻荡了起来。秋千“咿咿呀呀”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凉风,草丛里几只秋虫“噗”地蹦起,鼓起透明的翅膀来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丁大停住脚步,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他亮出手臂,腕间卷起一片黑雾,与陈默腕上缠绵萦绕的黑蛇遥相呼应,“方才多谢狐少了!”

“谢我做什么?”陈默撩起眼皮来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没当场揭穿你么?”。

“知非召唤我过来,是想让你试探我?”

丁大沉吟片刻,“呵呵”一笑,“狐少说笑了。盟主并非多疑之人,只是会中有些不同声音,说狐少同人族关系十分亲近......”

陈默心知他在暗指港生之事,心里十分不痛快,便不耐烦地打断他:“还是劳烦尊驾先亮明真身吧,你这样云里雾里的,聊起来也没有什么诚意!”说罢便跳下秋千,率先化回真身。只见一只体型不大但神气异常的狐狸,通体火红,胸前毛发洁白胜雪,左眉骨处一道醒目的伤疤触目惊心。

红狐骤然现身,松林中的鸟雀纷纷惊起,“呼啦啦”地盘旋在半空。

过了片刻,假山石上投射出一只兽影。

“他居然是狐!”陈默心中顿时疑窦丛生,“怎的竟连半点‘狐气’都没有?”

对面一只形容憔悴的老兽在废弃游乐场的断瓦残垣里显得格外合拍。他曾经鲜红的毛色在经年雨打风吹后生锈般地呈钝褐色,后腿和尾巴更是色泽转深沉淀为深灰色。眼睛四周像是常年睡不好觉似的顶着一对浓浓的黑眼圈,而下垂的眼角和瘦削的两腮更让他显得尖嘴猴腮,风光不再。

“默少在怀疑我是否真是族人?”那老狐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轻的几乎悄无声息,“你一试便知。” 红狐将信将疑地迎了上去,一老一少两只狐狸鼻尖相触,有戒备地向对方神识里探去。两人有共识地一触即放。

红狐触了电似的:他舅姥姥的,这老东西不但是狐,而且还和我同宗!

“对,我是默少同宗,同宗的一只弃狐,”老狐苦笑一声,哑着嗓子道,“默少可知族里对待老弱病残的规矩么?”

红狐缄默了。他一族里祖训崇尚物竞天择。对于伤病老并不抛弃,但也不特别维护。到了刘天宇做首领的这一代,虽然人性化了些,老狐病狐出走就此消失的消息也仍时有耳闻。

红狐一挑眉:“哦,你是不满族人无情,所以投奔了知非,还费尽心机将身上的气息洗去,从此不屑为狐?”

“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你告诉知非,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坏他的好事,也请他莫要强人所难。”

老狐见他起身要走,扯着嗓子喊道:“默少留步,我的故事没什么意思,陈木君的你可听嘛?”

“陈木君”三字让红狐的耳朵倏地立了起来。“你说什么?”他身形一闪,陡然间长大了数倍,化作一只成年黑熊般大小的巨狐,巨影投在假山石上阴森森的一片,令人不寒而栗。

巨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面目狰狞。一只前爪按住老狐的要害,冷笑说:“没辙了,就编排我妈的是非来哄我,当我三岁?实话告诉你,陈木君女士的墓地一年里我要扫上三回,生日,忌日,清明。但凡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早就托梦给我了。其他陈年烂谷子的破事儿少爷我不稀罕!你要是为老不尊,弄点恶心东西来污我的耳朵,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刘天宇,他......他将异心术传给你了?”老狐的脸皮被踩在地上蹂躏,说起话来像是漏了风的风箱。“默少,可,可知木君当年同样是为族人所弃?你......,你可曾听说当年通城四杰这个说法?陆尧,王建安,钱树理,......”

话音未落,他腕间的黑雾突然大炽,顷刻间黑雾将巨狐吞没。巨狐前腿上一紧,仿佛提线木偶被人用力一扯,庞大的身体轰然坍软在地。

陈默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废弃儿童乐园的石凳上。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并无大碍,腕间的黑线已经不见,只是头痛欲裂,胸口发闷,“噗”的吐出一口甜腥的血块来方才觉得顺畅了些。他在石凳上念了一段心法,将翻滚的气血压了下去,又从儿童滑梯上掬了一捧积水胡乱抹了把脸,将嘴角的鲜血擦净,这才挪步往小区外面走去。

路过案发现场的时候,血腥气依旧浓郁,但死者尸体已经不见,张大年和港生也不知所踪,只有一个执勤的公安在凉亭里捧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上开始飘起沾衣欲湿的雨丝,随之而来的凉风倒算不得吹面不寒了,毕竟立了秋,冷飕飕地直往人领口袖口里灌。

心情低落的陈默被搬了救兵在北阁新村门口候着的白疏逮了个正着。

“十七!你没事儿吧?脸怎么了?惨白成这德行......,是撞了鬼了,还是受了内伤?”

“胡言乱语!”白疏身后稳得跟尊佛似的狐族首领刘天宇一把将他拽到身后,伸手搭住爱徒的脉门,沉吟了片刻,“嗯,是有点小伤,不过不打紧,回去跟你柳师叔调理几日应当就无妨了。不过,......,呃,脉象里有点怪异之处,让我想想......”

陈默想要抽回手臂,没想到被师父攥得牢牢的,动弹不得。正在此时,另一只手臂忽然也被人抓住。

“阿默,我开车送你!”港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见刘天宇也在,忙松开手,咧开嘴笑了笑,“哟,刘校长也在呀,您去哪儿?我也捎您一程?”

白疏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哎呦我的阿弥陀佛,十七怎么摊上这么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想到这里,不由暗暗为自己兄弟未来的家庭地位担忧。

刘天宇淡淡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陈默你最好识相点跟我回狐族老宅疗伤。可是陈默却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怔怔地看了会儿港生,转头和师父一板一眼地说:“刘校长,有港生送我回家,您不用担心。”言下之意:师父,就算这条胳膊舍下不要了,今天我也要和港生一块儿走。

白疏再叹口气,觉得再这样下去怕是有人要吃一顿戒尺了。忙站出来打圆场:“刘校长,我和陈默一起回,有我照顾他,您还不放心吗?”

刘天宇身边一直安安静静的柳清扬此时轻抚他的后背柔声细语道,“师兄,孩子们大了,懂得照顾自己。这天上的雨呀,眼看就要大了,赶紧让港生开车,一会儿别淋湿了。我今晚过去一趟,给阿默仔细瞧瞧。”说着伸手轻轻一捋,陈默被刘天宇紧紧攥住的手臂便松开了。旋即,港生,陈默,和白疏三人被柳清扬一股脑推进了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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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秀山脚下的四合院。屋外秋雨沥沥,屋内酒菜飘香。

港生自打趴好车就没闲着。他在等陈默的时候,悄咪咪地找到城南一家名声在外的馆子叫了几份外卖,想着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待会儿就别叫阿默再做饭了。不一会儿,就张罗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一桌:剑山烧鸡,油焖大虾,红绕排骨,葱油花卷,和整整一打镜河生啤。

白疏还没落座,就先叼起一块排骨,只觉得馋虫被勾到了天际。他和港生初见时,只觉得港生眼神凶狠,不好相与。时至今日,只知此人貌美嘴甜,在外当得了学校一霸,在内扮得来田螺姑娘,攻,可以跟流氓打架斗殴,守,可以与师父迂回对抗,实乃“十七嫂”的最佳人选。

“哎,港生,你今天敢从刘校长手里抢人,够有种的呀你!来,我敬你一杯!”白疏给两人把啤酒满上,雪白的泡沫腾腾的溢出了杯口。

港生笑嘻嘻地在陈默对面坐下,“哟,这话可怎么说的,除了我爸,我最怕的就是刘校长了......”

对面的陈默闷声喝着啤酒,对两人的眉来眼去完全置若罔闻。他惨白的面孔在酒精的作用下两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粉红,垂下来的根根分明的睫毛遮住了琥珀色瞳仁里某些情绪的暗涌。

“港生,”他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眼角眉梢皆生意盎然的英俊少年,“你听说过通城四杰这个说法吗?”

“通城四杰?”港生放下手里的花卷,想了想说,“这我可不知道。是五讲四美标兵那种吗?还是经济上有杰出成就的?电台记者应该熟,要我帮你问问盛晓梅吗?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哦,不是当下的,”陈默含糊其辞地说,“家里长辈提起过......,你爸在家说起过吗?”

“王建安?”港生犹豫了一下,“他的那些‘丰功伟绩’,倒也不常在家说,主要是我妈说她耳朵听出了茧子......”也许是自觉泄露了父母的私房话,港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不过他在外面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喝高兴了发酒疯,也会唱一出忆苦思甜。”

“哦?王厂长那么德高望重的企业家,也会喝高了?” 白疏饶有兴致地插话。

“那什么,我妈在家里管的挺严的,”港生有点不自在地挠挠头,“我爸的那些朋友,什么歪瓜裂枣都有,我小时候还常在家里接待,后来五湖四海的人越来越杂,慢慢的我妈就懒得伺候了,说王建安你要浪外面浪去,她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此时,港生眼疾手快地按住陈默再次伸向啤酒瓶的手:“哎,阿默,你这是第几瓶了都?不是说有伤么?悠着点儿啊......”

陈默闪电般反扣住港生的手腕,抬起眼皮来露出充血的双瞳:“你,跟我来。”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港生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哎,这一桌子菜呢!”白疏直着嗓子在身后嚷嚷,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切,十七你重色轻友,”他自己委屈地嘟囔了两声,便抱起饭碗,每样小菜都夹了几筷堆成了一个尖尖,又在胳肢窝里夹了瓶啤酒,忿忿的回自己的小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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