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04) 哈什蟆

那晚母亲回来已是午夜,双臂动弹不得,只能把文燕叫醒开门。过了两个多月,她的胳膊才基本复原,但终究伤到了筋骨,从此提不起重物。后来又抄过好几次家,她事先得到风声,都跑掉了。有时文燕睡到半夜醒来,母亲就不见了,也不知几点离开的。大多数情况下,母亲两三天后就会回来,但有一次躲到贵州娘家去了,一下子走了半个月。

母亲不在时,文燕不敢一个人上街,怕挨打,就连面馆也不去。整个大院除了她,只有伯母、婆婆和竹舅婆三个人,她们都住在东边的院子里。到点叫她吃饭,她就过去。不叫她(多半是不知道母亲又跑了),她就饿着。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她到大厨房去找食,发现了一小袋黄豆。她想起同学带到教室里吃的炒黄豆,决定自己动手。大灶的火还没有灭,她就往里面塞几根柴,再搬一个小凳子到跟前,站上去把黄豆倒在锅里炒。使不动锅铲,她就拿扫锅的条帚,居然也把豆子炒熟了。

这座大院此前对她一直是陌生的,只有和父母回乡以后,她才开始熟悉它,逐渐对它有了家的感情。大院已经相当破败了,柱子上的漆剥落殆尽,露出木头的本色,堂屋里的字画条幅也都残破不堪。院墙上本有两个狗洞,后被贼扩大,用于进出。在文裕光搬回之前,大院已经屡次遭窃,有些就是佣人监守自盗。到了现在,实在没什么可偷了,贼也不来了。

但文燕还是喜欢这座大院,喜欢它的安然宁静。花木没人修剪,就随意生长,照样可以引来蜜蜂、蝴蝶和小鸟,有时还会跑进来一两只野兔,做她的玩伴。更多的时候,她会自己找乐趣。厢房的楼上有两间储藏室,堆放着各种杂物,里面有彩纸和走马灯。她拿回到自己的屋,剪出人和动物贴在走马灯上,看着它们围绕着烛火旋转,自己则在一旁构想关于它们的故事。储藏室里还有彩色玻璃球、小木鱼和各式纽扣,也都是她的玩具。她甚至找到过一个清朝红顶子,应该是爷爷戴过的。爷爷走了三年,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母亲逃跑以后,应付抄家的任务就落在了三个老太太身上,其中以婆婆为中心。婆婆其实就是奶奶,但大院里没人真正把她当奶奶。文燕的亲奶奶早就去世了,这位是后来找的,目的是照顾爷爷,所以“招聘”的时候只要求有力气、老实本分,并不讲门当户对。进来先当佣人,合格以后才升任为婆婆。

听母亲说,婆婆以前是个满大街给人刷马桶的,也没什么亲人,被文家选中简直是天上降馅饼,所以伺候爷爷非常尽心。爷爷拿她当个伴,待她也很好,吃用全无限制。婆婆并不很贪,只是有点小气,好吃的东西都自己享受,不愿分给孩子,所以文燕兄姐对她都有些鄙视,但主要还是嫌她出身低贱。母亲也瞧不上她,但在人前还是尽量维护她的面子。尤其爷爷去世以后,她成为家中辈分最高的人,所以也没谁会有意跟她过不去。

婆婆在几个小辈中间,对文燕颇为亲睐,允许她吃自己的好东西。婆婆很会保养,炉子上总炖着一罐羹,里面都是补品,有银耳、燕窝,还有哈什蟆。哈什蟆是东北的一种林蛙,它的输卵管为黄色膏体,具有很高的滋养功效。文燕有幸尝过,只觉得又甜又腻,并不爱喝。

婆婆自知并非文家人,不能指望孩子供养,于是把财物看得很紧。爷爷生前给过她不少首饰,死后大部分细软也都归了她,文裕光只是拿走了一些她不感兴趣的书籍字画。她把自己的财物锁进一只箱子里,藏在卧室北侧的夹墙中。文燕家也有这样一面夹墙,里边嵌着一条暗道通到院外,主要用于逃“弯儿”,当然也可以贮物。夹墙的暗门隐蔽在衣柜后面,平时极少使用。因为一旦打开就露了机关,需要重新粉刷墙壁。

文裕光回来的时候,早已“浮财散尽”,没什么宝贝可藏。土改工作队打开夹墙,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才会吊黄承英。后来了解到两口子卖首饰卖衣服,显然已经是破落户,便把调查重点转向婆婆。婆婆快六十了,不能再吊,就对她采取攻心战术。婆婆受了教育,回家找了两把剪刀交到土改办,人家见了都笑。她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哼,老太婆很不老实,让她交财宝,就交来两把剪刀,看来不收拾她不行了!”婆婆心里有鬼,她确实藏了财宝。文燕亲眼看到她有天晚上找来一个佣人,把一只深红色的箱子搬了出去。如今她听别人这么一说,心里感到害怕,思想斗争了几天,最后到西晒楼上吊了。

西晒楼的外边是晒台,里边是篷屋,地板上有个小洞通粪池,揭开盖板可以从这里倒尿盆,省得再下楼去厕所。那天清晨竹舅婆过来倒完尿盆,发现婆婆静静地站在旁边,用手推了她一下,却见她在空中晃荡了起来,这下惊得魂飞魄散,跑来直喊母亲:“二少娘,二少娘,婆婆上吊了!”母亲一听,赶紧过去,发现尸体已经僵硬。婆婆的寿材前几年就预备好,停放在东晒楼下面的砻米屋内,是个三件套,制作讲究。最里面的棺材叫做“金匣子”,婆婆生前曾经躺进去试过,说是很舒服。然而现在也不敢用,只能找张竹席把尸体裹上,拉到外面的乱坟岗给埋了。

婆婆是穷苦出身,本来属于地道的劳动人民,却被文家搞进地主阶级阵营,最后把生命献给了涪陵的土改事业,不能不说造化弄人。

2020-12-27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父亲吃的东西应该是“漏鱼儿”,我小时直接就管它叫“鱼儿”,可用玉米面和其他面做。Youtube上有介绍,是现在做法,战时不会那么讲究,不过也能看出大概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VG27JUuquo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后來医院又后徹,最後退至山西大同乃發生了我以前說的,閻錫山藏私心在山西建窄軌以致于火車頭無法徹,等部隊後徹过黃河時再架炮轟擊火車頭,日軍炮兵也反擊以致黃河守備部隊潰逃.我父親一路看到軍用品無數被逃兵遺棄.但惟獨不見槍枝,進了潼關城時已晚了,恰逢年三十,無店開門,只有路旁一小吃擁仍在營業,于是就去吃了一碗,那是由玉米麵做的東西,由一个簺子簺入水中而成麵條,加一些佐料就食,但是不解飢,过了不久又餓了.軍医院就借用老百姓祠堂裏,那時逃兵,傷員一大堆,父親日夜趕著造册,手都凍傷了,半夜有肖夜吃也没人通知挑燈夜战的父親,在潼關發生了几件事,一是日机轟炸潼關,防空警報一響,軍人連忙躲入防空洞,当地百姓一動也不動,空繫完後,满街炸死的驴騾馬和人,再次空繫時,防空警報一響,当地百姓跑的比軍人还快,二是父親说陕西廟前旗杆與南方不同,是生铁鑄成的,他看到旗杆為炸弹削斷一半.三是狭西人吃飯很漂亮四個碟子一碟盐雪白,一碟醋鸟黑,一碟辣椒火红,一碟豆芽菜.小孩吃麵,都满碗通红,四是廟會時一家出動,女眷也出来了把一幫当兵的看了眼都直了,都不知他们家还有女人.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很有意思,乱世景象呼之欲出。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南京的小吃店不知是什么樣的店連肴肉都有的切,同事们老愛贪些小便宜老是推我父親去買,我父親心裡一千个不願意的去買,这使我想起我小時小學一年级時家住台中市区,父親早上吃泡飯就支使我去隔壁腌菜店買个三毛錢的羅葡乾,本地人稱菜脯,上澆点香油的事,他吝刻的很讓兒子去丢臉,後來战局不利,南京政府机關和後勤单位開始撤离,我父親就隨医院先撤至安微,在那兒大肆擴張招人,有次父親与同事倆人下鄉購物,東西太重同事就出主意拉扶,兩人身上無槍僅一把刺刀,但仗著一身軍服,俗稱老虎皮就强拉了一年輕人,一路上那人一直说家裡有高齡老母,苦苦衰求,我父親于心不忍,在到達后放了他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有文化的人,在部队能够获得较快升迁,危险性也会小一些。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大伯的老婆一早就病死了,一二八上海战役開打了,兄弟商量一下决定投軍抗日,于是兩人就去丹陽搭京沪線去南京投軍去,当時火車跑的慢,中午時在中途站買了隻燒雞解飢,花了一元錢,兩人心疼不已,但一直稱讚那燒雞好吃,我想是肚子餓了吧!到了南京,處處招兵,兩人也不明就理,就隨便挑了一處,没想到是一所軍医院,三個月新兵訓完時,就有人來問有會寫會算的嗎?我父親就去应徵,我在台灣预備師在基層連隊任排長時也碰过類似狀況,常有師部旅部的人來借兵.要的是木工和厨師,偶爾有飛彈部隊來選兵挑高中以上的兵.我父親在預財室幹了三个月,那些軍官就放手由他去幹了,爾後那些人由于業務逐漸生疏就把我父親升為軍官了,據他說早上一列列火車往上海運送新兵,下午火車把傷員後運.我父親结識了一个朋友,哥哥在一鲁菜和小菜店掌橱,同事們買早餐菜時就老推我父親去買,因為他買回的東西多,我父親閒暇時和同事打蓝球,一次被同事撞了胸而後染了肺炎,当時是不治之症.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不过东北很冷,冬天给犯人剃头容易感冒,所以劳改农场未必会如此行事。老烟有两章写劳改犯,并没有怎么描写他们的头发,让我感觉看上去不会很特别。张艺谋有一部电影叫《回家》,是根据严歌伶的小说《陆犯焉识》拍的,里面的主角冬天从劳改农场跑回家,并没有剃头。虽说那个农场不在北大荒(好像在西北,甘肃?),但劳改农场应该有统一的管理规范。剃阴阳头可能只是个别现象(用于惩罚),不太可能是劳改农场的统一规范。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玉米要提高产量,主要在于品种和田间管理(如除草),而不是砍头——这属于比较原始的一种作业方式。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通常劳改犯都是剃光头,阴阳头是文革时整人才用的。剃阴阳头比剃光头麻烦,隔一阵还得去维护发型,劳改农场应该没这个劲头,除非专门要整谁。玉米砍头的事听说过,主要是控制玉米往上生长,以使玉米棒得到更多养分。但是大农场没法搞这个,难度太大了——面积又大,玉米又高,哪里砍得过来?但劳改农场拿这个折腾人,倒也未必不可能。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我父親小時也躲过軍閥,都是新佔領軍纪嚴明,敗了要跑時哄搶全城.長大後也曾到上海当學徒,给砂廠打工,負責丈量砂石,一日有客找到我父親請吃飯,後來廠買砂石,老板也聽到風声,在我父親丈量之后,重新仗量,發現还少些,给客補齊.保了工作,但好景不長,那時時局不好砂廠没生意就關门了.回到家裡也没工作,農業社會嘛,本來經淆就不好,想為大户人家打個長工都找不著,和長兄在城内辟了一小塊地種小麥,也是長的塊頭大但不抽穗,这里想請教你一个問題,在台男二十歳須服兵役,但考上大專院校的人可緩征,讀完再服役,但得在考上大專時的暑假上成功嶺,暑訓二月,爾后再从兵役中扣除,那時男性服役時抽籤有兩年和三年役依兵種而定,大專兵一律兩年,我在成功嶺暑訓時曾聽到軍方安排的反共義士演講,主題是他在北大荒勞改,那人是廣西人講話時口音很重,他曾提到勞改犯要剔陰陽頭,也不怕你跑,他曾提到東北夏日照十分長土地是黑土,也是拼命的向上長,他們的工作就是给玉米砍頭,玉米才會抽穗,不知真假如何?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每条线都牵扯到一个家庭的荣辱兴衰。时空一收缩,人的命运也就弹指一挥间。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註解一些事項,我曾祖父的当鋪是兩扇門的,從中開門,二是長毛有规矩,什么人搶什么地方,当時当鋪也是比較有油水的,才有小頭目去搶,其次出了長毛水域,当地人說你是長毛,没殺你就是好的啦!我祖父就没多少故事,娶壇皇鎮刘員外女為妻,壇皇鎮我是聽我父親說的,好像也已没了,以聲音來寫的.刘員外靠販賣絲绸為生,聚了不少錢有三子一女.老大最有錢过世的早我没見过,老大大兒子是飛机飛行員,死于在南京下降時濃霧中墜毀,于金壇縣城内有些房產,解放後孩子們都被鎮压了.二子入清幫拜的是輩分很高的師傅,我在台見过他,他的故事也挺多的以後在交待,小兒子產業分的最少,一早成為派往台灣接受人員,一輩子在台灣鋁業公司就職,直到退体.祖父育有二子一女,長子退之次子先之即我父,我也查了江稣槐蔭堂家譜并無之字輩,可能在安徽才能找到.一般家庭父親疼大兒子母親疼小兒子,我父從小跟著祖母屁股後打轉.長子因受疼愛毛筆字和算盤也不上心學,还一早幫他討了房媳婦又無業.祖父对父親較嚴因而毛筆字,算盤都还學的不錯,我小時上國小時也買了柳公權和顏正卿字貼來叫我練字,說我家以嚴体為主.我也從不上心學,日後我妹學珠算時把家傳珠算口訣教给我妹和分享他们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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