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格拉底): [138a] 阿西比亚德,你这是要去祈祷吗?
阿(阿西比亚德): 没错,苏格拉底。
苏: 我说,你脸色凝重,低头看地,象是在想什么心事。
阿: 人会沉思什么呢?苏格拉底。
苏: 我觉得这是最伟大的问题,阿西比亚德。[138b] 看在上天的份上,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对于私下祷告所求的东西,神有时应允一部分,拒绝一部分,对于公众的祈祷,神满足一些人,拒绝一些人?
阿: 没错,我是这样认为的。
苏: 那你就该同意,要是神恰好是求什么准什么,祷告时就要特别小心,别不知不觉地乞求大恶,还以为是善。就象俄狄浦斯(Oedipus)1那样,[138c] 人们都说,他突然祈祷,求儿子们用剑来分割遗产。他原来有机会祈求化解已有的罪恶,但他变本加厉,又引发其它罪恶。于是,那些话兑现了,许多其它可怕的结果也随之而来。我想没有必要重复细节了。
阿: 你举一个疯子为例,为什么?你认为一个正常的人会做这种祈祷吗?
苏: 你把疯狂当成是智慧的对立面,是吗?
阿: 当然是。
苏: [138d] 你认为有些人缺乏智慧,剩下的都是有智慧的,对吧?
阿: 对呀,怎么了?
苏: 来,我们考察一下这都是些什么人。我们都认可,有些人有智慧,有些人缺乏智慧,其余都是疯子。
阿: 是的。
苏: 再来,有些人健康良好?
阿: 对。
苏: 剩下的不健康?
阿: [139a] 就是。
苏: 二者不同吗?
阿: 的确不同。
苏: 除此之外,还有其它情况吗?
阿: 肯定没有。
苏: 那就是说,一个人不是有病,就是没病。
阿: 同意。
苏: 那好,对于智慧与缺乏智慧,你也这么看吗?
阿: 你什么意思?
苏: 告诉我,你认为只能要么有智慧,要么缺乏智慧?还是在二者之间有第三种情况,[139b] 既非有智慧也非缺乏智慧?
阿: 不,没有第三种情况。
苏: 那就是说,二者必居其一。
阿: 同意。
苏: 你承认疯狂是智慧的对立面。还记得吗?
阿: 记得。
苏: 还有,使一个人既非有智慧也非缺乏智慧的第三种情况不存在。
阿: 是的,我认可。
苏: 那好,一个东西有两个对立面,可能吗?
阿: [139c] 不可能。
苏: 那么,看起来缺乏智慧与疯狂是相同的。
阿: 显然是这样。
苏: 如此一来,阿西比亚德,我们可以这样说吗?所有缺乏智慧的人,比如,你的同辈,甚至长辈,都是疯子。告诉我,对天起誓,你是不是认为城邦里有智慧的只是很少几个,绝大多数都缺乏智慧,就是你说的疯子?
阿: 我认为是这样。
苏: 好,你认为与那么多疯子同为公民,同居一城安全吗?[139d] 疯子们张牙舞爪,胡乱处理日常事务,我们是不是早该为此付出沉重代价了?现在考虑一下,我奇妙的朋友,这一情况是不是没有什么不同?
阿: 肯定是,苏格拉底。看起来事情不象我想的那样。
苏: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还有另一个思路。
阿: 不知你指什么?
苏: 我会告诉你的。我们设想有些人有病,对吧?
阿: 对。
苏: [139e] 你认为病人必定发烧,痛风,或眼红吗?你不认为他得的可能不是上述任何一种病,而是某种其它的病?肯定有许多种病,上述病症不是仅有的。
阿: 我同意。
苏: 依你看,是不是每一例红眼都是病?
阿: 是。
苏: 是不是每种病都是红眼?
阿: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苏: [140a] 如果你能认真听我说,二人同行,携力搜索,也许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
阿: 别那么说,苏格拉底,我在尽最大努力听你说。
苏: 那好,我们承认,红眼都是病,但不是每种病都是红眼,对吗?
阿: 对。
苏: 在我看来,我们已经承认的似乎正确无误。因为每个发烧的人都有病,但不是每个有病的人都发烧,痛风,[140b] 或眼红。用医生的话来说,尽管其中每一种都是病,但各有不同的表症。它们不是一样的病,症状也不同,各有自己的作用机理,但全都是病。同理,我们也可以说,有些人是工匠,对吗?
阿: 当然。
苏: 那就是,鞋匠,木匠,雕刻匠,还有许多其它手艺,我们不必一一列举,但不管怎么说,[140c] 有多个行当,都是手艺人。然而,他们不都是木匠,鞋匠,或雕刻匠,尽管合起来都是工匠。
阿: 的确不是。
苏: 那么,同理,缺乏智慧的人也可以再分,缺得最多的叫疯子,少一点的叫蠢货或傻子。人们喜欢温和的叫法,比如,浪漫,头脑简单,天真,没有经验,迟钝,如果费心去找,还能找到更多的叫法。我们已注意到,病与病不同,手艺与手艺不同。尽管各有不同,但都是缺乏智慧。你怎么看?
阿: 我也那么看。
苏: 那好,我们换个做法,回顾一下前面的步骤。一开始我们就说,必须考察谁有智慧,谁缺乏智慧。我们已经承认,有如此人等,对吧?
阿: 对,已经承认。
苏: [140e] 你认为知道该干什么和说什么的人有智慧吗?
阿: 是的。
苏: 哪些缺乏智慧呢?不知道该干什么和说什么的?
阿: 对。
苏: 不知道该干什么和说什么的人会在没有意识到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的情况下说话做事,是吗?
阿: 显然是。
苏: 好吧,阿西比亚德,我说过,[141a] 俄狄浦斯就是这种人。你可能发现,即便在这个年代也有许多人干同样的事,而且还不象他那样只是一怒之下的举动。他们以为自己不是在求恶,而是在求善。他们既没有求恶,也不认为自己求了恶,但也有人情况刚好相反。我这样设想,你准备去求的那个神,在你祷告之前,突然现身并问,你可愿统治雅典城邦。你答,小事一桩。他补充道,加上全部希腊,见 [141b] 你仍不满意,许诺再加掌管整个欧洲。不仅如此,同一天又许诺,阿西比亚德,克里尼亚的儿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统治全人类。事功臻于至善,我猜你会高兴得上天。
阿: 我想,苏格拉底,中了这种大彩,人人都会这样。
苏: [141c] 但是,即使全部希腊加蛮族的领土和主权也不足以让你放弃生命。
阿: 不行。我都不知道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怎么会为它舍命呢?
苏: 要是你打算为它派邪恶有害的用场呢?也不舍命?
阿: 也不。
苏: 所以,你看,若祈祷的结果会让自己受害,接受因果关系就不安全; 若为私利祈祷会丢命,为自己祷告也不安全。然而,你应该能搞清,[141d] 以前许多人嗜爱权力,努力保它,结果在权谋中丢命。有几件事你不会不熟悉,“一两天前”,马其顿的君主阿奇拉(Archelaus)2被身边人谋杀。那人是阿奇拉的爱人,[141e] 弑君篡位,企望幸福,但登位仅三四天就被别人谋杀。你只需要看看我们的某些公民,这是我们亲眼所见,不是道听途说,当年渴望军权,[142a] 并得到军权,再看看今天,有的丢了命,有的被流放。有的在职期间被认为干的很好,即使这些人也是历经风险才保住职位。回师后,依然被告密的小人包围,丝毫不逊于被敌人包围。所以,其中有些人对天祷告,[142b] 后悔接受任命,干什么都比当将军强。当然,若危险和苦难能带来好处,倒还有一定的理由,但情况正相反。你会发现,这一情况与要孩子一模一样。有些人祈祷要孩子,有了孩子又陷入巨大的灾难和痛苦。有些人的孩子完全学坏了,一辈子抱怨。还有一些人,孩子倒是不错 [142c] 但被灾难夺走,因此,象其他人一样,被巨大的不幸罩住,惟愿没有生养过。尽管如此,如此清晰的证据摆到人们面前,却挡不住更多的人照旧行事。很少发现有谁拒绝神的恩准,或当祈祷有获益的可能时不祈祷。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王位,将军职位,[142d] 或任何其他可能带来害处而非好处的职位。没有的时候甚至祈求得到,但事后经常改变腔调,收回前面的祈祷。因此,人们抱怨说,神是痛苦的制造者。我心里疑惑,是他们错了,还是“他们自己内心的假定”,或缺乏智慧 [142e] “招致劫数以外的苦难”3。无论怎么看,阿西比亚德,老诗人很有点智慧。我琢磨,那是因为他有几个愚蠢的朋友,他们祈求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却以为对自己有利。于是,老诗人为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祷告,内容大致如下,[143a]
“宙斯王,无论我们祈祷与否, 请给我们好的。 若是坏的,即便我们祈求, 也请驳回。 ” Anth. Pal. 10.108.
所以,在我看来,诗人说得好,很有力。如果你对他的话另有想法,但说无妨。
阿: 名言很难反驳,苏格拉底。不过,我的确看到无知带来许多害处,似乎在其蒙蔽下,我们不仅做恶,[143b] 而且,最糟的是,祈求大恶。如今,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人人都以为能为自己祈求至善,而非至恶。怎么会这样!说实话,那不象祈祷,更像是诅咒。
苏: 杰出的阿西比亚德,某个比你我更有智慧的人也许会说,我们这是滥用无知,[143c] 应该加上限定,对特定事物的无知,在特定条件下,对某些人来说是善,对其他人是恶。
阿: 你什么意思?难道关于什么东西,在什么条件下,对什么人,无知比有识更有利?
苏: 我觉得是这样。你说呢?
阿: 让我说,不对。
苏: [143d] 据说,俄瑞斯忒斯(Orestes)4和阿克梅昂(Alcmaeon)5曾做下对自己的母亲不利的事,而且还有人仿效。但我肯定不会因为你有那种倾向而责备你。
阿: 以老天的名义,苏格拉底,别说不吉利的话!
苏: 怎么了?阿西比亚德。不是说你不象是干那种事的人吗?在你看来,那种事太可怕了,提都不该提,你宁愿那是反话。但是,如果俄瑞斯忒斯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什么是他的最佳选择,你认为他还会干那种事吗?
阿: 不会。
苏: [143e] 我猜,没有人会。
阿: 对。
苏: 这么说,不知道大善,也没听说过大善,似乎不是坏事。
阿: 同意。
苏: 不仅对当事人是这样,而且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阿: 是的。
苏: 我们再考察一种情况。假设你突发奇想,觉得最好执剑去派瑞克里,你的监护人和朋友家,[144a] 准备杀他,但只杀他一人,不伤及他人。你在门口问他是否在家,仆人说在。我不是说你有干那种事情的倾向,但在某些时刻,人们很可能会出现不知何为大善的状态,你还有印象吗?若有,我认为,真正的大恶有时是大善。你同意吗?
阿: 还真是这样。
苏: 那好,如果你进了门,看见派瑞克里本人,[144b] 但不认识他,以为是别人,你还会上前杀他吗?
阿: 不会,说实话,我想不会。
苏: 因为要杀的是个特定的人,不是碰上的任何人,对吗?
阿: 对。
苏: 你可能要行刺多次,但如果总是认不出他来,你永远都不会杀他。
阿: 不会。
苏: 那好,如果俄瑞斯忒斯同样也没认出他的母亲,你认为他会弑母吗?
阿: [144c] 我想不会。
苏: 那是因为他要杀的是自己的母亲,不是碰上的第一个女人或别人的母亲。
阿: 是这样。
苏: 对于那些有意向并下定决心的人来说,在这种事情上无知反而是好事。
阿: 显然。
苏: 所以,你看,对某些人来说,在某些状况下,对某些事情无知是善,而不是恶。这是你刚才说的。
阿: 似乎是这样。
苏: [144d]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我敢说,结果会令你吃惊。
阿: 什么结果?苏格拉底。
苏: 我的意思是,一般来说,情况似乎是这样的,拥有整个科学但不包括关于至善的知识,在少数场合有帮助,在多数场合有害。不妨这样考虑,在说或做之前,我们假定自己知道,或真的知道,[144e] 自己非常自信地想说或想做的是什么。你怎么看?
阿: 我想是这样。
苏: 以演说家为例,他们知道,或自以为知道,在各种不同场合如何劝说我们,有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还有关于修建长墙或完善港湾的,等等。[145a] 总之,城邦的内政外交,一切建议都来自演说家。
阿: 没错。
苏: 注意结论。
阿: 如果能够的话。
苏: 怎么?你不是说人要么有智慧,要么缺乏智慧吗?
阿: 是啊。
苏: 多数人缺乏智慧,只有少数人有智慧?
阿: 正是。
苏: 两种情况都有针对性,对吗?
阿: 对。
苏: [145b] 一个人知道如何提建议,却不知是否采取行动,何时行动较好,你说,他有智慧吗?
阿: 没有。
苏: 我猜,一个人知道战争是什么,却不知何时开打较好,打多久较好,不能说有智慧吧?
阿: 同意。
苏: 还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杀其人,夺其产,或将其放逐,却不知何时实施较好,对谁实施较好,也不能说有智慧吧?
阿: 不,肯定不。
苏: [145c] 那么,有智慧的人应该是懂得这种事,并知道什么最好了?这一定等同于知道什么有用吗?
阿: 对。
苏: 我们说他有智慧,能胜任为城邦也为自己献计的顾问。对不合格的人,说法正相反。你意下如何?
阿: 同意。
苏: 那怎么评价懂得以下技艺的人?骑射,拳脚等竞技运动,[145d] 或我们知道的任何按规则进行的技艺?你说,按规则骑马的是不是好骑手?
阿: 我说是。
苏: 我想,按规则打拳的是好拳手,按规则吹笛子的是好吹手,可以如此类推。有问题吗?
阿: 没有,如你所说。
苏: 那么,你认为,我们非要说,对这种事有一定知识的人也应该是有智慧的人呢?[145e] 还是应该说,他差得还远?
阿: 我说,差得还远。
苏: 那么,有些人是好弓箭手,好笛子手,一般与搞田径的和搞艺术的打成一片,也混迹于前面提到的懂得战争与屠杀,也善于在政治演讲中吹牛的人,但都缺乏有关至善的知识,没人知道何时对谁 [146a] 运用各自的技艺较好。你认为这是什么人?
阿: 叫我说,微不足道的人,苏格拉底。
苏: 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你看,人人争锋,个个都想把城邦最大的好处给予“他最拿手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按他的生意规矩办,他最拿手的事情,然而,由于采信的是不明智的意见,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对城邦对自己最好。[146b]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些情形是大乱和无法无天的状态?
阿: 可以这么说。
苏: 按我们的理解,要想干什么或说什么,必须要首先认为自己知道,或真的知道。对吧?
阿: 对。
苏: 如果一个人做他懂得,或自认为懂得的事,加之懂得如何利用,可以说他 [146c]对城邦和自己都有益吗?
阿: 当然。
苏: 但如果反之,他对城邦或自己就没有什么益处了吧?
阿: 的确没有。
苏: 那好,现在你是坚持原来的观点?还是改变想法?
阿: 坚持原来的观点。
苏: 你说过众人都是缺乏智慧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有智慧。对吧?
阿: 对。
苏: 现在重复一下我们的命题,在多数场合下,众人采信的是不明智的意见,所以,他们没有把握至善。
阿: [146d] 对。
苏: 如此一来,对于众人来说,如果急于去干他们懂得,或自认为懂得的事,而从整体来看,做了之后可能受害而不是受益,那么,既不懂也不自认为懂,倒不失为一个长处。
阿: 非常有理。
苏: 所以,你看,我说过,[146e] 情况似乎是,如果拥有整个科学而不包含关于至善的学说,在少数场合有益,在多数场合有害。这一说法显然正确。我说的对吗?
阿: 我当时认为不对,苏格拉底,现在认为对。
苏: 因此,城邦或灵魂想好好活着就必须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如同病人依赖医生,或想安全航行的人依赖领航人一样。不然的话,[147a] 若做事必须依赖靠运气轻易得来的财富体力等东西,则东西来得越快,犯的错误就越大。一个人掌握了所谓学问和技艺,但不明白这一点,并被这样那样的利益驱使,定会遭遇很坏的天气,活该。我猜,他定会在没有领航人的情况下继续在远海航行,活不了多久。[147b] 这应了诗人的一句话,他在诗里报怨某人,“他样样通,可样样松”6。
阿: 怎么回事?苏格拉底,诗人的话有什么相干?在我看来,它与此毫无关系。
苏: 好我的先生,太有关系了。他和其他诗人一样,喜欢打哑迷。诗歌,作为整体,本质上 [147c] 倾向于打哑迷,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此外,除了这一自然倾向之外,有的诗人不想表现自己的智慧,而是尽量掩盖,遇上这种不情愿的诗人,我们发现,要弄明白某句诗的意思极其困难。说马吉提斯样样通但样样松的是荷马,最神圣最有智慧的诗人。你肯定不会认为,荷马会不知道知恶之不可能吧?[147d] 我觉得,这是个哑迷,在诗中他用“松”指代“恶”,用“通”指代“搞懂”,合起来可以读出以下意思,“他样样通,但搞懂这么多技艺是恶”7。假如我们坚持先前的论点,很清楚,若搞懂这么多技艺是恶,他其实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阿: [147e] 我想可以坚持,苏格拉底。至少,如果不能相信这些论点,很难相信任何其它论点。
苏: 这样想是对的。
阿: 再说一遍,我是这样想的。
苏: 那好,以老天的名义,想必你能看出此处的困惑有多大,多奇怪。我看,这是你的困惑。你不断改变立场,对一件事,刚肯定了就犹豫,[148a] 然后不再坚持原有观点。假如你要拜的神显现真身,在祈祷前问你,是满足于得到一开始所说的事情之一,还是想求什么就求什么,你会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个机会?接受神的旨意?还是祈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阿: 苏格拉底,关于神的问题,我无法立即回答你。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148b] 真是个需要极为谨慎的情况,谨防不知不觉间祈求了恶,还以为对自己好,如你所说,没过多久,又改变主意,收回先前的祈祷。
苏: 讨论一开始,我提到诗人,他吩咐我们,祈求神驳回有害的东西,尽管那是我们祈求的。难道诗人不比我们懂得多?
阿: 比我们多。
苏: 阿西比亚德,斯巴达人的祷告就是这样的,场合不分公私,或许是出于对诗人的仰慕,也许是自己研究的结果。他们只祈求神为他们好给予自己美和善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所求。结果,迄今为止,他们的运气和任何人一样。如果降给他们的不总是好运,那跟他们的祷告没有关系。[148d] 我觉得,是赐给所求,还是反之,神说了算。我给你说一件事,从长辈那里听来的。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交恶,落在我们城邦头上的是,不分陆海,屡战屡败,从来没赢过。雅典人对结果不满,又不知如何解脱困局,于是,[148e] 大家一起商量,最后决定,最佳选择是派人去向阿芒(Ammon)8咨询,问神为什么让斯巴达人得胜,而不允准他们。祷告词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献祭牺牲比任何一个希腊城邦都多,都好,对神像的装饰无人能比,年年都为神举行最昂贵,最肃穆的游行,花的钱 [149a] 比整个希腊所有城邦加在一起都多。但斯巴达人从未付出如此之多,对神堪称漫不经心,献祭用的是有残缺的牺牲品。他们的财富与我们相当,但为神付出的,一般说来,远在我们之后。”祷告完毕,他们会加上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办才能为目前的困局找到出路。[149b] 预言者的回答显然是神唯一允许的,他说,听着,阿芒是这样说的,我宁取斯巴达人虔诚的保留,而不取希腊人花哨的仪式。就这两句话,多一个字也没有。我想,神说的“虔诚的保留”只可能指他们的祷告,事实上,它与人们一般的祷告大为不同。[149c] 希腊人不是牵出双角鎏金的公牛,就是献上祭祀用的神像,祈求一些怪异的东西,不管好坏。听到他们不虔诚的祷告之后,神拒绝了昂贵的游行与牺牲。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谨慎,应该全面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荷马史诗》里也能找到类似的故事。他讲述了特洛伊人[149d] 在修建临时营地时如何向不朽的神献上完美的百牛大祭,轻风如何把美味从地上吹到上天,“但神不吃也不受,因为他们,[149e] ”
“还有普里阿摩(Priam)9,及普里阿摩手下 手执长矛的人”(Hom. Il. 8.550-2)
对神圣的伊利昂(Ilium)10怀有刻骨仇恨。所以说,一旦被神忌恨了,牺牲和贡献都毫无意义。我猜,象卑下的保险经纪那样用礼物去诱惑神,那是行不通的。如果为在这种事上超过斯巴达人而洋洋得意,那可就是在说傻话了。如果神在意的是我们的礼物和牺牲,而不是灵魂,虔诚,和 [150a] 正义,那就怪了,更别提年复一年,由个人和城邦举行的耗资巨大的游行和献祭的牺牲品。那些东西不仅大大地冒犯了神,也冒犯了邻居。阿芒和神圣的预言者说,真神不容贿赂,他们鄙视这些东西。神和智慧之人肯定特别看重正义与智慧。[150b] 知道对神和人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人才是有智慧的正义之人。现在我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阿: 怎么了,苏格拉底,我的看法不会与你不同,也不会与神的意志不同。我的确不适合于仵逆神意。
苏: 你还记得吗?你承认处于极大的困惑之中,生怕自己无意识中祈求了恶,[150c] 还把它当成善。
阿: 记得。
苏: 你看,向神祁祷多不安全啊。很可能,听到你不虔诚的言论,神会拒绝你的牺牲品,也许还给你某些坏东西。我猜,你不愿用斯巴达人的祷告词,用俗话里最动听的词来说,你有股浪漫劲。在我看来,你最好保持心境平和。[150d] 抓紧时间学会在神和人们面前如何表现,非常必要。
阿: 好,那一刻何时到来?谁教我?我很想知道他是谁。
苏: 那是一个关心你的人。不过,正如荷马的描述,雅典娜去除了狄俄米蒂(Diomede)11眼里的翳,“以便识别神和人”(Hom. Il. 5.127.),我想,你也一样,先去除遮蔽灵魂的翳,这样就可以掌握识别善恶的手段了。眼下,我不认为你能做到这一点。
阿: 请他帮我去除翳,随便他什么称呼。只要能让我出众,不管是谁,我准备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每一个指令。
苏: [151a] 告诉你,他也急于帮助你。
阿: 好,我想最好等他来了再献祭。
苏: 很好。办这么大的事,匆忙不如稍等。
阿: 那怎么说你呢?苏格拉底。你给我这么好的建议,现在我要给你戴花环。至于神,[151b] 等到那天,我们要献上花环,还有其它祭物。让那天早点到来吧。
苏: 好,我接受这个礼物,你给我什么我都乐于接受。在欧里庇得斯(Euripides)12笔下,克里昂(Creon)13看到特伊西亚斯(Teiresias)14头戴金冠,又听说金冠是作为头号战利品奖给他的,因为他技艺出色,于是说,“我接受胜利者的金冠作为祥物,如你所知,我们在波涛中颠簸15。”(Eur. Phoen. 858-92) [151c] 所以,我也把你的意见作为祥物。我觉得我在波涛中颠簸得不比克里昂少,我想胜过你的其他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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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狄浦斯(Oedipus)。 古希腊神话中底比斯(Thebes)的国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
2 阿奇拉(Archelaus)。 马其顿国王阿奇拉一世,在位时间413 - 399BC。
3 劫数以外的苦难。 括号的两句是苏格拉底在引用荷马史诗,引语出自《奥德赛》,卷一,三十二节。
4 俄瑞斯忒斯(Orestes)。 古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Agamemnon)之子。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谋杀后, 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亲母,因此受到复仇女神惩罚。
5 阿克梅昂(Alcmaeon)。 古希腊神话中安非拉斯(Amphiaraus)与艾瑞发尔(Eriphyle)之子。其父参加讨伐底庇斯之战,离家之前,告诉阿克梅昂,引发战争的祸首是其母,如果他回不来,务必诛杀其母。结果,其父战死沙场,阿克梅昂诛杀其母。
6 “他样样通,可样样松”。 出自恶搞史诗《马吉提斯》(Margites)。该诗只有六行流传下,据亚里士多德,作者为荷马。主人公是个十分愚蠢的人,因而,在谚语中成为吹牛傻瓜的代表。
7 “他样样通,但搞懂这么多东西是一种恶”。 扭曲引语的原义是苏格拉底的一贯手法。荷马原话的英文翻译是, “Full many crafts he knew: but still He knew them all so very ill.” 被苏格拉底扭曲成, “Full many crafts he knew, but it was evil for him to know them all.”
8 阿芒(Ammon)。 一尊埃塞俄比亚神,影响遍及埃及,昔兰尼,和希腊。底比斯和斯巴达建有他的神庙。此处应该是指利比亚荒漠里那个著名的神庙。
9 普里阿摩( Priam)。 古希腊神话里特洛伊战争期间的特洛伊王。
10 伊利昂(Ilium)。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的故事发生地,即如今土耳其的希撒里克(Hisarlik)。在荷马的时代,同一座城池,在小亚细亚一边,叫特洛伊(Troy),在希腊一边,叫伊利昂(Ilium),也就是说,伊利昂是特洛伊的别称。另外,Iliad亦称Song of Ilium,意思是伊利昂之歌。换言之,伊利亚特的意思是伊利昂之歌,亦即特洛伊之歌。
11 狄俄米蒂(Diomede)。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阿戈斯的君主,特洛伊战争之希腊联军英雄。
12 欧里庇得斯(Euripides 480 - 406BC)。 古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
13 克里昂(Creon)。 在古希腊神话里,他是底比斯王后尧卡丝塔(Jocasta)的弟弟,俄狄浦斯的舅舅与小舅子,后为底比斯的临时统治者,见下。
14 特伊西亚斯(Teiresias)。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最初为男性,因触怒赫拉,被变为女性,七年后恢复为男性。是一位生活于底比斯的盲人先知。
15 在波涛中颠簸。 到处都在打仗,盲人先知特伊西亚斯因在一场胜仗中帮助雅典人而被授予金冠。底比斯的年轻君主伊托克里斯(Eteocles)为保王位,率兵去打哥哥波利尼切斯(Polynices),城邦由舅舅克里昂托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