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佳节谈《金枝》
知恩
在英国的波兰裔人类学家Bronislaw Malinowski,特别看重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因为那是一部特别注重田野调查、特别研究社会结构和功能的博士论文。1920年开始,马林诺夫斯基从此在英国人类学界排挤掉他的好朋友James George Frazer的人类学研究方法:一种在文本里找线索的做法,在中国常常称为“考据”。
但是,排挤不等于扼杀。Frazer不仅继续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图书馆勤勉地做他的学问,而且出了12卷《金枝》,来讨论巫术与宗教,并且被认为是20世纪在英语世界最重要的理性主义和世俗主义的倡导者。他把图书馆比作他的蜘蛛网中心,他把自己比作蜘蛛,他每天除了读书写书(金枝),给很多人写信,他的信顺着蛛丝延展到外面各个地方,“只有在蜘蛛网中心”,他说,“我这只蜘蛛”才能看见世界全貌。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他的通讯基本上就是回答网友提问,唯一的区别就是蜘蛛网变成了万维网。
爱考据的学者对自己的发现和见解都特别谨慎,并且认为这些都是临时性的发现和见解,毕竟考据家的工作就是通过严谨的考据推陈出新,在旧材料的基础上提出新见解;而这样的学风,势必会预备将来推翻自己发现和见解的同行。同时,爱考据的学者总是对自己好不容易考据出来的“洞见”沾沾自喜、敝帚自珍。他说:
It has been my wish and intention to draw as sharply as possible the line of demarcation between my facts and the hypotheses by which I have attempted to colligate them. Hypotheses are necessary but often temporary bridges built to connect isolated facts. If my light bridges should sooner or later break down or be superseded by more solid structures, I hope that my book may still have its utility and its interest as a repertory of facts. (金枝第二版序言)
陈寅恪先生深得乾嘉考据学风,考出新意、考出洞见的时候,也难免自得,“发三百年未发之覆……诚一大快事“(《柳如是别传》页288)而很多地方,通常是重复两次“真的没有人看见吗?真的没有人看见吗?”,“特标出之,以告论文治史之君子“(《柳如是别传》页346)。而考不出来,暂时搁置的时候,也会写“俟考”(例如《柳如是别传》页199)。而考出比较与议题不相关,但是有趣的,会写“一笑”,比如上党的人参以前就叫人参,后来东北的来了,就改名字叫党参了。
Frazer爱读书,不爱社交,是典型的图书馆书虫,光棍到42岁,突然让剑桥同事大跌眼镜地娶了法国寡妇Elizabeth (Lilly) Grove以及两个拖油瓶。丽丽马上发现丈夫被低估的学术价值,同时发现自己的管理能力,从此自封Frazer老头经纪人,老头的一切社交事务由丽丽说了算。
Frazer乐见如此善于管理的太太,他与人面对面的社交从此几乎断绝(避免疫情?一笑)。所以他的唯一对外管道就是通讯(correspondence),主要就是写信,那时的邮差每天送6到8次信,足够满足他的需要。尽管后来他们家支付得起电话费,但是丽丽渐渐失聪,Frazer老头耳朵挺好,但是笔头更好,所以电话在他们家形同虚设。Frazer一生写了8000多封信,是他12卷专著之外的文字工作。换到今天,是出了很多书,又贴了很多博客的大V。
Frazer老先生的书和信,我估计很少有华人认真看完。但是网络上有很多华人会在圣诞节引用他的《金枝》来说明圣诞老人是北欧的奥丁神,以及可口可乐如何把圣诞节商业化的说法。具体出自《金枝》第几卷第几页,好像很少有人愿意麻烦自己去图书馆查个究竟。如同谈到柳如是,就一大通说陈寅恪先生以及“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具体在三卷《柳如是别传》的哪页,就语焉不详了。而这恰恰违背了考据的要义,让这两位考据家颇为失望的。
其实,Frazer考据神话的初衷是无神论的发挥,他就是觉得一切“古装”皆“装古”,就是现代人思想套在古代人的躯壳里,因为套得不舒服,所以不如神幻一把,把说不通的,干脆架空,平行宇宙了。于是,距离不是事儿了,因为“古装”的那位可以飞呀!伦理也不是事儿了,因为神话世界里,规矩不一样的!总之,装古的古装人是用来给现代人说教的,他们却又不用受现代人的束缚。所谓天马行空,或者满嘴跑火车是也。
Frazer是想告诉同时代的英国人,他们的价值观念是如何“装古”,套在神话壳子里,貌似“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其实就是伦敦,就是今天。换句话说,“故事”就是“事故”,借古讽今,英国人老爱干这事儿了。而圣诞老人,只是《金枝》非常小的一段,如同没有看过《柳如是别传》的,不知道其中占了三分之一篇幅的第五章几乎没有柳如是什么事儿,而别传的要义,是朝代更替的时候,每个人的立场和缘由,绝不止于同情妓女或者弱女子。
七樱论及古装的方便(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876/202112/16911.html),不仅限于电视剧,尽管为此,七樱刷了两部同一思路套在不同壳子里的电视剧,花了不少时间,写得也煞是认真。说实话,电视剧不就是Frazer当时的神话故事书吗?我们只是把图书馆拉到了眼前的iPad,学问一样可以做,学识一样可以出,只是读来读去,看来看去,“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陈寅恪先生诗),日光之下无新事(《圣经》)。
神话,其实也是以讹传讹,浮光掠影地忽略很多细节,哪里经得起考据家的细心!电视剧也是简装生活,甚至套上古装的马甲,其实言谈举止、思维逻辑,不还是今天的吗?也是禁不住七樱细心的观看的。陈寅恪先生在考柳如是的时候,不也是看古装戏,谈现代事吗?例如:“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真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出者矣。呵呵!”(《柳如是别传》第三章、页137)。而“男洛神“的现象,古已有之,今天复现,陈寅恪先生若在天可以看视频,估计又是”一笑“。
最后,剧透一下,陈寅恪先生原话如此:“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第一章、页四),注意不是表彰柳如是一个人。而Frazer里提到圣诞老人的那段,还请喜欢读《金枝》的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