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089:青铜兽命案

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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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089:青铜兽命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4年第3期

 文:孙沉

 

一、一具腐尸

1951年5月3日,长沙市。

当时的长沙有八区——城东区、城南区、城西区、城北区、文艺区、金盆区、岳麓区、会春区。本文要说到的这起案件,发生于城南区一条名叫“迎春巷”的胡同里。

迎春巷是条死胡同,中间有两道弯,总长大约一百七十米,住着六十来户居民。节令将交立夏,南方已是初夏。其时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正酣,为对付帝国主义可能会发动的细菌战,全国各地群众大搞爱国卫生,中央组建了全国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各地也成立了相应级别的爱卫委,专门指导当地群众除四害、搞卫生。长沙市也不例外,各区群众都热烈响应政府号召,自觉搞好爱国卫生工作。

迎春巷有个彭婆婆,六十来岁,每天清晨即起,拿了把竹丝扫帚把整条巷子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为此,她在国际劳动节前还被区爱卫会评为“爱国卫生积极分子”。戴上大红花、捧着烫金奖状回家后,彭婆婆更加积极。这天早上,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她照常五点钟刚过就起床。家人劝她下雨天就算了,一天不扫没什么的,可她还是头上顶了块油布出了门。

扫了一会儿,雨停了,彭婆婆把油布收起,折成一块拴在腰间,继续挥动扫帚。扫到巷子尽头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异味,那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臭味,随风而来,似有似无。彭婆婆便生出一份警惕性来。她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平时听区爱卫会的宣讲员宣传爱国卫生运动的主要目的,即防止帝国主义发动的细菌战时,记住了其中的一些内容,包括敌特分子可能会施放携带细菌的害虫和直接散播多种病菌。当然,这些病菌有些什么具体特征宣讲员是不讲的,估计可能他们自己也闹不清楚,那是只有具备这方面专业知识的人才说得清楚的。对于彭婆婆来说,因为宣讲员没有讲,她就只好自己想象了,这时她就把这股似有似无的异味想象为敌特分子施放的病菌散发出来的气味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彭婆婆就一边扫地一边留意这股气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终于让她找到了疑似源头——迎春巷尽头的那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门框上钉着的木质门牌是“迎春巷67号”,户主是个单身汉,名叫许春恽,四十岁左右,其职业是古董掮客,坊闻人都喊他“许古董”。迎春巷这边他住的房子是抗战初期“长沙大火”事件后,他从原户主手里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了已被烧毁的房子剩下的地皮,叫了几个朋友,拉着一辆破板车,四处转悠着连捡带捞地折腾丁几天就凑齐了建筑材料,在这块地皮上盖起了一个独门独户、有着三间平房外加一个院子的小院落。从此,许春恽就在这里落户了。

彭婆婆认定异味是从许春恽的院落里飘出来的以后,就喊着主人的名字敲门。里面没人应声,门却自动开了一条缝儿,原来这门是虚掩着的。旁边几户邻居都给惊动了,纷纷开门出来看发生了啥事儿。他们听彭婆婆如此这般说了说,都说确实闻到了这么一股异味,挨着许春恽家住的箍桶匠老洪说他昨天下午开始就闻着这股异味了,还以为是谁家把死猫死狗扔在哪个角落里了,现在听彭婆婆一说,还真不像是死猫死狗的气味呢。

  这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儿,这股气味就更加强烈了。于是,几个邻居就扯开嗓门吆喝着“许古董”。可是,屋内仍是一片沉寂。众人心里便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人嘀咕说“许古董”别是出事了吧。彭婆婆说那赶快向派出所报告呀。

  派出所就在附近,离迎春巷不过一箭之地。有两个邻居快步前往,向两个值班民警报告了。民警稍一商量,决定留一个在所里值守,另一个民警小李则去迎春巷查看。

小李那年不过二十岁,新中国成立后作为青年积极分子被招进了公安局,参加过湖南省公安厅举办的为期三个月的公安业务训练班,因此懂一些刑事勘查的皮毛。现在,这点儿皮毛发挥作用了,他已经根据这股异味初步估测这户人家十有八九发生了命案,至少也是藏匿着尸体。于是,小李就止步不前了。因为他知道,这种案子派出所是对付不了的,即使对付得了,也轮不上他这样的新手来对付。小李不想添乱,所以他干脆就不进去了,招呼一个群众让其速去派出所通知另一值班民警,赶紧给分局打电话报告。

长沙市公安局城南分局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刑警队吴队长指派刑警黄胜、田初源前往迎春巷查看。当时公安局经费紧张,黄胜、田初源两个只能合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出现场。

小李办事还是蛮有章法的,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让人从附近找来了一个锁匠。刑警一到,随即走进院子去开启平房屋门的司必灵锁。屋门一打开,一股只要闻过一次就足以令人终生不忘、一世恶心的臭味扑面而来,四人立刻后退的后退、闪开的闪开,可还是禁不住个个呕吐。锁匠马师傅是睡在床上被人叫来的,早饭都还没吃,空腹呕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黄胜说看来屋里有腐尸那是肯定的,至于死者是病亡、自杀还是他杀,那就得勘查了再下结论了。咱们先在外面待会儿,让屋里的这股臭味散掉些再进去吧。黄胜是四野南下解放长沙时留下充实地方公安的。他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转行干刑警倒也顺风顺水,本来或许可以在分局刑警队当个小头目什么的,可是因为喜欢跟领导抬杠,不讨领导喜欢,所以虽有四五年革命经历,而且其中两年是出生入死过的,可现在还是一名普通刑警。不过,他那资历是明摆着的,所以众刑警都比较尊重他。小田比黄胜小两岁,是长沙当地人,长沙解放后作为进步青年被招进公安队伍,此次跟着黄胜出现场,自是黄胜说什么他听什么。小伙子也挺机灵的,当下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掏出香烟散了一圈。

连抽了三支香烟,院子星已经臭气熏天,屋里的气味却还是依旧。黄胜说看来甭指望散掉尸臭了,咱行动吧,小田、小李你俩在外面等会儿,待我先进去把窗户打开。黄胜说罢憋着气冲入屋内,把三间屋子的窗子全部打开,屋里的气味遗才稍微淡了些。尸体侧位倒卧在客堂的桌子旁边,初步查看下来,死者是腹部右侧挨了一刀,这一刀是否是导致其死亡的原因,那还得请法医检验后才能确定。客堂地上淌着从尸体内脏流出的暗红色液体,这就是那股恶臭的源头。门窗一开,立刻引来成群的苍蝇。

客堂的桌上有四碟子菜肴,已经腐败,有的甚至长出一厘米长的白毛,还有一瓶喝剩一半的白酒、两双筷子、两个酒杯。厨房灶上的铁锅里,有大半锅表面平整一看就知道没动过的大米饭。卧室里,橱柜箱笼都被翻腾得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甚至连床铺的棕绷也被揭起来靠在里侧墙上。

这时,分局的技术员来了,折腾了一阵儿,提取到几个指纹、脚印,又拍摄了一些照片。黄胜让小李去门口唤几个邻居来辨认尸体,众人一致认定死者即是该住所的主人、古董掮客许春恽。

技术员离开时,黄胜让他向分局领导汇报情况,并请市局的法医前来验尸。在等候法医的时候,黄胜、田初源和小李退到大门口,这时,派出所张所长急匆匆赶来了,老远就叫着:“哦!同志们辛苦了,大黄,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被迎风吹来的一阵尸臭噎得干呕连连。

黄胜赶紧掏出烟盒,发现里面已经没有香烟了,遂掏出备用的烟丝,敏捷地卷了一支喇叭烟塞到张所长手里,让他快抽。张所长抽了几口烟,方才缓过劲儿来,听说三人已经勘查过现场了,感叹道:“我在解放区就干公安工作,屈指算来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也亲手侦破过命案,可还没闻到过这种恶臭I”

黄胜向张所长介绍了先前勘查现场的情况,说从上述情况看来,似乎可以作出以下推测——凶手跟死者是熟人,凶杀案发生时,两人正在喝酒。该饭局是事先约定的,这从菜肴的数量以及死者煮了足够两人吃的米饭上可以看出。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凶手起身走到死者身旁,而死者根本不曾提防,正在听对方说话时,凶手冷不防一刀扎进了他的右腹肝部位置。死者当即倒地,稍有抽搐,旋即被凶手踩住了小腿(这从死者裤脚上的鞋底痕迹可以看出),然后就死亡了。

正说着,一辆摩托车载来了长沙市公安局的陈法医。陈法医站在平房门口,掏出口罩戴上,说:“这股味儿,按眼下这气温来看,这人起码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啦!”。

解剖检验的结果证实了黄胜对被害人致死原因的推测:一刀毙命,刺中的正是肝脏。法医还断定死者被害的时间大约是在八九天之前。

黄胜跟张所长交换了意见,认为这个案子分局肯定要组建专案组进行侦查,没准儿市局还要派员参加甚至主持侦查哩,到时候辖区派出所也少不得要出一两个人。黄胜说我看这个小李挺机灵的,您就派他参加专案组吧,让小李也有一个实战锻炼的机会。张所长说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既然大黄你想到了,那就这么定了吧。黄胜说那我让田初源和小李留守现场,我要回分局报告勘查现场的情况呢。说到这里,他似乎来了气了,嘀咕说,现在的头儿也真好当,就说咱刑警队领导吧,按级别不过是部队上的连长、指导员,可官僚气十足,这会儿早巳过了上班时间,也不来现场看看,了解一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案子,非得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等着我前去汇报。他还要说什么,忽然想起眼前的张所长也是领导,便咬住了舌头,一声:“那就这样”,就飞身上车而去。

黄胜赶到分局一看,却是错怪了刑警队领导,原来他们正和分局分管领导一起听取陈法医介绍解剖情况。陈法医在返回市局经过城南分局时,正好遇到从分局大门里骑车出来的刑警队吴队长、马指导员,于是被两人拦下扯到刑警队去说情况。然后,领导就向黄胜下达了指令:“这个案子由你黄胜同志主持侦查!”

黄胜一愣,说不组建专案组了吗?吴队长说组建呀,你就是专案组的组长。黄胜更诧异了,我当组长?组员呢?吴队长说跟你去出现场的田初源就是嘛,另外,回头我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也出一个人。黄胜叹了口气,说要不是我知道这一阵儿案子多、人手紧缺,还真以为是领导给我穿小鞋呢。这是一起命案,专案组就这么三个人,组长还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打折刑警。好了好了,你们也不用跟我说大道理了,我认命就是。马指导员笑了,说道,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提。黄胜没好气地说,困难、要求有的是,可是你们解决得了吗?废话少说,拿两包烟来吧,那现场的臭味把我的香烟都熏光了。

可是,刑警队领导跟黄胜一样,也是靠供给制的,并无钱钞买烟,那时公家经费也紧张,没有多余的钱钞让刑警队买公烟。不过,吴队长还是从抽斗里找出半包烟丝给了黄胜。

 

二、“难道他真的下手啦!”

黄胜返回迎春巷现场,说了说情况,跟张所长商量,说就把专案组驻地设在贵所吧。张所长说欢迎啊,我也好领着全所同志向分局老大哥学着点.

这时,接到派出所通知的死者许春恽的姐姐姐夫许春莲、杜理平雇了辆马车哭哭啼啼匆匆赶到了。黄胜三人轮流劝慰了一阵,许春莲终于止住了悲声。黄胜正寻思先把那臭尸拉走为上,一抬眼看见车夫,便说等等,先把这边的活儿干完了再走吧。车夫显然是被那股臭味吓着了,宁可不要许春莲夫妇的车钱也要离开。黄胜火了,说今天你敢离开,我非得把你铐起来,办你个助纣为虐的罪——放着这么一具腐尸不协助处理,任其招苍蝇,污染空气,这不是帮助帝国主义发动细菌战吗?如此一说,车夫方才给吓住,连说“不走了,不走了”。

黄胜吩咐车夫,先去棺材店买具棺材,再到石灰铺子买一二百斤石灰拉回来,用一部分石灰把死者“埋”在棺材里,剩下的石灰用于屋里消毒。回头再通知爱卫会的人,他们会来打消毒药水的。然后又对杜理平说,你带钱了吧,和他—起去,你代表丧家,他是你们雇来帮忙的杂务工,情况特殊,工钱得给高些,具体给多少你俩自己谈。行了,走吧!

然后,就让小李待在现场,他和田初源则招呼许春莲去隔壁邻居家谈话。

当天下午,黄胜、田初源、小李三人就把勘查现场和向死者姐姐许春莲、姐夫杜理平以及迎春巷的居民了解到的情况汇总起来——

被害人许春恽,长沙当地人,小学文化程度,小学毕业后进了“鸿升典当行”当学徒,两年后因偷窃被典当行炒了鱿鱼。之后,许春恽就在社会上跟一帮古董掮客厮混。“鸿兴典当行”是湖南全省有名的大当铺,老板吴鸿兴鉴别古董的经验极为丰富,经常被武汉、广州、南京、上海等地的同行请去对一些吃不准真假的古董进行鉴定。许春恽颇有一些小聪明,跟了吴老板两年,对古董已能说出些道道儿来,因此受到了几个古董掮客的器重。

1931年,一伙儿骗子冒充曾国藩后人,弄了十箱假古董住进了武汉“太平洋饭店”,竟然成功地对同住在该饭店的“长江上游剿匪总司令长官”、川军将领王陵基实施诈骗,获取十五万大洋赃款。时年二十岁的许春恽即是骗子中的一个,他由此名声大噪,江湖上人称“许古董”。但这样一来,也注定了他在古董行业里永远只能做低级掮客。古董行业内的掮客级别,不是哪个政府机构或者民间机构评定的,而是人们心里的评判,除了其鉴别古董的水平外,还跟其人品和职业道德有关系,像许春恽这样的人品和职业道德,哪怕他水平再高,够得上上如今的央视鉴宝节目,也只能属于低级掮客。低级掮客与中高级掮客的差别是一道鸿沟,这种角色只能跟一些小古玩铺子打交道,稍大一些的古玩店是不敢让他们进门的,唯恐上当受骗,而且也会受到同业中人的鄙视。所以,低级掮客的经济收入比较低,而且没有发展空间。不过,许春恽在低级掮客中的名气是很响的,他那“许古董”的绰号就是那帮同行叫出来的。

像许春恽这样的家伙,难免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有时还抽鸦片,所以他手头儿是没有积蓄的,这也是他至死都是单身汉的原因。1949年长沙解放后,鸦片是抽不成了,不久妓院也被取缔了,然后馆子也响应政府号召面向劳动^民,逐渐取消了高档菜肴,大吃大喝行为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受到舆论抨击,他那帮狐朋狗友也没了吃喝的兴致。如此,许春恽手头儿倒积蓄了一些钱钞,他就开始搞收藏。其诨名“许古董”,应该收藏古董吧?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可他却撇开了古董而专收藏旧钟表。今年春节期间,许春恽去给蛆姐姐夫拜年,说起收藏,他说自己已经拥有几十件旧钟表。正上初三的外甥对舅舅所说的旧钟表产生了兴趣,跟舅舅约定几时去迎春巷见识见识。

4月中旬,学校放三天春假,外甥就去了迎春巷。许春恽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把这些收藏品整理一下,登记造册,你做帮手再合适不过了。外甥相帮了一天,按照许春恽的要求把每一件钟表的品牌、生产厂家、出厂时间、收购时间和价格都一一记录下来,许春恽让他带回家,待有空时重新誊抄一遍,做成一份账册。外甥还没动手,舅舅已经被杀。许春莲在获悉弟弟被杀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认为可能跟其收藏的钟表有关,于是出门时就带上了儿子记录的那份草稿。

许春莲夫妇得到刑警的许可,清理许春恽的遗产,发现弟弟收藏的那些旧钟一件不少,可旧表却一块不剩,另外,许春恽生前佩戴的一枚黄金戒指和一块春节前才购买的英纳格手表也不见影踪。

专案组由此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熟人入室谋财劫杀案。三刑警对如何着手开展侦查进行了讨论,决定采取以下三项措施;一是对被劫的那些旧表和黄金戒指进行布控;二是调查被害人生前的社会关系;三是走访迎春巷的居民了解相关情况。

像“许古董”这样的角色,社会关系肯定复杂,即使是把长沙解放后经常来往的那部分人一一访问到,也得赞老大劲儿,专案组才三个人,怎么忙得过来?黄胜于是就去分局跟刑警队吴队长嘀咕,要求增加人手。吴队长说,大黄你的要求肯定正确!黄胜心里一松,暗忖今儿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吴队长又说,不过,我没办法满足你的要求,警力紧缺是明摆着的,案子多也是明摆着的,有时领导还要临时抽调一些同志去执行特殊任务,即使把刑警队几十号人都一个当成几个用,只怕也不够。所以,人手紧缺问题你只好自己克服了,我这里最多再给你一辆自行车。黄胜说,你那自行车我知道,除了铃儿不响其他部位哪儿都响,我不敢领受,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坏了事儿队里正好有理由整治我。

黄胜骂骂咧咧出门,寻思不绐加派人手我也得把这个案子拿下,老子去找蒋大雄想办法。蒋大雄是黄胜的老乡,两人不但一个村,还是表亲,年岁差不多,但按辈分黄胜得叫他表舅。两人同时参的军,同时到的侦察营。不过,蒋大雄的运气比黄胜好,他在部队南下时就已经是排长了,到了长沙作为驻军留下,调到运输团当了机修连的连长。一次黄胜去他那里,发现机修连正把已经不能使用的废旧汽车、摩托车的零部件拆下来拼装可用的车,当时就动了弄辆摩托车开开的脑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现在火烧眉毛了,没啥不好意思的。

他直奔运输团,跟蒋大雄一说情由,对方马上点头,陪者他去挑选了一辆。黄胜在部队就学会了开摩托,到了地方上就向分局交通队领了个驾照。蒋大雄说你先把这车开去,过一两天顺便过来一趟,我给你一个军车牌照,那你就随处可行了。黄胜说,舅你当官当糊涂了吧,所有车辆牌照都是公安局检查的,我是刑警,又是为办案,哪个交警会来管我这车有没有牌照?舅你差个小兵把这车开油库去灌满汽油,我这就要开着上阵了。破了案子你也有一份功劳啊,公安局穷,别的拿不出,买张大红纸写封感谢信总还是可以的。

就这样,黄胜用这辆摩托车载着田初源全城乱窜了三天,访遍了专案组掌握的许春恽的社会关系,可是未能获得任何线索。专案组另一成员小李负责赃物布控和访查迎春巷居民,也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上午,分局打电话给专案组,让黄胜去汇报。黄胜不敢把摩托车开去,生怕让哪位领导看中了留下,就向派出所借了辆自行车骑着过去。刑警队领导让他说说侦查情况,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吴队长说大黄你们的思路是对头的,可就是运气不好,往下打算怎么干,黄胜说不瞒领导,兄弟已经没辙了,请领导指示。吴队长说你们可以从作案动机上面考虑考虑。

黄胜返回派出所,跟田初源和小李讨论凶手杀害许春恽的动机会不会不是为了劫财,而是为其他,把戒指、手表和收藏的旧表掠走,没准儿是企图转移警方视线。三人正议论着,张所长在外面喊黄胜去接听电话。电话是吴队长打来的,说大黄你们的好运气来了,城东分局刚才打来电话说昨晚他们抓获了一伙赌徒,发现一块旧表跟专案组赃物布控单子上的涉案物品特征相符。黄胜大喜,立刻叫上田初源驾车前往城东分局。城东分局治安科向他们介绍了以下情况——

昨晚,分局治安科接到群众举报称本区百灵庙内有一伙人在赌博。治安科于是出动了三名民警,带上一个班的公安部队战士悄然前往。到得那里,把那座破庙团团包围了,发一声喊,冲进去把那十来个赌徒悉数拿下。当时还没有那么多手铐,抓人一般都是用麻绳绑的。押解分局后连夜清点赃款赃物,那块瑞士阿瑟得18K金怀表就是在赃物中发现的。经办民警登记时并未把这块怀表往城南分局的协查通知上联想,就把怀表跟其他赃款赃物一起锁进了柜子。

今天上班后,经办民警把登记单子送到领导那里审核。按照规定,没收物品上交时要跟接收方办理一个交接手续,所以,治安科领导要审核登记单子,并在上面签字认可。城东分局治安科的王科长是个严谨细致的人,凡是他经手签批的东西,他都要亲自过目。当下,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怀表,让经办民警把怀表拿来给他看。王科长不认识外文,不知怀表是什么品牌,于是就蹬着自行车去钟表店请钟表师傅辨认。钟表师傅告诉他,这块怀表是瑞士阿瑟得,从式样看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产品,距今七十年左右。不过,这块表已经不能走了,应该属于收藏品。王科长马上想起城南分局的协查通知,内中不是有一块瑞士阿瑟得怀表吗,于是,回到分局就往城南分局打了电话。

 黄胜立刻办理了相关手续,把这块怀表带了回来。田初源、小李两个见了很是兴奋,拿在手里反复查看。小李问黄胜是否记下了那个持有该表的睹徒的姓名,建议这就去城东分局提审。黄胜说不急,先得确认这块怀表确系许春恽生前的收藏,然后方可进行下一步行动。

刑警驾驶摩托车直奔许春恽的姐姐家,许春莲从来没有看过弟弟的收藏品,所以根本说不上来这块怀表是不是许春恽生前收藏的。刑警忽然想起许春恽前不久曾叫外甥去他家相帮整理他收藏的旧钟表,专案组协查通知中的赃物单子就是依据许春恽外甥的记录发出的,此刻找那初三学生只怕是最牢靠的方式了。

许春恽的外甥杜智灵面对着刑警出示的那块怀表,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黄胜以为他紧张,便说小杜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说错了也没关系。杜智灵说我不紧张,不过我还真说不准这究竟是不是我舅舅收藏的那块。我舅舅对我说过,他收藏的所有钟表都是做了记号的,只要打开后盖,反面如果有他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配方秘制的药水草签的一个蝇头小字“许”,那就是他收藏的。舅舅说,用这种药水签画的记号,无论怎样擦洗都是去不掉的,除非用工具刮磨。

刑警当场打开怀表后盖儿,结果令人失望,选块怀表内并无“许”字,也没有刮磨过的痕迹。刑警不敢确认杜智灵说法的准确性,邀请了个钟表匠去城南分局把暂时封存的那些旧钟一一打开,果然发现内部明显位置都有如杜智灵所说的那种无法擦拭掉的记号。这样,这条线索就没必要再查了。

黄胜的脾气虽然暴躁,可是在侦查工作上却有一份出奇的耐心,他说我根本没指望一搭手案子就破获了,这种好事儿世上有,可是我黄某运气不好,只怕到老也碰不上一回,咱还是憋着劲儿踏踏实实地干吧。再去跟被害人家属聊聊,没准儿人家想起什么线索也难说。

三人于是就去找许春莲、杜理平夫妇,跟他们聊家常样地聊着,结果,意外获得了两条不能称为线索只能算是信息的内容。

其一是,4月15日,就是许春恽叫外甥去他那里相帮整理收藏钟表目录的那天傍晚,许春恽骑辆自行车把外甥送回家,叫上姐姐、姐夫在她家附近一家小饭馆吃晚饭。席间,许春恽趁姐夫、外甥去上厕所的空隙,问许春莲能不能借一笔款子给他。许春莲说如果在一百万元(旧版人民币,相. 于新版人民币一百元,下同)以内,她还拿得出来,超过一百万元她就没办法了。许春恽说那就算了,我另外想办法吧。这事,许春莲当天回家就跟丈夫说了。

其二是,许春恽前不久曾跟一个名叫颜锦菁的女人有过一段交往,两人的感情发展到什幺程度那就不清楚了。上月清明前,许春恽告诉姐姐他已经跟颜锦菁断了。

离开许春莲家后,黄胜对田初源和小李说,看来我得去运输团找表舅要几张加油单子,许春莲所说的那两件事儿有的跑哩。咱得找那些已经调查过的社会关系对许春莲所说的那两件事儿一一询问,看他们中是否有人知晓。

专案组为此又跑了三天,这回似乎撞到好运了。他们初时接触的那些社会关系都说不知道许春恽在被害前缺钱的事儿,也根本没听说过有一个叫颜锦菁的女人。后来,找到在火神庙摆摊修理钢笔、打火机的老毕时,老毕说他知道颜锦菁,也知道许春恽跟颜锦菁相好之事。那么,后来怎么分的手呢?老毕说听说是颜锦菁的另一个相好吃醋了,把许春恽打了一顿,她就跟许春恽断了。老毕还提供了颜锦菁的住址。

5月11日,刑警去了颜锦菁住所地的管段派出所。了解下来,得知颜锦菁今年三十三岁,长沙本地人氏,出生于商人家庭,十六岁时嫁给曾在北洋军阀部队当过营长、当时已经退出行伍改行经商的关某。结婚三年多,关某去东北进货时遭遇杀身之祸,一命呜呼,遗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一年后,颜锦菁向公公婆婆提出要改嫁,老人说改嫁可以,不过你得把儿子留下。颜于是留下了儿子回到娘家,不久再婚嫁了个警察。结婚后不到半年,那警察就在执行公务时翻船淹死于湘江。当时人们比较迷信,从此就视颜锦菁为克夫的“扫帚星”,无人敢娶她。颜锦菁这时已经有了一份工作,在“大雄糖果厂”食堂帮厨,其收入维持基本生活没有问题,想偶尔挥霍一把就不行了。渐渐,她就开始跟其他男人交往,据说前后一共搭识过至少二十个男子。至于颜锦菁是否跟许春恽有过交往,派出所方面就不清楚了,新中国成立初期警方对这种男女关系问题基本上是不管的。

于是,刑警就直接去找颜锦菁调查。颜锦菁听说许春恽死干非命,睑色倏变,端茶杯时双手瑟瑟发抖,茶水都溅出来了。黄胜看着暗忖看来有戏,就让她别紧张,说我们听说你曾经跟许春恽有过一段交往,想跟你聊聊,你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颜锦菁听了,双手的颤抖停止了,可脸色还是苍白如纸,口中喃喃自语:“难道他真的下手啦!”

 

三、衡山道人

颜锦菁说的这个“他”,姓周,名俊丹,以赈卖棉布为业。周俊丹在当时纺织业最发达的上海有几个好友,他每月寄钱钞过去,请朋友为其直接从厂家购进若干棉布,托运至长沙。这人脑子玩得转,知道棉布的最大客户乃是手头儿有点儿钱钞可以自由支配的女性,于是,就打听了市内一些女性职工比较多的厂家的发薪日,在当日起的三天内到该厂家门口设摊,生意甚好。周俊丹和颜锦菁就是这样相识的。周俊丹见颜锦菁稍有几分姿色,就展开了攻势。而周俊丹在外形、相貌上也是颇有优势的,而且,他有一定经济实力。如此,没过多久,两人就黏到一块儿了。

周俊丹是有家室的,他跟颜锦菁一说,后者也不在乎。不过,如此交往了一段时间后,颜锦菁对周俊丹有些不满意了,她发现姘头有两大嗜好:一是嗜赌,二是贪色。本来,嗜赌跟颜锦菁应该是没有关系的,人家又不是她的丈夫,可颜锦菁却不这么认为。她发现,周俊丹赌输后,对她就明显小气了,她想约会对方也频频遭拒,因为她的约会都是要花钱的。而贪色这一点,跟她就直接有关系了。颜锦菁虽然没跟周俊丹结婚,可她是把自己作为周俊丹的老婆来摆位置的。而周俊丹另有姘头,对她自然就冷淡了。

因此,颜锦菁就产生了“你寻我也寻”的念头,也开始另外物色男人。不久,她就结识了许春恽。像许春恽这样能够成功骗倒国军上将王陵基的角色,对付颜锦菁那当然是小菜一碟,而且花的钱钞还没周俊丹多。颜锦菁就开始跟许春恽悄然来往,不过,若让她从周、许二位中选择一位,她还是会选周俊丹。她舍不得跟周俊丹断绝关系,依旧时不时跟周幽会。

颜锦菁的这种把戏没玩多久,只跟许春恽相好了一个余月,竟然就让周俊丹发觉了。周俊丹去颜锦菁独居的住处时,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根一厘米多长的头发,不是自己的,也不会是颜锦菁的,当然就是其他男人的了。觉察到颜锦菁在跟其他男人来往后,周俊丹不露声色,一如既往。当颜锦菁在之后的一个下午约许春恽来幽会时,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周俊丹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床上二位正来劲儿,却被这主儿一声响亮的痰咳惊得失魂落魄。周俊丹二话不说,把许春恽从颜锦菁身上揪下来,雷公拳窝心脚一顿狠揍,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若再让我撞见,那这世上就没你这个人了。

把许春恽赶走后,周俊丹对颜锦菁倒并无惩罚,反而冲她微微一笑。不过,用颜锦菁的话来说,她被这一笑惊得毛骨悚然。怎么呢?颜锦菁觉得对方这笑容中透着一股杀气。不过,颜锦菁认为这杀气跟她没有关系,周俊丹真要杀人,杀的也是许春恽,而不会是她颜锦菁。

人说骗子胆大,长沙地面上这二十年里,若论排行,许春恽当数第一,他的诈骗对象是国军上将王陵基;而且,不但诈骗成功,事后太平无事,王将军还乐呵呵的。诈骗进行到这种皆大欢喜的境地,世上还真不多见。后来,许春恽听说了心理学,买本书来翻了翻,说他妈的什么狗屁学问,老子当年跟王陵基打交道时对这一套就已经滚瓜烂熟了。这也是他被周俊丹揍了一顿后,竟然还敢再次去找颜锦菁的原因。只是,他对外宣称已经断绝了跟颜锦菁的关系。

周俊丹是否知晓许春恽无视他的警告,竟敢再次上颜锦菁的床呢?这个,颜锦菁就说不上来了,她只肯定两点:一是周俊丹之后未曾捉过她和许春恽的奸;二是周似乎对许春恽从以前的茫然不知到了比较熟悉的程度,曾几次对她说过许春恽这人不简单,他的骗术十分了得,有机会想跟许聊聊这方面的事儿。

专案组于是就联想到了似乎跟本案有关联的一点——迎春巷67号劫杀案现场遗留的酒菜。会不会是周俊丹察觉到许春恽又在跟颜锦菁勾搭,已经捉过奸了,那就不炒冷饭了,咱们玩个新招儿吧,我俩谈谈?对于有巨骗经历的许春恽来说,最欢迎的就是“谈谈”,他的骗术也好、生意也好,都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来施展的,所以估计许春恽肯定一口答应。然后,双方就议定去许春恽家吃个饭,席间神聊,不失为解决棘手问题的一个好形式。不料,许春恽这一聊,就把自己的性命聊没了。

这当然是猜测,却是有依据的猜测,专案组三人讨论下来,决定去找周俊丹。

据颜锦菁所言,周俊丹居住于城西区杀羊巷59号。可是,5月12日,刑警前往管段派出所打听,派出所却说查无此人。再去城西分局打听,也没有人知道。黄胜说这不是扯淡吗,走!干脆直接去杀羊巷59号。他让脸上有学生气的田初源冒充大学生前往打听,那个地址是有的,房子也是有的,却已经破旧不堪,住不得人了,空关着。问了邻居,得知户主也不姓周,姓俞,在长途汽车站工作。于是就去长途汽车站找老俞,问到周俊丹,对方也是一脸糊涂。

刑警断定周俊丹不会平白无故把一个确实存在的地址告诉颜锦菁,就把从颜锦菁口中获知的周俊丹的年龄、外貌,职业等说了说,问老俞是否认识这么一十人。老俞想了片刻,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听下来,好像是他……可是他不叫周俊丹嘛!”

这个“他”,是老俞的表外甥周梦祥。那是老俞已故表姐的儿子,老俞跟他打抗战开始就没联系过。大约十年前,老俞听其表姐说起过她的这个儿子,说是在重庆“军统局”工作。不久,表姐病死了,老俞也就彻底失去了跟他这个表外甥的联系。

返回驻地,黄胜说查着查着竟然查到“军统”特务上去了,这个姓周的主儿到底是块什么料啊?不过也好,既然他当过“军统”特务,那咱就去市局政保处查查看。

当天下午,三人去了市局政保处,说要查一个名叫周梦祥的人。接待人翻了翻反动党政军特宪警登记名册,说没有周梦祥这么一个人。刑警说这儿还有一个名字,叫周俊丹。接待人说周俊丹啊,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熟。可是,查遍名册,还是没有找到。接待人想了想,说对了,我是在《敌情通报》上看到的,就是昨天那期。

《敌情通报》由市局秘书科编印,是一份十六开、视内容多寡定页码的油印小册子,每天上班前由机要员送往各分局,送达时把上一天的收回。黄胜等三人去市局秘书科一查,5月11日的《敌情通报》上刊载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军统特务周俊丹于前日落网。”可是役有说关押于何处。于是就问秘书科负责编发的那位同志,对方查了查底稿,说是城北分局执行的逮捕,现关押于城北分局看守所。

三人回城南分局办理了介绍信,又前往城北分局看守所提审周俊丹。周俊丹承认其与颜锦菁相好,也承认曾为此教训过许春恽,但不承认杀了人,说他只跟许春恽见过一次面,就是教训对方的那次,之后再也役见过他。田初源和小李想查问周俊丹4月下旬许春恽被害时的活动情况,甫一开口就被黄胜阻止了。周俊丹是以反革命、“军统”特务的身份被捕的,黄胜不知道他是否有现行活动,那是政保方面才能接触的案情,刑警是不能以任何理由打听的,这是一条当时办案的“潜规则”。如果对方涉嫌重大刑案一定要了解,那也得由政保承办员出面讯问,或者在政保承办员在场的情况下由刑警讯问,讯问中若涉及政保案情,政保承办员有权阻正。田初源是新刑警,小李是派出所警员,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黄胜要阻止。

当然,讯问还是要继续进行的,黄胜马上跟分局政保股联系。政保股说这个人是因历史罪行被逮捕的,他在抗战后就脱离了“军统”,不是潜伏特务,你们需要讯问什么尽管问,不会影响政保办案。于是,就重新回到提审室讯问。

周俊丹毕竟是“军统”情报特工出身,记忆力极好,对于4月下旬许春恽被害前后那几天自己的活动情况都记得清清爽爽,一一道来,竟然役打半点儿隔顿。

次日,专案组对周俊丹所说的活动情况和证明人一一进行了调查,最终确认此^没有作案时间。而据城西分局政保科介绍,他们对周俊丹执行逮捕使命时,同时对周家进行了搜查,并未发现旧怀表,也未见与布控特征相符的黄金戒指。

线索断了。

5月14日,发现许春恽腐尸的第十二天,专案组三人再次开会研究案情。刚坐拢,分局刑警队吴队长打来电话询问侦查进展,黄胜说还进展呢,差不多要倒退了,遂把情况简述了一下。吴队长说同志们辛苦了,一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条烟过来,犒劳一下。黄胜放下电话,嘀自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黄胜身上有若干缺点,脾气暴躁、爱发牢骚、说话冲人,等等,可是,他也有许多优点,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责任心强。一旦接受了任务,那就必定没日没夜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上面,常常一个案子破获后,体重下降七八斤。这次这个案件,对于黄胜来说,是他当刑磐以来觉得难度最大的一个案子,脑细胞自是牺牲得最多。不过,他认为这种牺牲是值得的,哪怕前面走了错路,也是值得的。走了错路虽然浪费了若干时间和精力,可毕竟也算否定了一种可能,离真相也就接近了一步。昨晚黄胜在床上辗转反恻,突然想起个问题许春恽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得出了名的家伙,其历史是否清白?凶手会不会跟其历史上参加过的什么组织有关系呢?

现在,专案组开会就是讨论这种可能性。三个刑警都认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黄胜于是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从这一点开始调查吧。

调查了两天半,发现许春恽曾参加过“一贯道”,不过并非骨干,面是一般道徒,也没有劣迹,况且其在1947年就基本不参加“一贯道”的活动了。所以,长沙解放后公安局没有找他麻烦,因为像他这种“一贯道”成员在长沙市有上万名。

不过,对于专案组来说,他们关心的不是许春恽在“一贯道”担任过什以职务、是否犯过罪恶,而是他在“一贯道”结识的人,这些人就是之前专案组所没有掌握的社会关系。

5月16日,黄胜去分局向吴队长汇报工作。一说发现了死者生前新的社会关系,吴队长就表扬了专案组。黄胜说老吴你啥也别说了,单听我提一个要求,上次队长犒劳的那条香烟已经抽完了,能不能再来一条。吴队长说你小子以为我是开烟草公司的是吧?上次那条香烟是分局领导犒劳刑警队的,大伙儿说这一阵儿最辛苦、任务最重的就是你们这个专案组了,一致同意把香烟给你们。你倒好,三天干掉了这条香烟,不检讨是不是奢侈过头了,反倒还想再要一条?话是这么说,吴队长还是把自己新买的一包烟丝拿出来一,分了半给黄胜。

往下,专案组三人又马不停蹄奔波了三天,找了上百名“一贯道”成员了解许春恽的情况。头两天没有收获,凡是认识许春恽的“一贯道”成员都说许参加活动不甚积极,经常缺席,坛主曾多次扬言说,要不是看在许春恽能按时交会费,并且经常主动捐款的分儿上,早就把他清理出坛了。直到第三天,黄胜眼前才像是出现了一丝光亮。

5月18日下午,黄胜和小李前往郊区监狱向一个名叫单博尚的“一贯道”骨干分子调查。单博尚是家具店老板,他的店铺专售高档家具,红木、酸枝木、铁木、檀木家具样样齐全,还有一张太师椅据说比铁还重,估计是阴沉木制作的。这种家具放在现在,非得雇保安日夜守卫,即使在民国时,商界也是把老单的家具店放在金店、典当行、皮革行,古董大店那种档次看待的。老单那时候算是长沙地面上的富户,可是,这主儿富极无聊,玩起了“一贯道”。这样,新中国成立后就折进了局子,家具店也封掉了,那些家具中的一部分因曾以免费出借的方式提供给“一贯道”在长沙举行的全国会议上使用过,所以也作为涉案物品给没收充公了。

这里之所以要插这一段,是因为刑警据此想到了一点:许春恽是折腾古董的,而且折腾到江湖上人称“许古董”的程度,可见非泛泛之辈。而单博尚的家县店中不乏明清时代甚至更早年代的老家具,其中有些也是可以作为古董的,所以估计许春恽跟老单肯定是有些交往的。

单博尚对于自己被判十二年徒刑心怀不满,因此不肯配合刑警的外调,佯称自己不认识许春恽。还是黄胜跟他胡扯了一阵儿,还给他抽了两支烟,这才松口,说不但跟许春恽熟识,还曾一起合伙做过古董级的家具买卖,许春恽参加“一贯道”就是由其介绍的。

黄胜再次递去香烟,让老单继续爆料。单博尚于是就说到了“衡山道人”。“衡山道人”是许春恽的一个江湖朋友,老单跟他见过三次面,都是应许春恽之邀作为陪客下馆子一起吃饭。这人其实并非出家人,或者说至少他跟许春恽交往时不是道士,所谓“衡山道人”不过是别人对他的一个称谓。不过,单博尚听他说话口音确是湘南腔,所以估计选人果真来自衡山也未可知。至于许春恽跟“衡山道人”是几时相识的,两人的交往到了什么程度,那单博尚就说不上来了。

那么,“衡山道人”跟许春恽在一起干什么营生呢?单博尚说这个他没有打听,也不可能打听,那是别人的商业秘密。不过,他在作为陪客跟他们二位吃饭时,听他们说是在一起折腾古董。那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的事儿,后来,许春恽是否还跟“衡山道人”有来往,单博尚就不清楚了,因为许春恽的业务中很少再有古董级别的家具了,他也就不来老单的家具店铺闲坐了。“一贯道”的活动许春恽也参加得少了,所以两人一年也见不了一两次面,见面时骨干分子老单肯定是现场的大忙人,两人也没机会聊天。

专案组对单博尚所说的这个“衡山道人”产生了兴趣。刑警分析,既然“衡山道人”跟许春恽接触是为做古董生意,那么这几人在长沙很可能不单单是跟许春恽一人有交往,因此,可以从本市的古董行业进行调查。往下,专案组三人又进入了奔波阶段,一连跑了四天,接触了上百名古董商、古董掮客,竟然无人听说过“衡山道人”!

黄胜说这不是奇怪了吗?这个“衡山道人”来长沙做古董生意,为什么不跟其他人接触而单单只接触许春恽一个人呢?难道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特别的关系?

正当专案组寻思这条路走不通,是否应该试着走其他路时,一个名叫储占奎的人走进了长沙市公安局。储占奎的出现,给专案组带来了一线曙光。

 

四、三十一块旧表

储占奎时年五十六岁,年轻时做过挑夫和卖水户,是个“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赤贫之人。如此一直穷到抗战初期的“长沙大火”事件发生,他忽然有了些钱。这里的“有了些”,属于“比较低调的说法,实际上他不但买房娶妻,还开了一家湘西土特产商行,专向来长沙旅游、出差、探亲的人们提供湘西的诸般特产。这钱钞是从哪里米的?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说。小道消息说储占奎是趁火打劫发的财;也有人说他是和湘西土匪勾结,替土匪洗钱。反正不管怎么说,储占奎从此发达,脱胎换骨,到长沙解放时,他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老板了。

那么,储占奎去公安局干吗呢?他是来替儿子储小奎报案的。

抗战爆发的前两年.当时储占奎还在当挑夫,整天汗流浃背腰酸背痛,每天的粗茶淡饭还得不到保证;住宿呢,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蜷缩在城隍庙的戏台下。这种生活状况,储占奎自然不敢做娶妻生子的梦,也从来没有想过领养一个小乞丐当儿子,因为他根本养不起。可是,老天爷偏偏要他领养一个儿子。那年冬天,长沙北风呼啸,滴水成冰。一天天黑时分,储占奎从外面摸回城隍庙时,听见庙前空场上有婴儿啼哭声,过去一看,是—个用一条破棉絮包裹着的不知是否满月的婴儿。储占奎知道如若他不理不管,那不到一个时辰这婴儿就没命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条小生命离去,就把婴儿抱了起来。

这个被储占奎抱着挨家挨户乞讨养活下来的婴儿就是储小奎。储小奎的命好,不但冬夜遇救,苦日子也没过多久。他三岁时,储占奎就做了老板,他就是少爷了。而储占奎娶的妻子没怀上孩子,他也就没有尝到后母之苦。储小奎六岁就被送进学校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旧时读书有跳级,储小奎小学、初中各跳了一级。1951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正读高三。4月27日,学校放春假,高三学生因面临着高考,校方就不安排什么集体活动,让他们在家里自己复习功课。

次日下午,储小奎出门在住所村近遛弯儿时,遇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穿黑色衣衫的男青年,问他要不要旧表,说每块都能够走动,很便宜,五万元一块。见储小奎似感兴趣,便从他提着的那个竹编的提兜里随手拿出一块让他过目。储小奎从小动手能力很强,喜欢拿着工具鼓捣家里的跟金属相关的物件,七岁时就把损坏的司必灵锁修好了,后来渐渐对这方面的兴趣越来越浓,无师自通。上中学后,举凡同学的钢笔、老师的打火机、学校的门锁之类,他是手到病除。所以,现在他见有这么便宜的表可买,不禁心动,接过对方手上的表,拧发条听声音地检查了一番。对方做了个手势,请他到路边树荫下,指指提兜说这里面的表你可以随便检查,每块都是这样的。

储小奎寒假时已经按照书本上的指点,修理过家里和两个同学家的旧钟,正盘算着暑假时试着修表,现在见这人有旧表卖,寻思正好是一个机会。当下,又从提兜里拿了两块表看过听过,也不还价,就问对方一共有多少块表。对方说一共三十一块,你按三十块付吧,一百五十万元。储小奎说我身边没那么些钞票,你跟我去家里拿吧。那人跟着到了储家附近的一株大树下,说我在这儿等你,你击把钞票拿出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1951年时的一百五十万元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在长沙郊区可以购买一套三间平房的小院了,储小奎拿得出来吗?他有这份支付能力,因为他有历年节余的压岁钱。当下,他就取了钱钞,走到大树下,把钱交给对方,把装着旧表的提兜拿回家了。

这件事,储小奎没有告诉老爸,也没有跟家里或者学校的其他人说起过。他是一个自律性很强的学生,这些旧表尽管对他颇具诱惑力,可是不到高考结束他就不去碰,也不去想。回家后,他把旧表往床底下一放就捧起课本温习了。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储小奎沉湎于功课中,竟然把这桩交易忘记了。昨天晚上,学校为填报志愿的事召开家长会,储占奎去参加了。回来已是八点多,但还是兴冲冲地走进儿子的卧室,对储小奎说,你扪级任老师(旧时对班主任的称谓)说了,你可以填清华大学,肯定能录取的。储小奎说我不大喜欢往北方跑,冬天太冷了,我想考上海交通大学,已经跟交大联系过了,他们了解我的情况后,说欢迎我报考,还说届时交大赴长沙招生的老师会跟我联系,如果成绩上线,交大可以提前录取。储占奎一听就急了,说交大怎么好跟清华比呢?小子你糊涂了是不是?父子俩因此开始辩论,储老板坐在床沿,激动得手舞足蹈,忽然床底下有什么东西被他的脚跟蹭倒了,发出“哗啦啦”一阵儿轻响,俯身去看,就发现了儿子买的那些旧表。

储占奎也不跟儿子讨论清华还是交大了,听说是买的,就把这些旧表倒在床上,一块块粗粗地看过,问了价钱,说这么些旧表才一百五十万元,赚了!储老板其实不懂此行,不过他看下来,发现其中有几块乃是18K的金表,故有此语。又问儿子是在哪家旧货行买的,储小奎说不是从旧货行买的,是走在路上有人向我兜售的。储占奎听着便是一个激灵,说哎呀,这多半是赃物啊!

储小奎不以为然,说赃物不赃物我不管,我可是出钱买的。储占奎于是就对儿子进行法制教育,说收赃也是犯法行为,政府一样要追究的,到时候警察上门来把你抓去,你小子别说清华,交大了,只怕政府要你吃几年牢饭哩!听老爸这么一说,储小奎心里就发憷了,问老爸这事该怎么办,要么把这些东西交给公安局算了。

储占奎想了想,说小子你踏踏实实温书吧,这事我去公安局说一下,人民政府是讲道理的,现在这表究竟是不是赃物还不清楚,先跟公安局挂个号,如果是赃物,那就交出去,还不至于算得上犯法;如果不是赃物,那就还是你的东西。这样,储占奎就拿着这些旧表奔市公安局来了。

市局接待储占奎的那位警员听了他的叙述,看了那些旧表,马上想起本月上旬《敌情通报》中关于迎春巷劫杀集中的赃物,就通知了城南分局。刑警队吴队长听说旧表正好是三十一块,那不是跟许春恽被劫的旧表一致吗?看来,大黄这小子的运气来了!于是就打电话给专案组让大黄去市局跟那个前往报告的群众面谈。

黄胜驾了摩托车直奔市局,把储占奎连人带表拉到专案组驻地。二话不说,先把这些旧表一块块拿出来看了看、数了数,让小李去叫了个钟表匠来,打开后盖儿一一看过,果然每块表的后盖儿里面部有一个擦拭不掉的“许”字,于是,就认定这些旧表确实都是涉案赃物。

这是专案组开始侦查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实质性的线索。往下,三个刑警就忙开了。跟储小奎谈话当面了解情况,得知那个向他兜售旧表的家伙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儿男子,一张猴脸又黄又瘦,扫帚眉,塌鼻梁,牙齿微龅,下巴有点儿长;穿一身青色衣衫,头上戴着一顶解放军的黄色单军帽,说一口长沙当地话。

长沙是湖南省城,要在偌大一座城池中找这样一个家伙,其难度可想而知。专案组讨论下来,认为从相貌、穿着上寻找这个家伙显然是不现实的,海底捞针的傻事儿咱不干。那么应该怎么寻找呢? 就从那个装旧表的竹编提兜上想办法吧。

这种提兜,当时长沙街头上常见,人们出门时经常用来盛放分量比较轻的物品,价廉物美,地摊上卖一两千元一个。不过,落到专案组手里的这个提兜有些不同:外侧底部那编织得细细密密的竹篾表面写着“三小”、“何”三个毛笔字。三刑警分析,“三小”应是长沙市第三中心小学的简称,“何”应是该小学的某个老师。

5月24日,黄胜、田初源前往第三中心小学打听是否有何姓老师,接待刑警的老校长听了,慢悠悠地摇头:“本校并无何姓老师啊。”

刑警正失望时,旁边的教导主任开腔了:“原来有一个何老师的,前不久调走了。”

刑警记下了那位已调走的何老师的姓名:何佩芳,原是第三中心小学教师,去年调到市总工会去了。

黄胜,田初源便去长沙市总工会找到何佩芳,把那个竹编提兜给她一看,她马上说:“这是我的呀,怎么到你们警察手里了?”

刑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向她提问:“是你的提兜,怎么现在没在你身边啊?”

何佩芳于是对此作了说明。这个提兜是她一个乡下亲戚前年秋天进城时送给她的,她看着蛮喜欢的,就决定将其作为上下班使用的包包。头天拿到学校去,正好教导主任金老师在用红油漆往墙壁上写标语,何佩芳就央求金老师替她在提兜底部写了  “三小”。“何”三个字作为记号。可是,也就不过隔了个把月,这个提兜还是丢失了。

确切地说,这个提兜可能是被人偷走的。前年国庆节前一个星期六下班前,教导主任把一摞作业本子拿到何佩芳桌上,说四年级的语文老师请了病假,何老师你帮她把这些作业批改一下,星期一上学时带来。何佩芳于是就把作业本放进了提兜,还放了一个红墨水瓶与一支蘸水钢笔进去。回家后,她发现红墨水溅出了些许,把提兜里面弄脏了。何老师是一个爱清洁的人,次日星期天就把提兜洗了洗,晾在门口。没想到,下午她想起提兜应该晾干了出去收时,那提兜却已经不翼而飞了。有个邻居告诉她,那个提兜可能是草绳巷补锅匠的儿子“锅崽子”偷走的。因为中年邻居从外面回来时,在巷子口遇到他,看见他拿着这么一个提兜。何佩芳听了是有想法的,怎么能平白无故顺走她的东西?不过想想就这幺一个竹编兜儿,没了就没了吧,若登门去交涉,只怕人家也不会承认,再说,听说补锅匠可是一户不好惹的人家!

刑警于是就去草绳巷向居委会了解补锅匠及其子“锅崽子”。

补锅匠名叫屠财根,湘西桑植人氏,据说曾当过土匪,抗战前夕拖家带口来到了长沙,挑着副补锅摊子满街招揽生意。此人会些武术,凭此强横霸道。他先是住在草绳巷后面的土地庙里,“长沙大火”事件发生后,屠财根硬说自己原是住在草绳巷的,房子给烧了。当时国民政府实行焦土抗战策略,烧了也就烧了,没人赔偿你的。可是,屠财根这么一争,却得以在草绳巷盖起了三间草房。

屠财根有个独子,名叫屠俊仁,因是补锅匠的儿子,人就送了个绰号叫他“锅崽子”。“锅崽子”从小跟在老爸后面,耳濡目染,也沾上了不良习性,不过他个头儿没老爸大,也没学过武术,强横霸道方面比老爸要低调些,但贪婪和阴刁方面,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渐渐自修成了一个胆大心细的窃贼。具有这种个性的窃贼,讲究贼不走空,只要他出门作案,就必须携赃物回家,哪怕是一根针。何佩芳那个价值不过一两千元的竹编提兜,就是这样让他顺走的。

刑警向居委会方面问了“锅崽子”的体形、外貌等特征,觉得跟储小奎所说的那个向其兜售旧表的家伙相符,于是就决定逮人。

抓捕“锅崽子”还算顺利,刑警甚至顺带把补锅匠屠财根也拘了,因为这主儿企图用武力阻止刑警捉拿儿子。田初源挨了一拳一脚后正要拔枪,被黄胜制止,说这家伙喜欢动拳脚?那好,我陪他走两圈。结果,一搭手,游击队敌不过正规军,湘西民间武人被解放军前侦察兵一招制敌瞬间制伏,一并铐上,进局子蹲了几天。

专案组当即讯问“锅崽子”屠俊仁。这小子以前从未失过风,更没折进过局子,可是竟然具有若干抗审能力。刑警跟他磨了小半天嘴皮子,终于不耐烦了。黄胜驾着摩托车把高三学生储小奎拉到分局跟其当面对质,屠俊仁这才承认是他偷了许春恽的那三十一块旧表。

黄胜喝道:“恐怕不止偷了表的事儿吧,”

屠俊仁主动接茬儿:“您是说‘许古董’被杀的事儿吧?那跟我没有关系!我去他家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屠俊仁交代,4月20日下午,他闲着没事,到东门逍遥坊一带转悠,进了“天下茶客楼”。那是新中国成立后由一个从武汉回到老家长沙的资本家开的一家档次偏高的茶馆,因为是面向中产阶层主顾的,所以营业时间跟一般茶馆不同,上午十点开门迎客,晚上九点送客关门。屠俊仁当然跟中产阶层搭不上边,可是他偷窃作案得手衣兜里有点儿钱钞时,喜欢扮阔,穿戴一新进入类似“天下茶客楼”那样的场所。当然,他是从来不跟别人搭讪的,因为以其见识,一开口准保露出底子。那么,他独坐在那里干啥呢?一是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就像许多人口口声声说喜欢旅游,其实真的去旅游了,却不知自己在景点干什么,回家后看着照片也说不出自己当时置身于何处一样;二是他可以从其他茶客的谈话中获取作案信息。

这天,屠俊仁就是这样获取“许古董”收藏旧钟表的信息的。许春恽也不是中产阶层,那天他是应几个古董界的朋友之邀去“天下茶客楼”饮茶的。这个情况之前专案组在调查许春恽的社会关系时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不知道当时旁边那副座头上有屠俊仁这个偷儿在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

许春恽那天去茶馆之前,先与那几位朋友在饭馆吃饭,喝了些酒,所以到了茶馆坐定后显得很兴奋,自我吹嘘他在长沙古董界有过哪些应该被人记住的事迹,他没使用第一人称,而是一口一个“许古董”。屠俊仁没鼓捣过古董,一双贼手也从来伸向过古董,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许古董”是哪位。渐渐听得多了,这才弄清楚原来就是这个唾沫横飞的家伙。

如果许春恽最后没说那句话,屠俊仁也就不会对他产生兴趣。许春恽说的是:“现在,我正在做又一桩必将被长沙古董界记住的事儿,那就是钟表收藏!诸位信不信?”

那几位朋友自然一迭声说“信”。于是,屠俊仁就把这位“许古董”当作财神级的作案对象来看待了。

屠俊仁候得许春恽离开茶馆,悄然尾随。一直跟踪到迎春巷,弄清了“许古董”的住址,回去后随即开始准备作案。

4月23日午夜,屠俊仁来到迎春巷许春恽住所前那道截断巷子的砖墙后面,悄然翻过墙溜进了迎春巷。巷子里是没有路灯的,屠俊仁摸到院门前,掏出工具正要动手对付上面的司必灵锁,不料手一触及院门就发现这门竟然没锁,于是推门而人。定睛看去,院内正房那里一片漆黑,便知“许古董” 一家已经睡觉(他不知许春恽是单身,从其年岁判断料想必有家室了),于是蹑足靠近房门。

往下,使屠俊仁出乎意料的一幕再次出现——平房的门竟然也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随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干呕不止。他闪到一旁窗户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才感到好过了些。稍停,掏出前端囊了手帕的手电简,隔着窗子玻璃往里照,依稀可见客堂正中地上躺卧着一个人,他便明白这里发生了凶杀案。

屠俊仁从小到大作案数百起,尽管都是案值不大,也没有什么社会影响的盗窃案,可毕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寻常窃贼遇到这种情形,早就仓惶逃窜了,可是屠俊仁不逃,他站在窗前略略一想,就决定入内去看看。这时屋里的血腥昧已经散了大半,他也适应了,当下入内,隔着两三米用手电照着辨认死者是不是“许古董”。光线暗淡瞧不真切,他就把蒙住手电的手帕去掉,照着一看,死者脸部贴着地面,不近前是无法辨认的。屠俊仁不敢走近,担心留下脚印,回头万一被警察察觉了说不清楚。再说,他已经从死者的服装上断定就是“许古董”。

屠俊仁忍了又忍,总算抑制住上前翻检“许古董”口袋的强烈冲动。手电筒扫了扫客堂,并无什么值得偷窃的物件,于是又进了东侧的卧室。“许古董”的卧室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口双门大橱、一张梳妆台和两个凳子,质地倒都是红木的。屠俊仁翻了翻梳妆台抽斗,并无收获,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口上着锁的大橱上。那把锁是黄铜制作的三角造型的古锁,对于屠俊仁来说根本构不成障碍,他用竹筷子都能打开。

橱内就是旧钟表。旧钟不过二三十个,不过由于外形各异,比较占空间,最大的那个高达一米,这些旧钟差不多就把整个儿橱柜都塞满了。那三十一块旧表是放在大橱中间一侧的那个小抽斗里的,屠俊仁想都没想,就把这些旧表一古脑儿都取出来装进了他带来的那个洋面口袋里。

临走时,屠俊仁顺便带走了主人的一双军用胶鞋。这是他作案时的一个习惯,只要现场有适合于他穿的鞋,就要拿一双,干吗呢?出门后换上,然后把自己原先穿的那双(基本上就是上次作案时从现场拿走的那双)脱下,换上新窃的这双,换下的鞋就扔在现场附近的某个隐蔽角落。那天,他把原先那双鞋扔在迎春巷口的水井里。

专案组把屠俊仁的口供与现场勘查所获得的脚印、指纹痕迹结合起来进行了分析,认为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于是,屠俊仁的杀人嫌疑被排除了,但是,盗窃罪却是坐实了的,就交给城南分局治安科处置。屠俊仁后来被判了七年徒刑。

 

五、牺尊

迎春巷劫杀案案发的第二十三天,5月25日,专案组开会分析案情。黄胜把分局刑警队吴队长请来“听取汇报,指导工作”。吴队长这些天被其他几起刑事案件折腾得焦头烂额,熬得脸小了一圈,坐在那里猛抽香烟提精神。他听了专案组这一阶段的侦查情况,说大黄你们干得还不赖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黄胜说你就别挖苦我们了,什么叫“该做的”,那就是把案子破了,案犯抓住了,可是,这好像八字没一撇哩!吴队长说我这是真话,不是挖苦你们。这案子,我若是碰上,最多也就查摸到这一步吧,运气不好的话,比如那个储老板没向公安局反映他儿子收购的那些旧表,那还走不到这一步哩。

黄胜问吴队长往下应该怎么办。吴队长说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哩。这样吧,我们一起商量,这个案子中还有什么从现场提取的物品没琢磨过的?黄胜问田初源和小李,有吗?我记得我们都已经检查过、分析过了吧。田,李两人点头称是。说到这里的时候,派出所张所长进来说分局来电,有新案件发生,请老吴马上回去。吴队长立马起身,说大黄你们也别着急,就这样一步步往下整,运气好的话,没准儿我还没回到分局你们就已经发现线索了。

真没想到,这话还真让吴队长给说着了。他离开后,黄胜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地数着从现场获取了哪几件当时被认为可能涉案的物品,一样样说下来,说到账册时忽然停住了,说小田,小李,你们说那账册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二位说账册我们三人都一页页翻检过,连夹层(当时的账册是用毛边纸对折后装订的,故两页之间有夹层)都没漏,没发现啥问题啊。黄胜说我想想老吴说得也有道理,没准儿线索就在我们手里却投发现呢。

于是,再检查账册,还是没发现什么。接黄胜平时的性格,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这天他可能比较虚心地听进了老吴的话,还不肯罢休,说干脆把装订线剪断,整个儿账册拆开了一张张检查,注意页码顺序,完了重新装订起来就是了,没准儿我黄组长运气来了,在线缝儿里发现什么也难说啊j

账册一拆开,马上有了发现——中间被撕掉了一页。这个情况引起了大家的重视,他们分析下来,认为本案的一个重要环节应该就藏在这页被撕掉的纸上。5月3日勘查现场时,发现死者随身的少量现金、手上的黄金戒指、一块英纳格新表和三十一块旧表被劫走。目前已经查清那些旧表是被屠俊仁窃走的,这样,凶手就只劫走了少量现金和一枚黄金戒指、一块新表。就为这点儿财物,凶手犯得着把许春恽杀害吗?况且,从现场情况看来,他跟许春恽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哩!因此,凶手应该是另有动机的,这个动机跟其他财物——而且应该是价值不菲的财物——有关,他拜访许春恽就是为了谋取这件东西。那这件东西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刚才的这个发现,一时还真不好作出判断,现在就清楚了;既然账册上记录的都是许春恽的古董中介业务,所以这件东西应该是古董!

根据屠俊仁的交代,可以确认凶手杀害许春恽的时间是在4月23日午夜之前,结合那天许春恽准备的饭菜是属于正餐性质的,所以应当锁定在当天傍晚;从桌上剩余的酒菜和厨房锅中原封未动的米饭推断,凶手下手的时间是在晚餐进行中。凶手杀人后,劫取了那件古董,因为考虑到警方破案时肯定会结合许春恽生前的职业进行调查,所以就把死者的账册中与该古董有关的一页撕去了。凶手为什么不干脆把整个儿账册带走或者当场烧毁呢?这是因为警方在调查本案时肯定会寻找许春恽的账册,如果账册没有了,那等同于直接提示人家:这个案子跟古董有关。所以,凶手宁可选择撕页也不动销毁整本账册的脑筋。

凶手在傍晚前后杀害了许春恽,从屋里找到了那件古董,在账册上做好了手脚,最后才携那件古董离开了现场。这个时间不好作出比较准确的估断,只能说是在杀人后到屠俊仁午夜进入现场前。一般说来,他离开许春恽住宅的时间不会太早,因为那时候迎春巷里还有居民出进,凶手担心被人撞见。尽管目前还不知道凶手劫取的是什么古董,可哪怕只是一个字画轴卷,那也应该比较显眼,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所以,他会选择在午夜前离开,那时候夜深人静,不要说迎春巷了,就是大街上也鲜有路人。

这样分析下来,专案组就觉得眼前似有一丝光亮。迎春巷是一条断头巷,凶手劫取那件古董离开现场时必须从位于巷尾的许春恽家走过整条巷子,从外面的粮库后街逃遁。在4月23日那个温暖的暮春之夜,迎春巷以及粮库后街上是否有人经过,正好看见他呢?三刑警议论到此,黄胜说咱们立刻调查,撞一下运气。

这个运气竟然让专集组撞着了,调查进行到第二天中午,专案组获得一个信息,居委会方面说,有一个名叫苗根根的人声称4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曾在迎春巷见到过一个背着好像装有沉甸甸东西的洋面袋的人走出巷子。居委会那位大妈说,苗根根不肯说详细情况,你们警察去找他大概就肯说了,不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这个苗根根不大好打交道。

刑警找到苗根根,一见面还没说话就觉得居委会大妈所言不谬,此人确实不大好打交道,不好打交道的原因是这主儿的智商似有问题。在迎春巷一带,说到苗根根,恐怕十人中有八九人摇头不知,可是只要说“三癞子”,那就准保人人点头说知道。苗家有五个儿子,竟然个个是癞痢头,于是人们就按照他们的排行称其为“某癞子”,苗根根排行第三,所以人称“三癞子”。刑警在一家面店前找到“三癞子”,说你跟我们去派出所,有事儿向你调查。“三癞子”说都中午了,该吃饭了,下午再说吧。黄胜说你跟我们走,派出所有午饭给你吃。“三癞子”心有所动,不过没有挪步,说我不吃派出所的饭,我要吃这里的大肉面。刑警满足了他的要求。

“三癞子”吃了面条该跟刑警走了吧?不,他又提出要吃馄饨。于是又请他吃了一碗馄饨。黄胜见这家店还卖包子,说干脆给他再拿几个包子吧,吃不了带着走,免得啰唆,浪费时间。

“三癞子”很高兴,不过他突然改变主意不愿意去派出所了,说就在路边说话也可以。刑警说那也好,于是就找了个太阳晒不着的阴凉处。小李跟“三癞子”没少打交道,知道应该怎样调动他的积极性,当下就说了些表扬他积极性高、主动靠拢政府之类的好话,这才问他情况。

“三癞子”说,哪天他已经忘记了,反正是劳动节之前,那天半夜,他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儿,返回迎春巷家中睡觉。进门后,他正摸索着电灯开关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儿轻轻的脚步声。他觉得有些好奇,顾不上摸索开关,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看见有一条黑影朝迎春巷外面走去。巷子里是没有路灯的,不过外面大街上有路灯,他在暗处,正好借着大街上的灯光看清那黑影肩头上背着一个洋面袋,沉甸甸的似乎有些分量。“三癞子”当时就觉得有些纳闷儿,寻思那人背的洋面袭里装的是啥物件啊?“三癞子”的智商是有些问题的,用现在的说法,属于智障人士,会被居委会列入“阳光之家”的名单。他的智障症状表现为思维链的断裂,就是前面那桩事儿还没想停当,又被后面那桩事情吸引了。当时,他的思维就定格在那人背的洋面袋里装着什么东西这一点上,然后就悄然出门尾随。他也知道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就沿着巷子一侧贴着墙壁蹑足悄行。可是,他的跟踪很快就结束了,当他走到巷子口时,大街上空无一人,根本不知道那人往哪里去了。

不过,对于专案组来说,“三癞子”此行还是有收获的——他在巷子里远远地跟着那人时,清楚地看见对方在走出巷子前,把一样东西扔进了巷口的那个垃圾桶。“三癞子”跟丢了儿,就想起了那人的这个举动,于是就去垃圾桶前查看。当时全国大力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大街小巷设置的以各种容器替代的非正规垃圾桶到处可见,迎春巷口的这个垃圾桶是一个去掉了上部铁皮的火油箱。“三癞子”在这个火油箱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人扔进去的东西——一张团拢的废纸。“三癞子”是文盲,根本没有辨别纸上写着什么内容。若是常人,肯定随手扔掉了。可是,“三癞子”是智障,他没扔掉,而是宝贝一样地珍藏在家里了。

刑鹫昕着不禁窃喜,小李马上大大表扬了一番,把“三癞子”夸得手舞足蹈。刑警待他的舞蹈结束后,说那就去你家把那张纸拿给我们看看吧。到家后拿出来一看,正是那张从许春恽的账册上撕下来的对折页!

  这张账册当然要带走了。可是,“三癞子” 却有异议,说这是他捡到的,所以应该是他的,警察不能拿走。“三癞子”整天在外游荡,听的宣传多了,竟然还说人民警察是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你们这三个警察怎么反而要拿走我的东西呢?然后就对他们的身份提出质疑:你们到底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啊?

黄胜赶紧说我们是真警察,不信你看看这证件。这样吧兄弟,这张纸对你也没啥用处,倒不如送给我们,我们交个朋友,你把这张纸送给我,我呢,送你一盒烟,怎么样?“三癞子”马上点头,于是黄胜就让小李去买了一包香烟,一手交烟一手交货。

回到驻地,刑警查看了从账册上撕下来的对折页,上面记着许春恽自4月1日以来经手做的十几笔中介业务,其中4月5日的那笔是“牺尊一个”, 后面有个括号,内以小字注明“现货,未付款”。 刑警发现,整本账册中,就这一笔账有模有样一个注释,而且这笔账的记录是用粗框特地勾画出来的。

黄胜立刻给昊队长打电语报告,老吴在电话那头儿说:“大黄,你小子撞运啦!祝贺你!”

“谢谢!请教大哥,啥叫‘牺尊’?”

“这个……我听都没听说过,你去找古董商问吧。”

黄胜跑了几家古董店铺,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牺尊系古人用于祭祀神灵的器物,具体说来,就是动物造型的青铜器,通常以牛马羊居多,也有其他动物,牺尊是统称,根据造型不同,称谓也有变化,比如牛造型的就称为牛尊,马造型的就是马尊,羊造型的就是羊尊。

专案组寻思这就对路了,“三癞子”看到的装在洋面袋里沉甸甸的物品,就是许春恽账册上记录的“牺尊” —一不管是什么动物,反正肯定是青铜器,这两点相符。因此,可以断定凶手作案的目的就是为那件牺尊。

往下,就盯着这件青铜器调查吧。

 

六、十四封挂号信

专案组三刑警研究后定下了访查对象——全市各古董店铺和古董掮客。他们先去了市工商局,请工商局与古董公会联系,要求通知全市各古董店铺老板和经纪人,当晚六点三十分赶到市工商局开会。

会上,刑警一说牺尊,与会者都说知道,又说许春恽也知道—一赫赫有名的“许古董”嘛。再说“许古董”和牺尊,那就没人知道了。黄胜寻思只好稍稍透露一下案情了,于是就说了许春恽的账册上记录的“现货,未付款”那五个字,问大家这是什么意思。这一说,几十号人都热烈讨论起来,从而使刑警知晓了以下情况——

商业经纪人通常都是不具体经手商品的,而古董行业的经纪人是绝对不能经手正在进行经纪的商品(古董)的,这是行规。因为古董有赝品,而且如果遇上像许春恽这样的有诈骗前科的经纪人,古董一到他的手里,那再拿出来时是真是假就根本说不清楚了。所以,许春恽自己也好,买卖那件涉案牺尊的上下家也好,应该是清楚这个规矩的。不过,在这方面,可能也会有例外,那就有以下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个把牺尊现货交给许春恽的人跟许春恽的关系非同一般,对许春恽绝对信任;另一种是对方根本不懂古董行业的规矩,只想把手头的这件古董出手,又听信了不按照规矩办事的许春恽的忽悠,轻而易举就把牺尊交给许春恽了。

刑警问大伙儿是否听说过许春恽有这样的朋友,与会者都说没听说过。又问众人是否听说过“衡山道人”,大家也摇头。

散会时,黄胜发现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与会者磨磨蹭蹭地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离开,便知道此人有话要私下说,于是朝田初源使了个眼色。田初源过去跟他一搭讪,对方果然说有句话要提醒刑警。他是长沙地面上资格最老的古董掮客之一,凭其经验,这件牺尊可能是赃物,而许春恽的上家并不懂行,自然不晓得涉案古董的价值以及古董行业的水有多深,因为急于把东西出手,就把牺尊直接交给许春恽了。这种情况,在这个老资格的古董掮客以前漫长的经纪生涯中也曾遇到过。说实话,这种情况是任何古董掮客都希望遇到的,因为这样就可以阻止买卖双方直接见面,古董掮客可以以货主代理人的名义甚至直接冒充货主跟下家洽谈,以图获取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中介收益。

接下来专案组遇到的情况,证实了这个老资格古董掮客的分析。

次日,5月28日下午一点多,迎春巷来了一个外地旅客模样的三十来岁的男子。自从发生了许春恽命案后,迎春巷的居民对于外来陌生人特别是成年男性陌生人特别敏感,包括走街串巷叫卖商品的小贩在内,只要是陌生脸孔出现,大家就会悄然留意。现在,这个外地旅客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他是径直往巷子深处走的,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许春恽家的院门前。定睛一看门板上竟然贴着公安局的封条,不禁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往回走。没迈出几步,已被本文开始时最先发现命案的卫生积极分子彭婆婆等几个居民当道拦住,问他找谁,干什么。这人还没把话说清楚,居委会干部也闻讯赶来了,那就去派出所吧。

专案组三刑警这时正准备外出继续调查,听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寻思多半有戏,就跟来人谈开了。那时也没有什么身份证,不过外出旅行的话随身得有一纸供职单位的证明,哪怕供职于私营商店,也是有店章的,也可以出证明,否则你就没法住旅馆,即便住亲友家,报临时户口时可能也会用得上。这人出示的一张证明似乎还过得硬,是衡山县公安局出具的,表明此人名叫于得月,衡山县南岳镇人氏,自由职业者。

田初源和小李都是长沙人,当下跟于得月聊了几句,发现这人说的倒还真是一口衡阳话(衡山县当时属衡阳专区)。于是言归正传,问他到迎春巷做什么。于得月倒也坦率,实言相告说是找许春恽来结账的。结什么账呢?是一件古董——青铜兽,听许春恽说是战国时期的古货。

那么,于得月和许春恽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尊青铜兽又是怎么回事儿?

于得月已故的兄长于得海是许春恽的结拜兄弟,也是当年参与诈骗国军上将王陵基的一个骗子。于得月有时从衡山县来长沙哥哥这边小住几日,就跟许春恽认识了。后来,许春恽这个诈骗团伙作鸟兽散,于得海另谋营生,跟许春恽的来往少了,于得月也就没机会跟许春恽见面了。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已经回到衡山县谋生的于得海车祸去世,许春恽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赶到衡山县来送葬,临走给于得月留下了他在长沙迎春巷的住址,让于得月去长沙时就去坐坐。于得月干的是走街串巷替人推拿按摩治伤的自由职业,有时是要去长沙的,这几年里也曾去过迎春巷几次,每次都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他最近一次来长沙是春节前十来天,给许春恽送了一些衡山土特产,在许家中住了一夜。那次两人喝酒闲聊时说到了古董,许春恽让于得月留意一下,如果发现谁家有像样的古董,可以告诉他,反正赚了钱钞两人都有份儿。

于得月回衡山县后就开始留意,他所从事的职业使他有机会广泛接触底层百姓。今年4月上旬他去一户农民家治伤时,发现那户人家有一件青铜独角羊,于是就问对方是否愿意卖。对方说那是多年前在田里耕作时挖到的,就在家里当个摆设,你要的话可以卖给你。于得月也没讨价还价,花一百万元买下了。

于得月虽然不做古董生意,但以前听哥哥说过一些古董行业的事儿,知道自己这回撞上了好运,立刻带着青铜独角羊直奔长沙。许春恽一看,大喜过望,说兄弟啊,这回咱哥儿俩算是撞上了大运,这件货出手后,你也不必待在衡山了,在长沙城里买房住下吧,还能开家铺子!干得月说这件东西这么值钱啊!许春恽说这是战国时期的珍贵羊尊,市面上可是没有的!这货你放哥这儿,我尽快出手就是。说着,就给于得月写了一纸凭条:“今有衡山于得月将战国羊尊(独角)一件交本人出售,双方议定由本人负责定价售出,可获佣金一成半。特留此条,以作凭证。”下面是许春恽的签名,还接了指印。

于得月回去后,有点儿担心那户人家反悔,于是就到派出所开了张证明,前往湖北境内行医。转了一圈后返回湖南,今天来长沙就是想看看许春恽把独角羊尊卖出去了没有。于得月说完,拿出了许春恽的那纸凭条给刑警看。

专案组留下了这纸凭条,同时也留下了于得月——这事儿当然需要认真调查。于是进行了分工:黄胜、田初源去衡山县调查,小李留在长沙负责联系市局技术室对于得月出示的那纸凭条进行笔迹鉴定,并将其指纹、脚印与从劫杀案现场获取的痕迹进行比对。

专案组出差当然需要分局刑警队领导点头,去一趟衡山县自然没有问题,花不了多少钱,可是,黄胜还是跟吴队长发生了争执。大黄的意见是要把于得月一起带去,因为于得月所说的那个羊尊原主人的地址过于模糊,那是在衡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坳里的一户农家,绝对难找,于得月说了半天连他自己也糊涂了,拿来纸笔让他画一份草图,还是没用,所以,只有把他一起带上。可是,吴队长却担心途中发生差错,这个于得月可能就是凶手,万一逃跑了,这黑锅不用说黄胜、田初源了,连他这个刑警队长也得一并背上。黄胜说着说着火了,说老吴你甭哕唆了,我立份军令状吧,于得月若发生差错,唯我黄胜是问,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跟其他人无关。两人的争吵惊动了对面办公室的马指导员,过来问了问,表示支持黄胜,这才解决。

也幸亏把于得月带去,有他领路,总算找到了那户农家,证实羊尊确实出自他家。不仅如此,专案组通过干得月竟然顺便找到了“衡山道人”。

黄胜田初源其实已经相信了于得月的口供,认为他跟杀害许春恽无关,所以一路上对他就像对朋友似的客客气气。于得月呢,也很识相,处处配合刑警。在证实了羊尊的来源之后,黄胜往长沙发了份电报告知了这个消息,小李回电报说,技术室鉴定下来,排除了于得月的作案嫌疑。至此,于得月算是彻底解脱了。他就把刑警带到自己家里,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席间,黄胜忽然想起“衡山道人”,寻思不知是否跟这衡山县有关系,就问了问于得月。于得月说“衡山道人”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指衡山的道士,山上道观很多,所有道士都可称“衡山道人”,还有一个就是单指某个人,那就是绰号什么的了。刑警说肯定指的是后者,你们这衡山县城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啊?于得月说有啊,他还是我老表哩,就在前面横街上的“南华古玩店”嘛。

刑警由于得月陪同去了古玩店,见到了“衡山道人”王振腾。了解下来,这人少年时确实在衡山妙心观出家当过道士,一当当了七年。后来还俗回到南岳镇,进了古玩铺子当学徒。抗战后期自己单干,在两湖各地东奔西跑,倒腾古董。走江湖需要一个名头唬人,他就给自己起了个“衡山道人”的名号。那么,王振腾是否认识许春恽呢,刑警问下来,答曰相识,而且还是于得月介绍的。

至此,之前存在的疑问全部得到解释。黄胜电报请示分局后,决定释放于得月。

6月2日下午四点,黄胜、田初源回到长沙,吴队长已经等着他了。吴队长说大黄啊,这一阵儿案子比较多,不过除了你们这个摊子外,其他摊子运气还算不错,同志们齐心协力折腾一番,差不多都给解决了,只有你们这一摊的还八字不见一撇。我跟马指导员商量下来,想亲自出马,领着你们三个干,没准儿过几天就能把这个案子拿下来。你看怎么样?黄胜一听就火了,说老吴你这不是小看人吗?这个案子我们三个弟兄已经漫日没夜折腾了一个月了,眼见曙光就在眼前,你倒好意思来摘桃子,甭说了,再过十天,看老子把凶手铐到你面前来!老吴见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说那好,6月12日午夜前我来带人,不行的话,我只好亲自出马了。

专案组顾不上休息,当晚就聚在一起研究案情。黄胜对田初源、小李说,老吴还真将了我一军,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心里对这个案子可是一点儿谱也没有,所以,返回得好好商量一下,先把情况梳理清楚了,看从哪儿下手。

好在之前已经进行过一个月的调查了,专案组对相关情况心里是有数的,设来议去,形成了这样一个思路——

涉案的那个战国时期的青铜羊尊乃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古董,其价值之巨不是寻常买家能够买得下来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就是以许春恽在长沙古董行业中的口碑,他应该知道自己是不适宜进行这种价值巨大的古董中介服务的。为什么呢?因为二十年前他参与对王陵基的诈骗一案全长沙古董业尽人皆知,谁能保证这回他推出的战国青铜羊尊不是当年诈骗王陵基的翻版呢?因此刑警认为,许春恽接受于得月的委托后,不可能在长沙当地甚至湖南省开展该古董的中介业务,只能向本省之外的下家推销。

那么,许春恽是否有把握物色到这样的对象呢?专案组认为凭其多年混进江湖的经历,应该是有这种对象的,并且有可能还不止一个。然后,刑警就进行换位思考:如果我等是许春恽,面临着这么一笔大买卖时,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跟外地的潜在客户进行沟通?

答案似乎是现成的——向外地的朋友传递关于羊尊的信息。这种传递方式大致应该是以下几种中的一种:一是许春恽去外地,跟这方面的朋友接触,放出风声;二是告诉外地来长沙的朋友,让他们在其居住地(经营地)放出这方面的风声,以便下家跟许春恽联系;三是通过电话、电报或者挂号信函向外地同行朋友传递相荧信息。

这三种方式中,许春恽会选择哪一种呢?刑警认为首先要排除的是第一种。据之前对迎春巷居民和许春恽的姐姐许春莲的了解,他在跟于得月见面收下羊尊后并未离开过长沙;他手头有着这么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也不敢携带着外出旅行。那么许春恽会不会选择上述第二种方式呢?刑警想来想去,认为缺乏这种可能性。因为与许春恽相识的外地同行即便来长沙,也不会是单单冲着许春恽来的,许春恽虽有“许古董”之称,可是由于口碑打折扣,所以在圈内其实是不受重视的。人家来长沙可能跟他接触,但肯定还会跟其他同行接触。所以,许春恽必须考虑到达样一种可能——他如若向对方透露了关于羊尊的信息,人家多半儿会对长沙当地的同行说起。这一说,于他显然是不利的。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本地同行中肯定有人会趁机“分析”,结合他当年忽悠王陵基的事儿,对战国羊尊的信息予以质疑,坏了他的事儿。刑警认为,许春恽是聪明人,既然连他们三个外行都考虑到这种可能性,那他自己一定也会想到的,因此,上述第二种方式也可以排除。

这样,就只剩下第三种方式了——通过电话、电报或者挂号信函向外地同行朋友传递相关信息。黄胜说,看来我们可以从达条道上去进行调查。事不宜迟,明天上午邮电局一开门咱们就去撞运气。

长途电话、电报和挂号信这三种通信方式中,很难判断许春恽会使用哪一种。刑警的做法是,不管哪一种,都属于邮电局的业务范围,所以,只要跑邮电局就可以了。

1951年时,国家对邮电系统的管理跟一般行业有些两样,虽然没像铁路那样实行军管,可市级邮电局却是有军代表常驻的。次日上午,黄胜、田初源、小李三人前往长沙市邮电局,先找军代表,巧的是接待他们的那位军代表是黄胜的副连长老郑,那就好说了。老郑听黄胜说了说情况,立刻给开了一张条子,要求邮电局保卫科协助专案组进行调查。

邮电局保卫科跟专案组对于需要调查的事宜进行了分析。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内的长途电话特别是民用长途电话处于比较落后的状志,由于线路资源紧张,像长沙这样的城市对于装有电话的单位开通长途电话是有限制的,所以许春恽如果想通过长途电话跟外地同行联系,他只能跑邮电局。到了邮电局也不是立刻就能跟对方通话,而是先要填写一纸申请单,内容大致是主叫方的姓名、住址,被叫方的姓名、住址(如果对方有电话,则只需写明电话号码),然后,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通常等上一两个小时是正常的,半天、大半天的也有。这边的邮电局接通对方城市的邮电局后,对方还要派人到被叫方的家里送上一张传呼单,通知被叫方去邮电局接听电话;被叫方赶到邮电局后,邮电局营业员再呼叫总机接线员接入线路,这才可以进入指定的电话亭通话。主叫方填写的单子由邮电局保存,专案组现在要查的就是在于得月离开长沙的4月8日到许春恽被害前的4月22日这十四天时间里是否有许春恽填写的主叫电话申请草。电报、挂号信也是这样,必须留下发报人、寄信者的姓名住址,否则,邮电局不会办理这笔业务。

由于有了邮电局保卫科的积极协助,专案组当天就获得了调查结果。许春恽并未向外地拍发过电报,也没见长途主叫电话申请,他是通过寄发挂号信的方式跟外地朋友进行沟通的,在4月9日,即于得月离开长沙后的次日,一次性在其住所迎春巷附近的城东区大坡路邮电局向外地寄发了十四封挂号信。

黄胜长出一口气,终于看见曙光!

 

七,凶手落网

许春恽的这十四封挂号信,分别寄往武汉,鄂州、黄石、九江、韶关、广州六地。那么,专案组该如何着手进行调查呢?如果之前的思路没有错的话,杀害许春恽的凶手应该是这十四名收信人中的一个。凶手在收到许春恽的挂号信后,从其所在地前来长沙,跟许春恽会面,听许春恽说了那件珍贵古董的情况后,表示有收购意向。当然,按照规矩,这时是不谈价钱的,因为还没看过货色哩,所以接下来就是约看货色。许春恽当然不愿意把那么一件沉甸甸的古董提来拎去,于是就约对方到其住所去看。由于对方是外地来客,所以不管往下的生意谈得如何,他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就跟对方约定,来看货和继续洽谈时,顺便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到了约定的时间,凶手登门,首先肯定是看货,然后喝酒。酒过三巡,凶手一刀把主人送上西天,然后劫走了古董,同时撕下了账页以逃避侦查。

以上就是刑罄推断的本案发生的过程。黄胜三人循着这个过程继续换位思考,从凶手的角度来考虑,他收到信赶来长沙后,会下榻何处?答案应该比较简单,因为就是为此事来长沙的,所以应该就住在许春恽家附近。刑警砍定去迎春巷附近的几家旅馆,查摸是否有来自上述六地的与邮电局提供的挂号信底卡上的姓名相同的旅客。

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6月4日上午十时许,刑警就在城南区距迎春巷大约一公里的“大兴旺旅社”查到了一个来自湖北鄂州名叫“项隆昌”的旅客,其姓名与邮电局提供的资料一字不差。此人自4月21日晚上入住该旅社,住了三天,于24日退房离开。旅社的旅客登记本上记录的基本情况是:男,三十八岁,湖北省鄂州市“私立鸿昌煤球厂” 职工。他是持该厂证明入住旅社的,证明上注明来长沙的事由是访友。

田初源和小李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把一应信息抄录下来后兴冲冲就要往外走。干什么呢?赶紧上车站奔鄂州逮这小子去啊!

黄胜倒还沉得住气,说别着急,先得把情况调查清楚,一是向旅社方面了解一下这个姓项的旅客入住时有些什么可疑迹象,二是许春恽一共寄发了十四封挂号信,除了这个姓项的,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过长沙。于是就跟旅社老板谈话,问他4月23日深夜,是否有旅客从外面回来时携带了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装着笨重物件的洋面袋。老板说让我问问茶房看,4月23日离现在将近一个半月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哩。说着先查流水登记本,那上面记着当班茶房的姓名。4月23日晚上当班的茶房名叫徐老沉,此刻正好在旅社里。

徐老沉说那天晚上的确有一个旅客提着个洋面口袋从外面回来,住哪个房间、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反正是住楼上的。黄胜对于徐老沉的回答有点儿怀疑,寻思都一个多月的事儿了,你怎么一问就答,连想都不用想?于是就追问那个旅客的外貌以及回店的具体时间。徐老沉一一回答后,可能是看出刑警的疑惑,就作了说明——当时旅店已经关门,那人叩门后是我把他放进来的,为表示感谢,他给了我一包“红双喜”香烟。

黄胜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和田初源、小李又跑了几家旅馆,并未发现与邮电局提供的姓名相同的旅客入住,这才写了一份要求赴鄂州侦缉犯罪嫌疑人项隆昌的申请报告。

报告送到刑警队,吴队长很高兴,马上在报告上签了字,又陪同他一起去分局领导那里签批,去财务室领了经费,说队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返回长沙后我私人请你们喝酒。

6月5日,黄胜、田初源、小李三人离开长沙,经武汉前往鄂州。那时候交通条件差,他们抵达鄂州时已是晚上了,就找了家旅馆住了下来。次日,先去当地公安局请求协助,鄂州公安局派了一个姓苏的老刑警协助长沙同行。黄胜把案情给老苏一说,老苏说你们打算先去“鸿昌煤球厂”呢,还是挂号信的寄达地址?黄胜想了想,说还是去挂号信寄达地址吧.先把人找到了控制起来再说。

于是,一行四人就去了挂号信寄进地址——庙前路洪福巷19号。19号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姓丁。刑警就称其“丁嫂”,问丁嫂是项隆昌的什么人。丁嫂回答说是老项的房东。刑警问老项人呢?丁嫂说老项劳动节前就搬走了。

据丁嫂说,项隆昌是她丈夫结交了十年的朋友,是武昌人.原来是做生意的,五年前从武昌迁来鄂州,当时他老婆还没病殁,两口子是一起来的。丁嫂的丈夫老刘让他们夫妇住在自己家里,也没说房租多少,不过老项还是挺守规矩的,当月就按照当地的市价支付,之后每月按时支付,从不拖欠。后来老项的老婆生病死了,他过起了单身生活,仍旧租住她家的房子。4月中旬,项隆昌说要出去一趟,没说去哪里。大约五六天就回来了,回来后他就说不住这里了,没两天就搬走了。丁嫂夫妇问他搬哪里去住,他笑笑没回答。他们便猜想可能是在外面搭着女人住到女方家去了,所以也就没追问。

刑警问丁嫂,项隆昌4月下旬从外地回来时,是否带着什么看上去比较沉重的行李。丁嫂说老项那天回来时她不在家,他是住在侧屋里的,有大门钥匙,随时可以进来。所以,老项带没带东西她就不清楚了。

刑警继续问,那么,劳动节前老项搬迁时,你总应该在场的,他带走了些什么东西?丁嫂说那东西就多了,他是雇了一辆马车、叫了三个搬运合作社的工人来帮他搬家的。要说沉重的东西有好几件,光橱子就有两口,柜子箱子好几口,都是两三个人才搬得了的。

刑警们寻思项隆昌既然是叫了搬运合作社的工人来搬家的,那他搬到哪里去了肯定是找得到的。几人告辞离开后,就在附近路边交换意见,是去项隆昌供职的“鸿昌煤球厂”呢,还是找搬运公会打听是哪家搬运合作社为项隆昌提供的搬运服务。商量下来,决定先去“鸿昌煤球厂”。

往下,黄胜开始心惊肉跳了。他们三人去了燃料公会,一打听,人家说鄂州并无“鸿昌煤球厂” 这么一家不管是公有还是私营的企业。田初源说不对头啊,难道那主儿在长沙“大兴旺旅社”登记借宿时出示的是假证明,可是,他在旅社留下的住址怎么又是真的呢,这事不是奇怪了吗,黄胜说现在还有一条路可走,去找那家帮项隆昌搬家的搬运合作社。咱赶紧奔搬运公会吧。

前往搬运公会的路上,黄胜三人有些担心,生怕节外生枝找不到那几个搬运工人。接下来就发现这份担心是多余的,那三个工人很快就找到了,不过其结果跟没找到并无区别。项隆昌是4月29日雇佣他们的,那辆马车也是他们租来的,雇主东西比较多,他们一共跑了三趟才装完。雇主的新居在哪里呢?三人都是摇头:他们的目标是旧货店,雇主把三车东西都卖了!

三刑警震惊之下,直奔旧货店。店方证实了这一说法,还领刑警击库房看了项隆昌的那些家具,里面别说涉案的羊尊了,连纸片都没留一张!

当晚,三刑警在下榻的旅馆里对情况进行了分析,认为项隆昌很有可能发现自己在长沙登记入住旅馆时留下了真实地址乃是一个破绽,这个破绽可以要他的性命,因此,他回到鄂州后别无选择,只好逃离。他逃到哪里去了?仍旧在鄂州呢,还是离开当地了?三刑警一时想不清楚。不过,有一个方向倒是可以作为潜在突破口进行调查—一古董行业。项隆昌既然为古董而杀人,杀人后又成了逃犯,所以,他应该是急于把赃物出手的。要出手赃物,那就离不开古董行业。

于是,次日—一6月6日,刑警们就开始查访当地的古董行业。一说项隆昌其人,老板、掮客都知道,说这人是个“半串子”,就是一边做掮客一边也倒腾古董。“半串子”的特点是掮客生意永远不会经营好,因为圈内人士都知道,凡是他遇上的性价比高些的货,都让他留给自己做买卖倒腾去了;剩下的就都是些假货赝品,或者自己看走了眼漏掉的——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小,不是说他眼光厉害,而是到他手里的宝货真的不多。可是,项隆昌却干得乐呵呵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老子哪怕三五年碰上一次捡漏的机会,就足够花销十年八年了。

那么,最近项隆昌是否露过睑,是否说起过手头有什么宝货呢?大家回忆下来,都说这家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露过脸了,也投听说过他手头有宝货。

三刑警寻思,这主儿可能认为鄂州太小,不适合把货出手;再说,这件古董是他用制造命案的方式获取的,所以要高度保密,如此,他就不会泄露自己手头有一件羊尊。

三刑警向古董圈内人士打听,项隆昌以前的古董生意一般在哪里做。得到的回答是,这家伙跑的码头多,武汉、长沙、广州、南昌、九江、南京,上海有时也去。黄胜听着觉得自己的头大了一圈,寻思一共才三个人,该怎么查,这种案子,又不好发个电报请外地公安局协助调查,同行之间,互相帮着核实个疑点、控制个对象的事儿可以开口,像这种情况,即便这边好意思开口,人家也役法儿安排啊,全国各地警力都很紧张,哪家抽得出专人给你查啊?

小李问那怎么办呢?黄胜说只好走到哪里算哪里了。这样吧,我们先去武汉撞运气,那里是回长沙的必经之地,没多走一步路,撞到的话,案子也就破了,撞不到的话,再作计议。

于是,三人回返武汉。武汉三镇的地方那就大了,非长沙、鄂州可比。还是先跟当地警方——当时称“武汉市人民政府公安总局”——联系,武汉同行可能人手实在紧,也可能认为这种调查无须他们派人陪同,所以就只给了他们一些古董业的内部资料。黄胜还算活络,打听到有个战友在公安局管车辆,立马找上门去找,弄到了一辆刚修好还在试车的三轮摩托车。有了摩托车,工作效率总算大大提高了。三刑警奔波了大半天,走访了九个古董商人,从第九个那里获得了一条信息,说项隆昌确实在武汉,听说他这几天每天早上去汉口腾升路“同泰茶馆”喝茶聊天,看样子很悠闲。

黄胜决定:明天早上我们也去“同泰”喝茶!

次日早上六点刚过,黄胜、田初源、小李三人就怀揣手枪前往“同泰茶馆”。那是一家三开间两层楼的茶楼,三刑警过去时,已有一些茶客在喝茶了。黄胜不露声色地查看了地形,安排田初源、小李佯装互不相识,占了底层楼梯口的那副座头,他则上楼找了一个临窗且能看清楼梯口上来的茶客的座头。届时项隆昌过来后,一般会上楼来的,那就由他料理,万一发生意外那小子往下逃窜,田、李就负责堵住楼梯口。黄胜特地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要留活口,因为必须把赃物追回。

三刑警没见过项隆昌,手头也没有这厮的照片,只不过进听长沙“大兴旺旅社”的伙计和丁嫂口头描述过项的外貌。按说要准确无误地在众多茶客中认出这人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好在他有一个容易识别的特征——鼻蒙一恻有一块粉笔头大小的褐色胎记。

三刑警按照分工刚刚到位,项隆昌就出现了。他进门后果然往楼上走,在临窗一副座头上落座,恰恰就在黄胜的旁边。黄胜窃喜,寻思咱先不发作,看你跟什么人一起喝茶,是不是谈赃物交易。这时,项隆昌唤来跑堂,要了一壶碧螺春,另要点心两份、零食小吃四样,吩咐小吃可与茶水一起送上,点心则等他的客人来了再上。

也就不过五六分钟,项隆昌的客人来了,是个操粤语的胖子。两人看来之前已经见过面了,当下一个说“来啦”,另一个说“来了”,就坐下了。黄胜喝茶、抽烟,貌似悠闲地看着楼下街景,耳朵里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听下来,那个胖子是广州的古董商,专程为收购那件羊尊而来,昨天他已经看过货了,今天两人是谈价钱的。黄胜听着顿有些心惊——项隆昌开出的价格竟然是一百二十两黄金!而对方的还价也并没有拦腰一刀,只是坚持一百两——由此可见这件古董确实非常珍贵。黄胜听到这里,决定下手。他唤来一个跑堂,低声让其把楼下楼梯口座头上的两个年轻人叫上来。

田初源、小李上楼梯时可能有些冒失,正好落在项隆昌眼里。他起了疑心,忽然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黄胜已经一跃而起拔枪指向两人:“不许动!”

就这样,项隆昌和来自广州的商人刘国运双双落网,赃物随之被从项隆昌在武汉的临时住所搜出。

是日,6月9日,离黄胜跟吴队长约定的破案期限还有三天。

案犯被押解回长沙后,城南分局领导亲自参加了讯问。项隆昌对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其过程跟之前刑警的推断完全一致。他早在接到许春恽的挂号信后就做好了杀人越货的打算,因此伪造了假证明登记住宿。可是,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粗枝大叶的案犯——他在假证明上的竟然是自己的真名,而其在长沙旅社登记入住时向人家报出的住址也是真实的。项隆昌自己对于这两个疏忽的解释是,他经常在外面跑码头,住宿时一直用真名真地址。这次去“大兴旺旅社”办理入住登记时,因为下火车后找了家小饭馆喝了些酒,所以头有点儿晕乎,人家一问,就随口报出来了。直到他作了案回到鄂州后,方才想起这个疏忽,于是就想补漏——把家具出售后离开鄂州,先去武汉把赃物出手,然后再找个地方落户。反正他有一手刻章本领,可以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各种证明。

1951年10月19日,在长沙市军管会举行的全市判大会上,项隆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刘国运被判刑五年。

 

【评论】

那段关于尸臭的描写真是让人作呕啊

凶手过于胆大冒失了,计划不够周密。既然决心杀人就不该在案发地附近住宿,既然已经留下线索了就更不该急于找人出手。

……这个尘封档案人家可是一月一篇,有的月份甚至还没有,最近两期的题目我都知道了本月的叫做追缉六指魔,下月的叫做巾帼团系列抢劫案,都是老东的作品,只有等它们面世后再转载了

破案是根据许古董的账簿,但在此之前又叙述了半天他外甥整理的收藏记录,容易引起歧义。反正我是看了半天才明白此账簿和外甥整理的不是一个东西。

大概就是像这个东东,价值连城!我国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真是太厉害了!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凶手太大意,犯了低级错误

不知道羊尊最后怎么样了

赃物肯定要收回国库

所以说细节是破案的关键

哦,竟然还有一篇发生在我长沙的案子,

长沙有好几个案例

不专业的贼干的,但属于外地的,是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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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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